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驅車去了市郊,在一幢獨立的小樓前停下,費鄴章對了對地址,點點頭:“沒錯。”


    摁門鈴,良久,卻沒人來開門。再摁,又等了很久,終於有人來開門,是一個中年女人,還帶著圍裙,匆匆忙忙:“兩位請進。王先生在樓上書房。”


    保姆替他們推開了書房大門,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正坐在書桌前,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前透進來,老人的身側寧靜悠然,他目光從眼鏡上方探出,微笑:“等了很久吧?小洪在給我整理東西,沒聽見門鈴聲。”


    憶瑋本來還有些忐忑,可見了真人,忽然覺得親切。老先生的眼睛還很明澈,並不像很多人一樣,老了之後眼珠昏黃且濁氣沉沉。她微笑著說:“古代還程門立雪呢,再說我們也沒等多久。”


    老先生一下子樂了,笑:“小姑娘挺會說話的。”等到三人都坐下,才轉過了問費鄴章:“老費身體怎麽樣?還強健?”


    費鄴章回答得恭敬:“是。他也就天天在家讀讀書、養養花鳥。”


    老先生微微一愣,有些感慨:“是啊,那麽久了,都老了。”


    烽火戰亂、義氣戎馬的時代過去了,看透了世事的老人們也沉靜下來,寫書育人,餘生平靜。


    王老手裏拿著雜誌,招呼憶瑋:“小姑娘很仔細,把我這個標點改出來了。”他笑了笑,“我這個人啊,隻有對文字最敏感。書也好,自己寫的東西也好,記得清清爽爽,連標點都不會忘。”他又點了點頭:“這本雜誌很好,像名字一樣,有銳氣。”


    費鄴章並沒有謙虛,反而微微欠身,答得雲淡風輕:“是。這個年紀,還是想做些這樣的事。”


    “先生,這次來,是想請您寫寫過去的事,您口述,我們來整理。”


    王老爽朗大笑,銀白的眉毛顫動,連連擺手:“一介書生,當年連報國都無門。寫什麽回憶錄?”一老一少,竟是一般的執著。


    老頭推了推眼鏡,繼續微笑,若無其事:“你祖父寫了麽?”


    費鄴章輕輕一笑:“他不一樣。王老,你在外麵呆了那麽多年。我總以為和我祖父不一樣。”


    從王老的表情那個來看,雖然和藹,卻堅持,隻說:“這些年在外麵講學,倒有不少資料。要是不嫌囉唆,倒還能聽一聽。”


    憶瑋還要再說,費鄴章衝他微微搖頭,又對老先生問道:“您是在這裏定居麽?”


    老先生搖搖頭:“人老了,總是放不下這根,先回這裏看看老家。還是得回常安去。老朋友都在那裏。”他又對憶瑋笑:“小姑娘,有空就來找老頭子聊聊天。我看了你幾篇文章,也很好。寫得幹淨。”


    憶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刻卻紅了臉,偷偷看了眼費鄴章。


    費鄴章自然的接過話題,語氣很溫柔,像是在鼓勵她:“是我拿了幾篇,送給王老看看。”


    又坐了坐,因為老人身體不大好,便告辭了。


    回去的車上,天氣適宜,車子的窗大開著,涼涼的打在臉上,終於微微解去了憶瑋臉頰上的淡紅。她語氣還是有些興奮:“我這一生完滿了。”


    費鄴章再也繃不住,一手撫了唇角,這個俊朗的男子像是用西洋畫筆在唇邊描了絢爛笑容。


    “丫頭,你的要求還真低。”


    “這還低?今天見到了活的國粹,我還不能激動一把?”


