她從小就是這樣,什麽都是記得太快又忘得太慢,讀書的時候以為這是好事,後來想想,真是悲劇。——董知微。


    溫白涼將張大豐與張大才領到酒店裏,五星級的酒店,車在富麗堂皇的酒店大門前停下,有門童過來接手泊車,三人便一同下了車。


    大堂華麗,張家兄弟走進去便發出“嘖嘖”的聲音,溫白涼遞過房卡來,對他們說。


    “上去洗個澡,把房間裏的衣服換上,等會兒有人要見你們。”


    張大豐酒意還在,聞言得意洋洋地笑了,“怎麽?正主終於要出來見咱們了啊?老弟,先透個消息,你老板是男是女啊?”說著一隻手就要往溫白涼的肩膀上拍過去。


    他就是一側身,眼裏露出厭惡的神色,張大才在旁邊打了個哈哈,“行,我們知道了,今天多謝你了啊,溫先生。”


    溫白涼並不接他的話,隻說,“一個小時以後還是在這裏,不要遲到。”說著便轉身走了。


    上電梯的時候張大豐還在罵罵咧咧,“什麽玩意兒,還不是替人跑腿的狗腿子,老子官司要是打贏了,拔根毛都能壓死他,大才,你跟他客氣什麽?瞧他那樣,看了就來氣。”


    “我們現在連他後頭是誰都不知道,好不容易走了一招險棋把正主引出來了,別把大事弄砸了,這官司沒人幫忙咱打不了。”


    張大豐抓抓已經有些開始稀疏的頭發,“也是,那我先忍忍他。”


    兩個人說著進房去了。溫白涼卻還在樓下大堂裏,剛才他一轉身,沒走出幾步便被人叫住,轉頭看到坐在大堂一側咖啡座裏的戴艾玲,正笑微微地看著他,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他腳下便停頓了一下,走過去之後隻坐下扯了扯領帶,並未開口。


    戴艾玲的笑容便稍稍加大了一些,“怎麽?受不了了?”


    他皺皺眉頭,“你知道的,我不想跟這種人打交道。”


    她的手已經放在他的膝蓋上了,聽完這句話卻收起笑容,也不收手,隻往他膝蓋上按了一下。


    “出來做事,什麽人都要打交道,什麽人都要能應付,否則怎麽成大事?”


    他便不說話了,隻沉默,又覺得她在他膝蓋上的那隻手沉重不堪,想移動一下,卻被另一股無形的力量壓製住,行動都無法自由。


    他知道那是什麽,兩年了,他還是受不了這個女人在公開場合與他身體上的親昵,她的每一個觸碰都在提醒他,提醒他是她的所有物,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給予的,她安排的,她施舍的。


    戴艾玲並未過多地在意身邊這個年輕男人的情緒,兩年了,她享用他,如同享用她所喜愛並且被她擁有的任何一樣東西——隨心所欲且理所當然。


    她立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別管他們了,韓默斯先生已經過來了,正在套房裏等著,跟我一起上樓,我們先跟他碰個頭。”


    進電梯之後,裏麵隻有他們兩個,要去的樓層是需要刷房卡的,她按了直達,又轉過身來,與他麵對麵。


    “看你,領帶都扯歪了,韓默斯最不喜歡看到年輕人不注意細節,來,過來一點。”


    他想自己動手,但她已經把兩隻手舉起來了,他就隻好配合地往她走了一步,又微微地低下了頭。


    她替他整了整領帶,兩個人靠得近了,電梯四壁鏡麵光滑,燈光明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掩不住的細紋,最好的化妝技巧都沒有用。


    他想起許久以前那張年輕女孩子的臉,素淡得沒有一點多餘的顏色,但他最喜歡用額角抵住她的額角,感覺她年輕光潤的皮膚。


    就這樣一恍神,戴艾玲已經將他的領帶整理好,又抬手碰了一下他的臉,帶著笑的聲音,“想什麽呢?眼睛都閉起來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電梯門同時打開,打破了這密閉的空間。


    “沒什麽,不是要見韓默斯先生嗎?他在哪一間房?”


