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在熙苑偏北麵,北門外有公車,南門外有地鐵,楚沅怕暈車,走向偏遠的南門。


    在北門旁停了車,關楠決定在門口等等她,或者隻要她響一下他電話,他馬上回去接她。


    他從沒關心過她自己回家時習慣乘地鐵還是公車,估計她會走比較近的北門。他胳膊肘搭在窗框上,不時往門口張望,等了二十分鍾不見人,手機也無聲無息。


    不想承認判斷失誤,關楠終於坐不住,開車往回走,他寧願相信楚沅磨磨蹭蹭還沒出門。


    回到家門口,鑰匙插進鎖孔,轉了一圈發現門已經反鎖。他手一僵,涼颼颼的感覺沿著手臂爬進心裏。他自嘲地笑笑,重新鎖上了門。


    晚上楚沅汗津津回到熙苑,關楠已經在書房。他頭發微濕,像是剛洗了澡。他背向著門,戴著耳麥不知道在幹什麽,煙灰缸積了好幾個煙頭,他手上還夾著一根。手指修長,白煙嫋嫋。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抽煙。


    方瀾瀾曾跟她八卦:“公司的工程師等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助理工程師、工程師、高級工程師、專家、骨幹、首席科學家,分別對應t1到t6這六個等級,每個等級又分三層。同期進來的現在一般都是t2.2,像田小衡,關楠他已經跑到t3.1了!也就是說,別人的銘牌上都還是工程師,他已經是高級工程師了。”


    楚沅麵無表情地說:“他的生活能力和工作能力成反比,等到他升到t6,就癱瘓在輪椅上掛營養液了。”


    楚沅和關楠王不見王僵持到周六。


    楚沅和方瀾瀾約在北田假日廣場見,同行有田小衡。等她到了,卻發現多了人。


    “你不是嫌女人麻煩不愛和女人逛街麽?”楚沅訝然看著蓋爺,“你是來陪田小衡的對不?”


    蓋爺歎了一句,說關楠在大學城的房子由嬌姐設計和裝修,現在進入最後驗收階段,他百無聊賴之下隻好投靠他們。


    連關楠的去向都是從別人口中知道,楚沅心頭有些不對味,下意識問:“多久能搬進去?”


    “一兩個月吧。”


    關楠從來沒有跟她提過房子和搬出去的事,好像除了他的工作、飲食癖好和生活習慣外,楚沅對他還處於一無所知的混沌狀態,特別是他的情史。


    她被自己的窺探欲嚇了一跳,別說情史,連關楠有沒女朋友不確定,她趕緊壓下心頭那一撮好奇心。


    逛完街出來,外麵下起雨,不算大,撐傘還能走。但隻有方瀾瀾帶了傘,她和田小衡同路,便先回了,剩下蓋爺和楚沅。


    等了大半個小時也截不到出租車,天在耐著性子潑水,雨勢沒有減弱的欲望。兩人悻悻然進甜品店找個靠窗座位。


    蓋爺說:“怎麽不喊關楠來接你?”


    楚沅一愣:“什麽跟什麽。”


    “別裝,關楠都告訴我了。”蓋爺擠擠眼,笑得賤兮兮。


    他指兩人兄妹關係一事。蓋爺曾假裝不經意把話題往楚沅身上帶,對關楠說:“我覺得小沅子人還不錯。”


    關楠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似的,說:“我跟她啊,不可能。”


    蓋爺就不樂意了:“別把話說得那麽死。”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你。


    “她是我妹。”


    “這年頭,追不到的女人都認作妹。”


    關楠靜了一會才開口:“她真是我妹,還有法律依據呢。”


    蓋爺見楚沅沒反應,小心翼翼地說:“怎麽,你倆吵架了?”


    楚沅嗤一聲,出口的話語幹巴巴的,“還沒熟到能吵架的地步。”


    服務員端上甜品,兩人默默開吃,偶爾擺弄手機,一時無話。


    從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大門口,等待的人群裏,不斷有人上了出租車,或者被私家車接走,離開者的表情無一不興奮歡悅。


    看著那情景,楚沅想到了類似的從前。


    也是同樣的下雨天,她和同學擠在教學樓一樓中廳,等著家長來接。她等了很久,同學一個一個地被接走,人越來越少,那個發際線後移的中年男人才終於撐著大黑傘朝她走來:“哎,沅沅,老爹來晚了。”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她那時好像是這麽回答的。


    再後來的雨天,明知道那個人不能再來接她了,她還是執拗地站在老地方,直到中廳隻剩她孤零零一個人,像是舞台劇落幕後忘了帶走的道具。


    “我送你回家吧。”有個麵如冠玉的清瘦少年執傘來到她眼前,將她從行屍走肉的世界拉回了現實裏。


    可之後,少年也離開了她。


    楚沅從回憶裏滾出來,自嘲自己的矯情。她掏出手機瞅了一眼,消息通知欄一片空白,心中那點遙不可及的期待被穿堂風一吹,飄得更遠。


    她兩指拈著手機,百無聊賴地翻轉起來。不知玩了幾圈,手機陡然震動起來,她嚇得登時鬆手,手機平躺在桌上,那上麵的兩個字讓她心頭不由得一緊。


    蓋爺挑眉:“愣啥愣,接電話啊。”