    最後一晚在賓館裏躺著,輾轉反側,偏偏就是睡不著。走到小小的露台上,大約是因為潮汐的原因,海浪聲份外的大。夜裏一陣陣的拍來,像是輕輕撞擊在心裏,一時間連時間流逝都幾乎忘記。隔了一個露台,忽然見到了濃墨般的夜色之中,有猩紅一點,像是螢火蟲,溫暖的一點明亮。


    男子點著了手裏的打火機,照出的了如雕塑般剛毅的臉部輪廓,他將目光淡淡轉過來,卻極柔和,像是海上伴著明月升起的乳白色水霧。


    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失眠。因為隔著遠,誰都沒有說話。在這寧靜足以致遠的深夜,將目光探到了遙遠的深處。因為互相陪伴著,連寂寞都消散開去了。


    不能說出了趟差沒帶回一點成果。至少還是得到了王老的授權,可以將他以往講座的錄音稿整理出來,這些演講沒有在國內公開發表過,都是極有價值的文獻資料。


    因為年代比較久遠,磁帶轉錄成cd,不免有些嘈雜。加上先生有些江西口音,聽起來就分外吃力。憶瑋埋頭記錄了一個多小時,站起來活絡筋骨。打開電腦,全是謝淺容給自己的留言,她甚至想象得到她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的樣子:“去看李澤雯的space!”


    她順著淺容給的網址點進去。照片很漂亮,陸少儉的手就這樣隨意的放在李澤雯腰間,姿態輕鬆。黑亮的眼睛眯起,並沒有在看鏡頭,凝成黑亮一點,像是在窺看暗處的獵物。李澤雯穿了一件玫紅色的上衣,閃光燈下顏色份外正,襯得膚色如玉如雪。真是一對璧人。


    憶瑋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眼前一片空白,歇了一會,才簡單的看到了照片的背景。她記得很清楚,就是那家西餐店——陸少儉很惡毒的對自己說:“你的絲襪脫線了。”


    嗯,是的,那段你追我趕的時光過去了。而素來作壁上觀的人,亦終於得以以勝利者的姿態,將一切重新洗牌。李澤雯喜歡陸少儉本來就不是新鮮事。黎憶瑋再遲鈍,也察覺出了自從自己和陸少儉在一起,她對自己的態度就慢慢改變了。原本算是不錯的朋友,莫名的有了些嫌隙。


    若是走不到一塊,遲早還是要散夥,愛情和友情,都是一樣。


    原來自己離開這個城市不過幾天,竟然真的錯過了這樣大的八卦。他們各種宴會聚會的照片,儼然已是形影不離。憶瑋沉默,麵無表情,手指無意識的抹過自己的唇——和費鄴章相處久了,竟然也無意識的學著這個動作。又看了看張數,還有很多,憶瑋終於還是看不下去了,關了窗口,走到陽台上,像是要透口氣。


    有白色的小狗在草坪上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老太太抱了孫子和人嘮嗑,平和美好。可偏偏察覺出了心裏的惡躁。是在感慨他的速度和決心,還是驚詫於自己的心情,在一瞬間低入塵埃?


    繼續整理文獻的時候,接連聽漏兩段,下筆重重劃去。她麵對一張亂七八糟的紙,頓時什麽心情都沒了。又接到了費鄴章的電話,說是請她吃飯,憶瑋很高興有人約自己出去,總比一個人在屋子裏胡思亂想的好,於是忙不迭的答應。


    他給的地址難找,七拐八拐的,是在城市某一個老街道上。巧得很,前麵的一條街道是出了名的有格調,開著各色的酒吧和咖啡店。於是愈發的襯得這條叫做“菜巷”的小路世俗氣濃濃,連路都顯得窄了些,鬧鬧哄哄全是人。憶瑋數著門牌,終於找到了老陳家熗鍋魚。


    費鄴章比她早到,見她找得臉色微微發紅,招呼說:“說了去接你。我說這地方難找吧。”


    她歎口氣,指了指前麵:“前麵的酒吧街挺有名的。我以為這裏有好找。”


    “你的口味重不重?”


    她雖然是南方人,可是從來不怕吃辣,口味也重,於是點點頭:“我什麽都吃。”說話的神態很認真,像是在和費鄴章討論學術大事。


    就按她的意思點了最辣的口味,趁著菜還沒上,費鄴章把最新的一期雜誌給她:“剛出廠。”


    她輕輕打開,手指靈動而輕快。封麵是深藍色,有一種古意內斂卻勃勃的生機,襯得捏著頁張的手指更加白皙柔軟。封麵上隨意掃了一眼,才看到合作網站的名字——可不正是以前自己工作的政府網麽?


