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二環路口時,剛才血肉橫飛身首分離的車禍現場已經恢複了車水馬龍的原狀,水泥路麵上那台貨櫃重車緊煞拉出的長長的黑焦車印還在,濺射的血跡成了暗紅色,空氣中仍迷散著刺鼻的血腥味。


    成梁下意識屏住了氣,回想起剛剛半小時前的往事,全身寒冽……


    剛才和本姑娘她們一起經過路口去弘基廠應聘,一位十七八歲與他同齡的姑娘搶過馬路時,一輛十六對負重輪的貨櫃掛車迎麵而來。那貨櫃車司機雖拉了煞車,但沉重的車體仍停不下來,碾著那女孩卷入車輪底下,傾刻不見了身影。


    伴隨著車拉煞時尖銳的製動聲,旁邊的人們尖叫起來。拖行了好幾十米,車終於停了下來,人們圍了過去。隻見那女孩從車輪下滾了出來,身子已碾成兩段,頭完全掉落在路沿石邊,篷鬆的長發纏著了臉,依稀能看出她那血汙狼籍的清秀驚恐臉蛋,胸腹已碾成了肉餅,隻剩雙腳還在那裏彈著……


    成梁不忍睹視,別過頭,對本姑娘說道:“我們快走,等下廠門口排隊都排不上了……”


    那時代,馬路碾死個人同家鄉碾死隻雞般見怪不慣,眾人圍了幾分鍾唏噓一頓便快步離開,向各自準備去的廠門口碰運氣去了……


    弘基廠門口,黑壓壓的已排了上百人的五六個縱列,企圖插隊的人們在保安的打罵下灰溜溜的回了原處。


    本姑娘摟著成梁的腰,生怕讓人擠出了隊列……


    十來分鍾後,一個穿著廠服帶著眼鏡的女孩在兩個保安的保護下,來到人群前。那女孩用手作勢捂了下嘴,然後另一隻手把手裏的文件夾揮了揮,嚷了句:“女的,二十五歲以下,有高中畢業證的留下,其他人散了……”


    說實在話,那排隊等待進廠的人們,有些流浪好些天也未洗澡,氣味著實難聞,要不是焦心找工作,誰都不願遭這份罪。


    成梁有些懼喪,衝身後本姑娘道:“你快些到前麵去,我不行……”


    “噢,我去噠,不要灰心,再找找其他廠看看……”


    …………


    成梁拚命擠出人群,靜靜在綠化帶邊蹲了二分鍾,然後站了起來,恨恨的衝廠門口罵了句:“一個爛麻皮廠,害我排了老半天隊……”


    半月前,成梁跟隨大舅南下廣東打工。那年代,能在廣東打份工可頂上農村三四倍的收入。農村孩子,除了讀書,當兵,外出廣東打工就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出處了。


    成梁大舅是個有頭腦的人,不似有福榆木疙瘩不懂變通。八十年代集體解散後,他便擱下了隊上分給他的那二畝薄田,先是做起各種販賣生意,哪個掙錢幹哪行。成梁記憶特深的是大舅搞的收購野獸蛇類生意。


    那天他去大舅家詢問去廣東打工的事,正碰上大舅在殺蛇取膽。成梁平日野外碰到過蛇,也曾幾個十來個孩子追著蛇打,弄死後用棍挑著扔進河溝。可當大舅一手抓著蛇頭時,那蛇張開大嘴,尖尖的長牙著實滲人。蛇剛扭了扭身想掙脫,大舅不急不慌拎著蛇甩了一下,蛇便老實的垂下了身子。這時大舅瞅準時機,用那刮胡刀片在蛇頸腹交接處那麽一劃拉,然後擠出一顆綠色的鳥蛋大小的玩意,也不管什麽血腥,直接塞嘴裏吞了下去,然後順手端起旁邊桌上的白酒,抿了一口。


    見到成梁,大舅手上的活也也沒停下來。他拿起桌上的剪刀,朝挨著蛇頭的頸部一剪刀下去,那張著大嘴的蛇頭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掉落泥地,嘴一張一合還蠕動著。大舅把沒了頭的蛇身軀朝地上一扔,蛇身倦縮著扭動著,頸腔滲著血,著實有些恐怖?人。


    成梁別過頭,大舅這時開了口,說道:“噢,成梁來噠,坐一下,等下你大舅娘會回來給你弄飯呷……你爸說了,你要同我去廣東。也好,年輕人也該出去闖闖,窩屋裏冒得麽子出息的。”