    溫白涼用熟練的英語與韓默斯聊天的時候,戴艾玲並沒有太多地加入進去,隻是好整以暇的坐在一邊喝了半杯酒。


    最初與溫白涼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沒想到兩個人會那麽長久,她一開始隻把他當作一個新鮮的嚐試,後來卻慢慢習慣了身邊有他。


    或許是因為他帶給她回憶。


    一個外表清秀,內裏卻野心勃勃的男人,總讓她想起許多過去。


    她一直都不能忘記那個她沒有得到的男孩子,穿白襯衫的優秀生,窮得隻能帶她去夜裏的大排檔,她總是丟下司機與他走路去看大海,每一步都可以讓她回憶一生。


    是她先離開他的,因為知道沒結果,但是出國後的第一個月她夜夜哭泣,枕頭永遠是鹹的濕的,換了又換。


    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她,信裏沒有太多的離愁別緒,隻有萬丈雄心,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個自視甚高的男孩子,他說他終有一天會靠他自己站在與她比肩的地方,到那一天,他才會再見她。


    她再也沒能見到他,他死了,一次意外,像個黑色的笑話,之後她結婚,離婚,又結婚,又離婚,滿世界地飛來飛去,離開中國,回到中國,再離開中國,再回到中國,然後偶然地在一個午後的商業活動裏遇到溫白涼。


    那天有他的一小段介紹時間,溫白涼立在台上,穿著樣式簡單的白色襯衫,說到興起之處,滿臉的雄心勃勃,下頭多的是在金融圈裏打滾多年的老奸巨猾,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大摩董事,一邊聽著還一邊冷哼了一聲,聲音雖低,但意思盡露無遺,還側過頭來跟她說話,叫她的英文名字。


    “梅麗莎,你看看現在國內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浮躁,想法簡單,口氣倒是很大。”


    她回答時眼睛還看著台上的年輕男人,微笑著,“是嗎?”不多說一個字。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偶爾想起他,這個圈子不算太大,稍微留心一下,溫白涼的大概情況也就清楚了。他與她差得太遠,但心裏總想著這個男人,隔了些日子憋不住了,就與密友談到了他,密友當時便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在會所裏的私人包房中笑得拍了沙發扶手。


    “艾玲,我還以為我們躲得過去,沒想到你也要找小狼狗了,中年危機啊!”


    說的是,還是少女的時候,她最恨看到父親居然會將與自己幾乎同齡的女孩子納入懷中,不可思議兼無法忍受,但現在自己年紀老大了,居然漸漸開始理解。年輕光滑的皮膚誰不愛?保養得再好,身體都會在三十之後走下坡路,皮粗下垂鬆弛,女人這樣,男人又何嚐不是?今時今日,再叫她委曲求全假裝被一個欲振乏力的男人取悅,那真是千難萬難的事情,也沒有必要。


    但到底是有些顧慮的,對於一個與她相差十歲的年輕男人,再加上其他因素,足夠讓她躊躇再三,更何況她這一生習慣了被人追捧,還從未強求過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將近四十突然要來個全盤顛覆,她心理上實在難以過自己這一關。


    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溫白涼自己找來了。


    非法吸納民間存款這個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國內這些年類似例子非常多,大的甚至可以圈錢十幾億,判幾個無期都足夠,小的也至少三五年吧。但她沒想到溫白涼也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把自己弄到那麽狼狽的境況中去。


    但對他來說的走投無路,對她來說,也不過是欠幾個人情罷了。


    或者這是老天的意思,讓她不要錯過他。


    他找到她,她看到的是一個焦躁不安的男人,被失敗與恐懼扭曲,過去的意氣風發全都沒有了,她竟然覺得高興,她知道自己是有能力幫她的,她知道這一次,他跑不了了。


    之後溫白涼便順理成章地到了她身邊,她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但這件事她交給他自己解決。


    他果然是個識時務的男人,事情解決得很快,她放他在身邊,一開始是以她助理的身份,還是讓他做他的老本行,但是一個有野心的男人是不會永遠屈居人下的,漸漸地他就開始要的多起來。