    一時間隻覺得巧,又有啼笑皆非的感覺,於是指了指給費鄴章看:“我們的合作網站?”


    他也笑了:“對啊。所以當時邀請你的時候,我挺猶豫的。那個工作挺適合女孩子,清閑又穩定。”


    這話聽得憶瑋愣住,忽然想起陸少儉也這樣對她說過,隻是語氣刻薄,更像是尖銳的指責自己不知好歹。她嘴唇微微一抿,並沒有搭話。本來見到新雜誌的欣喜,忽然一點點低落下去。隻是一頁頁的翻了下去,一片片的漢字映入眼簾,卻不知在看什麽。


    熗鍋魚炸得金黃,裏邊卻嫩的像是白玉豆腐,香甜的魚肉混著極其麻辣的調料,憶瑋心裏大呼過癮,隻是對著費鄴章,多少還有些客氣,吃得也甚是斯文。


    就算這樣,吃完了大半鍋,她已經覺得嘴唇都麻辣的開始腫起來。這樣辣,像是沸騰的熱氣往腦子裏衝,卻偏偏欲罷不能,停不下手中的筷子。最後一口咬了粒花椒,頓時麻得像是在口腔做了冰凍手術,什麽感覺都沒了。這一憋,連眼眶都紅了,輕輕咳嗽了幾聲,就去找水喝。


    費鄴章靜靜的看著她,忽然說:“我以前有個朋友,吃到麻辣的東西,立刻會流眼淚。哭得稀裏嘩啦的,像是失戀。”


    憶瑋緩了緩,勉強開口說:“既然貪口腹之欲,就一定要撐到底。不然還不如別吃。”


    是的,她的人生信條,路是自己選的,就要走到底,斷沒有半途回頭的道理。


    可惜自己腦海中的這番豪情壯誌,被老大的問題打斷。


    “丫頭,談戀愛了沒有?”


    她莫名的一陣煩躁,悶悶的抬頭,對麵男人雖然目光如炬,問得卻很閑適,像是嘮家常。


    “沒有。”


    他並沒有再追問什麽,神態自若,淡淡說了句“哦”。


    出門時沾了一身火鍋店特有的熏氣。憶瑋滿足的微笑:“不枉我跑了那麽遠過來。”又鬥誌滿滿,“吃飽了才能更好的幹活。回去繼續整理。”


    車子開過長滿梧桐樹的街道,憑生出浪漫的氣氛。她瞅了一眼窗外,輕輕托著腮,似乎若有所思。其實外麵什麽都沒有,隻有齊溜溜的一排車子。


    車速不算快,她卻微微轉了轉頭,像是在追看什麽。眼神也莫名的一黯,似乎看到了什麽叫人神傷的場景。


    費鄴章立刻將車速放慢,也從後視鏡看了一眼,一對男女正相攜走進一家酒吧,於是低聲問她:“怎麽了?”


    憶瑋失笑,忙搖頭:“沒什麽。”又隨手指了指一家酒吧,“裝飾得挺特別的。”


    他揚眉看她,嘴角帶了笑意:“要不要去坐坐?”


    憶瑋皺眉,作出了嚴肅的樣子,可是眼神裏還是活潑潑的帶了打趣:“大知識分子也泡吧?真是難得。”


    他更是忍俊不禁:“丫頭,是不是一直以來你都以為我年逾古稀?還是白發蒼蒼?”


    她一下子語塞,尷尬的笑了笑,又抬眼看他。分明還很年輕,側臉剛毅,氣宇沉穩,連開車都像是帶了自信,於是笑說:“哪會?老大,你年輕著呢。”


    費鄴章極緩的點頭,嗯了一聲,似是滿意,微微挑起了唇角。他並沒有看她,卻無端叫憶瑋覺得,他正在全神貫注的注意自己。


    他真的就把車子停下了,然後問她:“就這一家?”