    成梁想同大舅去廣東,其實根本沒有麽子出不出息掙麽子大錢的想法,純屬是想遠避這個家,逃離有福夫婦而已……


    他呆在原地,沒有搭話,也不曉得如何接茌。大舅扭頭過來,看了看這個小外甥,緩緩說道:“外麵世界比屋裏熱鬧,混得好還是有奔頭的。隻是出門在外,比不得屋裏安逸,要呷得苦腦子靈活些……”


    “嗯……”這時成梁來了半晌才應了這麽一聲。


    ……


    幾天後,成梁隨大舅搭乘改裝的工地泥頭車和三十多號人南下廣東。


    那泥頭車僅僅是加裝了個篷布,大家夥擠在一團,行李墊在下麵坐著,空氣混濁,有些窒息的感覺。唯一的好處是因為人多的緣故,車內沒外邊冷。


    車啟動的時刻,成梁心抽了一下,下意識掀開了車篷布一角,向處探看。


    有福夫婦沒來。


    這時送行的大舅娘見狀,便大聲叫道:“幺伢幾,聽大舅的話,在外麵好好幹……”


    成梁鼻子有些酸,沒有應聲。車癲跛著前行,揮著手的舅娘漸漸模糊成了一個小黑影,直至不見……


    車內開始人聲鼎沸,相識的互相打探著各自的去向,或興奮,或茫然,不時還夾雜著幾聲車癲跛時的咒罵。成梁也有些好奇抑合興奮,掀開車尾的篷布,看那沿途村鎮漸行漸遠。


    不曉得行了多久,司機停了下車,衝車廂吼了句,“大肆注意把車篷布蓋嚴實些,等下前麵有交警巡邏。抓住了你們去不了廣東,我呢白跑幾趟也掙不了罰款,開不得玩笑……”


    加裝蓬布,一則是怕遇上雪雨,二則怕路上遇上交警尋事。


    那年頭,南下廣東人員眾多,春運車輛緊張,許多泥頭車便打起了這行當的暴利主意,他們比長途客車少收個那麽幾十元錢,一車人30多人也有好幾千,頂得上去廣東幹苦力的人們一年的收入。況許多泥頭車是順帶,去了廣東把人一下便去了工地幹活,這純屬淨收入,有些風險但與收入比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篷布關嚴實後,車內頓時漆黑下來,在有節奏的晃動中,多數人都沉睡起來,成梁抵不住昏昏睡意,與旁邊一個大他兩歲的女孩靠在一處睡著了。


    到飯點時,車突然停了下來,司機大聲嚷叫,“呷飯噠呢!……”


    正夢周公的成梁一激淩,便醒了起來。這時才發現自己頭枕在那姑娘胸口,他頓時臉都紅了,忙爬起身子,口中小聲咕嚕道:“壓著你噠,……”


    那姑娘卻絲毫不在意,大聲笑道:“本姑娘冒事,我們打伴去呷飯!”


    旁邊熟識的人哄笑起來,有一個人還打趣道:“你不是官豐蔣武的幺妹幾,改了名叫本姑娘啊?!……”


    下了車,大舅成梁同那號稱本姑娘的一夥人一起呷的飯。那裏的飯菜老貴老貴,一個辣椒炒肉就要十幾元。司機他們呷飯,飯店是不收錢,四五個菜還有一個湯,走的時候老板還送煙送什麽啥的客客氣氣點頭哈腰。


    沒得法,司機們跑慣了,故意找這種前後無人家的飯鋪停車休息呷飯,沒得挑。這在長途客運中,司機與飯店老板不成文的默契規矩。


    上車後,大家飯飽後睡意全無,便又侃大山聊起了天。那個叫本姑娘的女孩大大咧咧,不怯生,與周邊相識不相識的人都聊得來,況她一口一個本姑娘逗得大家忍俊不禁,給有些枯燥的兩天三夜途程平添許多談資。自那後,同車的人們都叫她本姑娘。


    因為怕路經郴州查車,司機刻意繞道湖南江西邊界進入廣東,據車上多次往返廣東的人講,這條路要比郴州那邊走多要一個晚上的時間。


    那是原始森林地帶,百裏內荒無人煙,司機難得的掀開了車廂後麵及兩側的篷布,車內因為人潮擁擠散發的的惡臭散去了,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雖有些寒冷刺骨,大家卻都不在意下,憋了一天一夜,終於可以透口清新空氣了。


