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慶寺,大雄寶殿的釋迦佛坐下。


    不談裴文德那邊的胡思亂想,此刻的慧寂難得的沒被罰抄經文,而是和靈祐禪師一起安靜的在佛前打坐。


    “師父,您又在坑小師弟了?”


    “‘無心定’可不是什麽入門的東西,縱觀整個禪宗,敢說自己以‘無心’入定的哪個不是修行了多年的高僧。”


    雖然自入山以來,慧寂時不時的也會戲弄一下自己那位早熟的小師弟。


    但慧寂敢拿自己的人品擔保,自己玩的絕對沒有靈祐禪師這次玩的這麽大,居然把最高深的“無心禪定”當成入門技能教給自己徒弟。


    “師徒之間的事,怎麽能叫坑呢?”


    微微挑了下眉頭,靈祐禪師義正言辭的否定了慧寂的說法。


    “還是說,你以為那小子是個信佛崇佛之人?”


    “觀想神佛入定、以佛心代凡心的做法……”


    “連你都已經放棄了這條道路,你覺得那個比你更不相信神佛的混世魔王會認同這種修行之法?”


    “說到底,我這是磨煉他的耐心,不然萬一讓這家夥修煉有成了,絕對又是一個闖禍的‘好苗子’。”


    聞言,慧寂的臉色頓時一變,本來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標準的苦瓜臉。


    “師父……您那個‘又’字有點多餘。”


    小聲的嘟囔了一聲,慧寂自然知道自己師父這句話是另有所指。


    “多餘?我倒覺得一點都不多餘。”


    眼皮都沒抬一下,靈祐禪師固然沒有幹涉自己弟子的想法,可這並不意味著他會認同對方的做法。


    “如果哪一天同慶寺突然沒了,我一定不會奇怪。”


    “因為這肯定是你們倆中間的一個闖下大禍,殃及了師門。”


    說到這,哪怕就是早已“出世”多年的靈祐禪師也不禁肝痛了起來——自己收的這倆徒弟,似乎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裴文德就不用說了。


    那是自己從小養到大的混世魔王,不僅三觀思維迥異於常人,就連對神佛都隻有敬畏之心而非崇信之心。


    用裴文德自己的說法就是,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所謂的神佛就算真的存在,也不過是比凡人多掌握了一些真理而已。


    偏偏裴文德的腦子裏又有諸多的奇思妙想,能夠一點點佐證和實現他的說法,堅決把“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這一套給踐行了下去。


    慧寂同樣如此。


    單純憑借自己十幾年前留下的應身與《涅槃經》,便能否定了自身心中常駐的神佛,並以破戒而出的方式重塑修行之道。


    最關鍵的是,也不知道慧寂給自己的那具應身灌了什麽迷魂湯,不僅答應代自己收徒,甚至還透露出了本體的位置所在。


    “就算是我的那具應身,恐怕也不清楚你到底打算做什麽吧!”


    所謂的“應身”即是“化身”,是靈祐禪師當年借助香火願力顯化的某種形態,類似於諸佛菩薩的化相和應劫之身。


    除非是真正的有緣人,不然尋常的凡人根本不可能看到那些香火與願力的化身。


    “恩師自然是不清楚,畢竟當時就連我自己都還迷茫著。”


    並沒有否定靈祐禪師的說辭,把“應身”和“本體”分得很開的慧寂如此說道。


    在慧寂看來,“應身”隻是“本體”當初留下的某種想法和執念,然後被百姓們的香火願力裹挾重鑄之後的形態。


    不說常年被百姓們的香火願力影響,單單一個人的十幾年前和十幾年後,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和觀念。


    因此,“應身”隻能說是十幾年前剛到潭州時的靈祐禪師,與十幾年後的這位靈祐禪師是否還是同一個人的確有待商榷。


    “不過恩師雖然無法給弟子指明方向,卻也讚同弟子的想法。”


    事實上,這也是慧寂會來到溈山,正式拜靈祐禪師這位曾經的“亂法狂僧”為師的初衷。


    “當今世道,聖上堅決滅佛、百姓苦不堪言……”


    “各家佛寺又為了各自的利益不肯放棄名下的土地。”


    “再這麽下去的話,法難之後,這片神州大地上將再無佛法可言。”


    即使在陳述某種既定的事實,也是看不慣那些撞歪了鍾、念歪了經的假和尚們,慧寂的語氣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和鄭重。


    “前有懷海禪師樹立百丈清規,後有靈祐狂僧長安亂法辯經……”


    “弟子不敢奢求有您二位的胸懷,卻也願意為這個混亂的世道盡一份自己的力。”


    默默的旁聽者自己弟子的豪言壯語,靈祐禪師的臉上卻在不經意間閃過一幕悲涼與無奈。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絲毫沒有任何膽怯的意思,慧寂在目睹了皇權對道統的衝擊之後,早就已經做好了承受任何後果的心理準備。


    “如若不想法難繼續下去,變法就已然勢在必行了……”


    “為此,與世俗官家打交道就成了一種必然。”


    話及至此,慧寂的語氣短暫的停頓了一下,然後才擲地有聲的說道。


    “隻要能讓我佛經典流傳於世,劣徒就算豁出這條性命又如何?”


    待到慧寂訴說完自己心中的抱負之後,骨瘦嶙峋、氣脫肉消的靈祐禪師這才輕聲的嚅囁了一句。


    “癡兒、癡兒、都是癡兒呀!”


    反觀慧寂,卻在聽到靈祐禪師的這聲低喃後笑了起來。


    “貪嗔癡本就是世人執念,我自然也不會意外。”


    “弟子這一世不消執念、不求正覺,隻願心中坦蕩,哪怕粉身碎骨。”


    此時此刻,慧寂明明是坐在釋迦佛下,身姿卻仿佛比那尊高大宏偉的釋迦佛更加偉岸。


    因為慧寂要做的事不僅僅隻是對佛教內部的衝擊,更是對世俗統治階級的衝擊,其壓力、災禍之大可想而知。


    “廣傳佛經、變更現法,以前人經典闡釋我輩觀點。”


    “這就是弟子這段時間思考下來的解決辦法……”


    “既然漢朝能夠通過‘我注六經、六經我注’的方式升華儒家。”


    “那麽弟子也願意用‘我注佛經、佛經我注’的方式,重新為我佛開辟一條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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