    憶瑋的手指還抓著車門,猶豫了一會,咬了咬牙:“好啊,反正還早。”


    推門而入,光線暗淡而奢華。人不算少,可設計得這麽好,坐在哪個角落都可以看清來人,方便了年輕男女之間的搭訕。他們找了個位置坐下,憶瑋坐得很直,身子有些僵硬。費鄴章探過身子,拍拍她的肩膀,似笑非笑:“這麽緊張幹什麽?”


    她“哦”了一聲,低頭去看酒水單,忽然聽到老大說了句:“你朋友。”


    他的記性很好,也記得陸少儉,就坐在不遠的地方,以坦然的神色向自己舉杯示意微笑。不過自己帶了的小丫頭,明顯修為不夠,硬是倔強得別過腦袋,不願意回望。


    難怪……費鄴章了然的一笑,清楚的看到陸少儉身邊還坐了一個女孩子。他淡淡的說:“要是不喜歡這裏,我們換個地方。”


    她的眼神在暗色光線中如玉般柔和,卻又倔強:“這裏挺好,就這裏。”


    費鄴章的角度望過去,可以把另一個人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雖然一副不在意的神色,可是明顯興致不高,身邊漂亮的女伴倒是巧笑倩兮,他卻神色慵懶,意興闌珊。


    真是一出戲啊。這個老道的男人心底想著,覺得一直這麽在旁看著,也是挺有意思。


    “經理,你的臉色不大好。”秘書一邊遞給他資料,一邊問,“我去給您泡杯茶吧。”


    她遞來一杯茶,放在他手邊。陸少儉看了一眼,嘴唇不悅的抿起,說:“換一杯,涼白開就行。”秘書匆匆回來的時候,陸少儉的電話快打完了,他神態似乎很放鬆,雙眸燦燦,輕輕笑著寒暄:“您真是太客氣了。”掛了電話,轉頭對她說:“讓他們整理一份這次投放了廣告的紙媒名單給我。”


    白水是溫燙的,才放到嘴邊,似乎就在唇邊渲染上了細密而濕潤的氣息。他抿了一口,思緒有些蕭索,那杯茶水還擱在手邊,水的顏色澄澈。淡淡茶香如人,很久沒見到她了,反倒記不起兩人針鋒相對的時候了。真是有物極必反的意思。可自己內心深處又分明不止這樣的,隱隱又有不甘和憤怒。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了眼睛,斜斜射進的陽光,因為挺俊的鼻梁,一明一暗,反倒顯得臉色沉鬱。


    門開著,見到這樣一幅臉色,廣告部的小陳一時間不敢進來,隻能大聲的敲了敲門。


    陸少儉緩了緩表情,讓他進來,看了看名單,又遞給他一本雜誌:“去聯係下。看看能不能上廣告。”


    小陳翻了幾頁,臉色有些為難:“陸總,這本雜誌恐怕和我們的樓盤廣告不大搭調吧?明顯受眾不同。”


    陸少儉笑了笑,像是對一切了如指掌,語氣輕緩平和:“不。這本雜誌除了在市麵上發行外,政府內部的一些場合都會傳看。”


    小陳“噢”了一聲,恍然大悟,他將一本雜誌翻到了最後,卻更加猶豫起來:“陸總,這樣一本雜誌,要投放廣告恐怕有點難。”


    陸少儉笑了笑:“你先去聯係。不行再說。”


    果然還是被婉拒了,陸少儉在席間和政府網站的主任說起的時候,嘴角勾起弧度淺淺的微笑。主任喝的滿臉通紅,難得豪爽,竟然拍了拍陸少儉的肩膀:“陸總,你是說《銳》?我就幫你牽個線,大家一起吃個飯,熟了就好說話了。”他略微一點頭,眼中滑過一絲光亮,似乎滿意:“好,那麻煩您了。”


    下午回公司的時候李澤雯打來電話,問他:“晚上有沒有空?”