    也是她縱容他,她喜歡他執著於某個目標的樣子,喜歡他談到那個目標時雙目點燃的亮光,她常想象著那個她再也不能見到的男人,是不是也曾經像麵前的這個一樣,露出同樣的眼神。


    一個男人太執著與某個目標,就會變得冷酷,因為沒有什麽目標的達成是不需要犧牲的,他會犧牲自己能夠付出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就比如她麵前的溫白涼。


    溫白涼仍在與韓默斯交談,兩年在她身邊的曆練,他早已今時不同往日,居然讓韓默斯這樣的大家都頻頻點頭,她默默地看著,微笑著,又喝了一口杯裏的酒。


    很好,她樂意栽培他,隻要他是她的。


    將近下班的時候,董知微已經咳嗽了不止一次,並且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連坐在外頭大辦公室裏的莉莉與小蕾都注意到了,在她端著茶杯走出去倒水的時候問了一聲。


    “知微姐,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搖搖頭,嗓子隱隱作痛,不想多說一個字。


    表麵上的平靜阻止不了身體的抗議,董知微在這一天的時間裏,早上煩惱袁景瑞給她下達的命令,中午應付袁母的讓她不知如何自處的熱情,下午還要為何偉文的到來頭疼,但這一切加起來,都及不上夏子期在電話那頭說出的那個名字來得可怕。


    她已經將溫白涼刻意地埋藏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快要以為,他再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再不會在她生命裏出現。


    但她錯了。


    除了那個問題之外,夏子期並沒有在電話中再多說一句,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提起一個不相關的人,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她不知道溫白涼做了什麽事,但很明顯,那一定不是一件無謂的小事。


    夏子期調查了他,就連他的過去也沒有放過,若非如此,他又怎麽會突然向她問起他?


    那麽現在的問題就是,溫白涼究竟做了什麽惹來夏子期的關注,又或者說,惹來袁景瑞的關注?


    董知微在這持續而無果的思慮中熬過了兩個小時,就連小會議室裏的會議結束都沒有注意到。最先走出來的是袁景瑞,董知微所坐的位置就在他的辦公室外麵,側對著小會議室的大門,是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發呆的樣子。


    其他人都從走道的另一頭離開,她沒有反應,他就立在那裏多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一隻手放在保溫杯上,另一隻手還拿著一支筆,兩隻眼睛看著桌上的某一點,沒有焦距的茫然,夾在左耳後的頭發落下來一點,斜斜地遮掉了她的半個側麵,一張臉更顯得小。


    莉莉從大辦公室裏走出來,才看到立在小會議室門外的他就是一愣,叫了聲,“袁總。”


    袁景瑞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看董知微看得出神了。


    他側過臉去看了一眼莉莉,她立刻低下了頭。


    董知微也驚醒過來,看到他便立了起來,他已經走到她麵前,見狀就是一挑眉。


    出什麽事了?讓董知微看到他這麽緊張。


    她這樣的反應,讓他覺得自己是洪水猛獸。


    袁景瑞想到這裏,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眯了起來,“董秘書,出什麽事了嗎?”


    她開口回答,嗓子火燒一樣疼,聲音微微地啞了,還要克製著不讓自己咳嗽出來。


    “是這樣的,剛才有幾個電話留言,記錄在這裏。”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a4紙遞給他,再開口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輕微地咳嗽了一聲,“還有夏先生打電話過來,說他等一下會過來見您,說要跟您談一下——”她又是一聲低咳,“關於溫白涼的事情。”


    他已經將那張紙接在手裏看了一眼,聞言又抬起頭來,多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董知微幾乎想背轉身去,但袁景瑞還在她的麵前立著,倉促間她隻好垂下眼。


    “溫白涼?你著涼了?”