    望著車外鬱鬱蔥蔥的森林,大家都興奮起來。那本姑娘嚷道:“這鬆樹高倒是不嚇人,隻是這樹幹也太大了,樹杈都比我們家裏山上的鬆樹大……”


    “嗯,是的呢,沒個幾百年長不了這麽粗的樹,要不然叫麽子原始森林,這樹要是在我們屋裏,在煉鋼鐵那年頭早變成了灰!本姑娘,你個細妹幾不曉得呢,我爺爺那代,石灰衝楓樹灣也有這麽大的一棵楓樹,扮完禾把扮桶放樹後,前麵都看不見噠,要不叫麽子楓樹灣!古時候這種大樹我們那裏也有的,隻是沒那麽多……”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男人說道。


    “叔幾,是的呢,以前我念高中時,鄉土教材裏就介紹過,我們安化原來也有許多原始次森林,想來應該是有的!”


    本姑娘正與那男人聊得起勁,突然有人大叫道,“快看,快看,那裏有塊大牌子,上麵講此地有華南虎……”


    大家頓時安靜下來,循著那人指點方向望去,果然上邊轉彎處有一塊高達五六米的巨型牌子立在路邊,上麵書寫著,“此地有華南虎出落,注意安全。”


    大家興奮起來,便討論起老虎的話題。成梁很是興奮,探頭向外到處察看,四處巨木遮天蔽日,別說老虎,兔子都冒一隻。


    成梁有些掃興,回頭對本姑娘說道:“聽我奶奶講,解放前我家就來過一回老虎,還叨走了春生爺爺家一頭四五十斤重的豬呢!這老虎是希罕物,就算這裏真有,也很難看到的……”


    “老虎是獨居動物,有領地,其它動物都躲著它走,真要碰上了,我們一車人都幹不過它……”


    “那怕麽子,隨便扔個人下去,脹都脹死老虎。本姑娘你能說會道,把你扔下去最合適。說不定那老虎成了精的,見你會說會道,人又年輕漂亮,說不定不呷你,把你當壓寨夫人,那你就走了運。像西遊記裏那個麽子洞的老虎精把公主擄到洞裏,還生了兩個小老虎精,要麽子有麽子,遠比去廣東打工討飯呷強多了……”


    大家頓時哄笑起來,本姑娘原是極會講的,但終究是姑娘家,見那人說老虎擄了她當壓寨夫人一事,便也禁不住臉紅不言語了……


    兩天三夜後,成梁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


    那是五更時候,遠處昏暗路燈的照射下,成梁隨大舅提著自己的行李進了工地一處工棚。


    工棚裏已有部分先來或過年未回家的人們出來迎接,熟識的不熟識的都幫忙提下行李,安排住處。也有幾個冷漠的翻了下身,複又鑽進被子,蒙頭大睡起來。


    那工棚的床鋪,都是兩邊一長溜挨著,中間一個床位用一根支撐棚架的竹子分開,作為床位的界限。上下兩層,長長的工棚分成了五六十個床位。


    弄好行李後,天已魚肚白。大舅從床下木箱拿出米來,招呼成梁道:“幺伢幾,你去外麵煮飯,我去市場買些菜回來……”


    成梁隨大舅來到工棚外,外麵已有兩處架起了鍋煮飯。那灶就是在空曠處揀幾塊磚頭,架個灶台煮飯炒菜,柴便是工地拆下的破模板木頭。


    成梁弄了好一頓也沒把火燒旺,旁邊一人走了過來,隨手揀了一根包裝帶,繞了幾下便點燃扔在木頭上,說道:“這東西出油,點燃了不會熄……”


    不大一會,舅舅買菜回來了。


    在工棚自己訂製的臨時桌子邊,大舅招呼幾個相識的人們一起呷飯。


    出門在外,平時隻要聽到同一聲腔調,混個三二餐飯是極簡單的事。同是天涯淪落不易客,保不齊都有個饑腸鋨肚求人的時候,鄉黨文化是最能感召凝聚人心的。


    呷飯時,大舅對成梁說道:“你即來之,則安之。頭二天跟他們來過的去廠門口碰碰運氣,熟悉熟悉地方。身份證畢業證要保管好,進廠沒這個東西是不行的……”


    第二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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