    他心無旁騖的看著窗外的風景,淡淡說了句:“對不起,晚上有應酬。”


    李澤雯也沒有勉強,電話還沒掛下,卻輕輕問了一句:“你試了這段時間,感覺呢?”


    他揚眉反問:“你覺得呢?”


    她的評價不置可否:“還行。挺認真的。”


    他聞言,笑了笑,語氣卻有些肅然:“我說了試試,並沒有承諾什麽。”


    “我當然知道,少儉,我也在努力。”


    她比他更早的掛了電話。他將手機放在手心輕輕撥弄,黑色的鏡麵映出了男人的臉龐,帶了霜寒,更襯得星眸黑亮。走一步算一步,唯有如此了。


    主任很積極,晚上就來了電話,訂了時間地點,說是已經還對雜誌一方提了提廣告的事,隻是對方並沒有回應,隻說一起吃個飯。陸少儉道謝,語氣很客氣:“麻煩你了。”隨手翻了翻手邊雜誌,看了幾行,目光停留在一個名字上,長久沒有離開。隻覺得她十分崇拜的那個男子,沉靜若水,仿佛手中沉沉書策。就像昨晚,他饒有趣味的觀察自己的神色,樂在其中的樣子。他忽然起了些好奇,這樣想著,連漫長的夜都忽然如逝。


    他們幾乎同時到了酒店的包廂,在門口遇著,認出了對方。自然也不需要再介紹了,於是在門口略微寒暄了幾句,就一起進門。


    主任見兩人認識,有點吃驚,等到入座了,才笑著說:“原來兩位早就認識了。”


    費鄴章笑:“幾麵之緣,並不算熟。”


    那一日在黎憶瑋家中遇到的陸少儉,倒有些像個吃醋的大男生,一舉一動充滿挑釁,似乎生怕他闖進自己的地盤。今天再見,卻恍然換了一種氣度,穩重成熟,有商人的滴水不漏,像是一夕之間成長了些年歲。


    一起的還有好些人,有幾個是憶瑋曾經的同事。因為她人熱情,樂意替別人做事,都很喜歡她,於是紛紛問了起來。


    費鄴章一一回答:“是,她現在在雜誌社工作,挺努力的小姑娘。”服務員正在給陸少儉添酒,他彬彬有禮的點頭致謝,似乎沒有聽見那邊的對話,連語氣也愈發柔和溫柔。


    主任一拍腦袋,笑著說:“我說呢,你們怎麽認識。原來小黎就去你們雜誌工作啊!”


    話題掠過這樣敏感的人物,陸少儉輕笑,目光若無其事的掠向了費鄴章,點頭致意。他的眼光中輕輕混雜了淡淡的調侃,不知是對著別人還是對著自己。因為在場的人多,並沒有說起別的。賓客盡歡後,陸少儉和費鄴章並肩往外走,兩個男人身高相仿,視線幾乎平視。


    陸少儉說得很直接:“費先生,我對你的雜誌很好奇。”


    費鄴章駐足,點了點頭:“你可以來我們雜誌社看看。”他的語氣這樣平靜,就像是對好友的邀請。而陸少儉毫不猶豫,點了點頭:“求之不得。”


    他的車隨著前麵費鄴章的車駛進了車流之中,一前一後。陸少儉手指微微用力,握著方向盤,興致盎然,像是棋逢對手。至於要去雜誌社會不會遇上某個人,他抿起嘴角,全然不擔心。相逢猶然是路人,他和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院子裏甚至還有一個大水缸。因為下雨積了水,上麵漂浮著一些散落的槐花,而順著大缸的紋路,還蜿蜒生長著青苔。陸少儉看了一會,稱讚說:“真像是讀書人呆的地方。”


    甚至窗子都是老式的,張了紗簾,隻看得清人影晃動。費鄴章邊走邊隻給他看一間廂房:“小黎的辦公室,你要不要去看看。”


    陸少儉腳步不停,微笑說:“我不是來找她的。費先生,你應該知道我的來意。”