    這兩個問句是連續出來的,但很明顯前一句隻是帶過,後一句才是重點,董知微略有些錯愕地抬頭,看到自己老板看著她的黑色的眼睛。


    她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兩隻眼都睜大了,一臉的狀況外。


    他倒笑了,董知微在他麵前一向謹言慎行,嚴肅認真才是她的標準狀態,偶爾露出這樣的表情,每次都讓他忍俊不禁。


    “我知道了,著涼就早點回去休息吧,記得吃藥,別真的感冒了。”


    他說完這句便往辦公室裏去了,墨色自動門無聲無息地合上,將董知微隔在門外。


    董知微有數秒沒有動,然後喉嚨裏的痛與麻癢感覺一起湧上來,讓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劇烈咳嗽的欲望壓了下去。


    她轉身回到辦公桌後坐下,看了一眼電腦屏幕右下角的顯示時間,定了一下便伸手將它關了,然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窗外已有暮色,下班時間已經到了,更何況她今晚還要上課,她從來不缺課,即使是備考班也一樣,既然袁景瑞都發話了,那她現在離開也是應該的。


    還有,她今天已經累壞了,淋雨著涼才會喉嚨發痛,不過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上課之前先去藥店買兩包板藍根,濃濃地衝一杯灌下去,晚上再來一杯,明天就好了。


    明天……


    這個詞讓董知微暗暗地歎了口氣,她從來都沒有這麽擔心過即將來到的明天,明天她是否還要重複今天所做的一切,明天袁景瑞是否還會與剛才一樣,對她突然地笑起來,還知道體恤她是否著涼。


    董知微拿包的手停頓了,為什麽她會想這些,她該想的難道不該是溫白涼究竟做了些什麽讓夏子期要這樣急切地找袁景瑞談話?她該想的難道不該是夏子期與袁景瑞的談話是否會影響到她的工作與前途?


    完了,反常是傳染的,繼袁景瑞之後,她也開始變得莫名其妙了。


    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之後,袁景瑞順手拿起桌上的電話,接著便推門走到了外側的露台上。


    他在頂樓辦公,寬闊露台占了一半的空間,上頭還帶著一個小花園,夏天的時候常有朋友晚上特地到這裏來找他喝酒,所以吧台沙發一應俱全。現在是冬天,將近年底的時候,高樓上寒風獵獵,當然沒有人會特地跑到這裏來喝酒,但他在暖氣裏待得久了,總覺得氣悶,時常出來透口氣。


    他拿著電話走到露台邊,點了一根煙,想到剛才董知微吃驚的表情,又有些想笑。


    風太大了,吐出的白色煙霧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習慣性地將手擱在露台邊緣的圍欄上,俯視大樓下的街道。


    公司大樓地處市中心,樓下永遠人流熙攘,就是這一眼,他就看到了董知微。


    他的眼睛一直是很好的,隔著二十多層的距離,居然還能一眼認出她來,她剛走出大樓,小小的一個灰色的點,正走下樓前的階梯,眼看就要走進街道上的人群裏去。


    董知微是個容貌普通的女孩子,誰見了她都會有同樣的評價,但或許是因為看習慣了,他居然覺得她越來越順眼,尤其是她偶爾露出有趣表情的時候,還讓他覺得挺可愛。


    手裏的電話響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再把它放到耳邊,那頭傳來夏子期的聲音,第一句話就是,“你總算開完會了。”


    “你已經查過溫白涼了是嗎?怎麽樣?”他記得董知微剛才說的話。


    “董知微跟你說了?”夏子期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驚訝。


    “說了。”他回答。


    夏子期歎了口氣,“她還真老實,連自己的前男友都對你和盤托出。”


    袁景瑞剛吸了一口煙,聽完這句話就沒有立刻出聲,眼睛又去尋找樓下的那個灰色小點,但就是這一瞬間,董知微已經隱沒在街頭熙攘的人群中,怎樣都看不清了。


    董知微這天晚上自覺上課效率極差。


    研究生考前班學生眾多,階梯教室裏密密麻麻坐滿了人,她下班之後是坐公交車過來的,公司到這裏還不能直達,要倒車,因為第一班車等了很久,後麵就趕得有點急,想好的板藍根也沒有時間去買。


    進了教室之後老師已經在了,現在大學老師上課都改用多媒體,投影儀早已開了,一屏幕的考試要點,她唯恐自己遺漏了什麽,趕緊找了個空位坐下,一頓埋頭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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