    在費鄴章的辦公室裏坐下,兩人因為麵對麵,互相的間的表情清晰明了。


    陸少儉開門見山,眼睛因為微微眯起,像刀鋒一樣銳利:“我不明白,你們雜誌為什麽會拒絕這次廣告。”


    “老實說,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麽對我們這樣一家小雜誌社鍥而不舍。我實在想不通,這樣一本雜誌,專題文章是貧富不均和行業暴利,如果登上房地產的廣告,它的公信力還有多少。”


    陸少儉嘴角的微笑甚是譏諷:“費先生,我們不要繞彎子了。你比我更清楚,你的雜誌發行對象有哪些人。如果不依靠某些特殊的手段,如果主編不是你,我並不認為你的雜誌可以順利的刊行。”


    氣氛一下子靜默下來,像是撕扯下了互相遮掩的外套,費鄴章欠身取了桌上的一包煙,問他:“抽不抽煙?”


    他沒有接,繼續說:“我聽說,蔡元培先生在北大當校長的時候,公開說自己的工作是籌集資金。至於教書育人,那是教授們的責任。他得保證教授和學生的溫飽問題。”


    費鄴章啪的一聲,輕輕點燃了打火機,聲音淡然:“那麽,你應該知道,我並不缺錢。”


    “這點我並不懷疑。可是在這個時代,錢可以做很多事。文化重建,知識推廣,錢總是用得到的。而且,我可以保證,這一期的廣告,做得相當精美,可以配合你們雜誌的整體格調。”陸少儉手指輕輕敲擊桌麵,看著對麵的男人輕輕撫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沉思。


    良久,費鄴章笑出聲來,氣氛一下子和悅起來:“你的話很有說服力。看來你的老同學把你描述成一個……”他猶豫了一下,斟酌再三,決定掠過不說,笑:“我明天給你答複。”


    既然目的達到,陸少儉並不打算久留,他站起來,眼眸中情緒不明:“我的老同學,向來對我有偏見。”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要是她在這裏,聽到自己剛才那些話,準會撇撇嘴,眼神不屑:“呦,你還知道蔡元培啊?”


    他向費鄴章伸出手去,“那麽,期待你的回音。”


    一樣清瘦和有力的兩隻手,帶了些彼此之間清淡的欣賞。陸少儉推門而出,目光卻輕輕漂移到了費鄴章之前指給他看的那間辦公室。這個雜誌社,靜謐寧和,又因為掩著門,什麽都看不見。他轉身離開。


    其實憶瑋並不在辦公室,因為下一期的選題是中國農村,這幾天天天往郊區跑。坐在田間和老農在瞎侃,春天的陽光雖然溫柔,也經不住她這樣大大咧咧的曬,一下子黑了很多。


    抱著搜集來的田野調查的資料推門而入,因為想著還要整理王老的音像資料,腳步更匆忙,和身邊的男子擦身而過。卻猛然駐足,不可思議的回頭,似乎想不到會在這裏碰到某個人。


    他倒愈發的氣度清貴,西裝隨意的搭在手腕上,灰色的襯衣開了領口,英俊不凡。


    陸少儉亦站住了腳步,微微揚起下巴,似乎滿是驚異。


    眼前的女孩子戴了一頂棒球帽,風塵仆仆,水藍色的牛仔褲一角上還沾著黃褐色的泥土,稍微有些狼狽的樣子。因為黑,大約就顯得更瘦了一些。他又仔細看了一眼,才真的確定,她是愈發的瘦了。於是莫名的有些酸意,她的瘦,應該不可能和自己有關。


    憶瑋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開口:“你怎麽在這裏?”


    “你放心,並不是來找你的。”他的語氣漫不經心,“這就走。”


    黎憶瑋一把摘下棒球帽,露出亂蓬蓬的頭發,刻意仰起了頭盯著他:“你以為我這樣自戀?以為你是來找我的?您是大忙人,耽誤了您這幾分鍾,好走不送啊。”語調拖得長了些,轉身就走。


    陸少儉也沒耽擱,發動了汽車,心底更加惱怒,似乎恨不得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所謂的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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