    楚沅深深運了一口氣,接起電話。


    “回家了嗎?”男人的語氣很沉靜,相較以往的漫不經心,現在反而帶著一種異樣的溫柔與寧靜。


    “沒有。”楚沅努力平穩自己的聲線。


    “你在哪裏?我去接你。”這句承諾性的話語像一股溫水注進她的心底,泛漫開來滋潤著那塊拳頭大的地方,這塊她曾經以為不會再呼吸的死肉似乎又活過來。


    “嗯,北田假日廣場。”


    “好,你在那等我。”


    掛了電話,楚沅多少也猜到電話的緣由。蓋爺像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像在自言自語,語氣不鹹不淡:“女人啊,要學會適當示弱。”


    再度立在商場門口,知道有個人會穿過重重雨簾來接她,楚沅的心裏有了不一樣的溫度和感觸,踏實和心安彌漫心間,就像知道沒有錯過末班車一樣。


    楚沅近視,但憑感覺遠遠就認出那輛白色的車。


    關楠撐傘朝她走來,接過楚沅手中的購物袋。“我們走吧。”傘有點兒小,胳膊不時蹭到他身上,男人的肌肉有些硬。


    而蓋爺以手作傘,幾大步蹦到嬌姐的車邊,大喊一聲:“爺走了哈。”聽上去心情很好,絲毫不惱被淋濕。


    一葷兩素上桌,關楠餓狼撲羊般大口扒飯,看到楚沅基本沒怎麽動筷子的時候才停下來。


    “你幹嗎不吃?你不吃會間接影響我的食欲。”關楠臉上的表情不像開玩笑。


    “我……在吃啊。”之前塞了那麽多,再吃肚子就炸了。


    關楠盯了她好一會兒,待到她堅持不住移開目光時,他幽幽地笑道:“你要是能吃完飯,等會我就洗碗。”


    “此話當真?”


    “如假包換。”


    “要假的呢?”


    “那你想怎麽辦?”關楠手指點著餐桌,等著她的答案。


    楚沅突然盯著他暗搓搓地笑:“如果食言的話,你就跟我姓。”


    關楠嘴角抽搐一下:“好。”


    不就是一碗白米飯麽,來個全家桶都沒問題!胃袋跟氣球一樣具有一定的伸縮性,楚沅飽是飽了,但還沒到達極限。楚沅拾起筷子,嫉惡如仇地盯著那碗飯。


    關楠麵帶笑意直勾勾地看著她,像在觀賞一件奇世珍品,或者通俗點說,奇葩。


    一口飯剛送到嘴邊,楚沅的手腕就被人拉住了。觸感溫熱,轉瞬即逝。


    “行了,飽了就別吃了。”關楠站起來,開始收疊碗筷。


    “那怎麽行,我還巴不得你跟我姓呢。”楚沅嘴上不服氣,卻也沒再動筷子。


    “你叫我還不應呢。”


    楚沅突然咧嘴一笑:“以後叫你‘南瓜’行不?”她眼裏像燃著兩簇期待的火苗,熱情灼灼。


    “想都別想。”滋的一聲,他澆滅了她的希望之火。他端著碗筷走到了廚房門口,停下回頭,“這種小清新的名字明顯不符合哥的性格,你要敢叫,我就——”關楠掂了掂手裏的碗筷。


    “哎——”楚沅怕他不小心把碗給摔了,“好了好了,我不叫就是了。”


    雨已停歇,洗淨的樹葉和道路比往日親切,推開窗,空氣染上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出去散散步。”楚沅說著走向玄關。關楠回的第一聲“什麽”她並沒聽清,她坐到了矮凳上換鞋。


    “幹什麽?”關楠的聲音近在耳邊,她抬頭看,目光沿著那條黑白條紋的圍裙往上攀,關楠正皺眉俯視她,此刻他像一匹溫順的斑馬。


    而關楠感覺她的目光被實質化成一隻小手,從腿部一路往上摸。或許她的目光原本純良,隻是他內心隱隱藏著期待。這樣的比喻和假設讓他頗感不自在,隻好移開了目光。


    “散步。”楚沅也尷尬地低下頭,剛剛竟然有老夫老妻的錯位感。


    她沒走遠,就在窗戶外的小院子晃悠,他在明她在暗,關楠看不清她,但他總感覺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的某一點交匯。衝洗著最後一個碟子,他再看向窗外,白衣藍裙的身影已然不見,他下意識傾身向前張望和尋找,手上一不留意,原本應該擱在台上的瓷碟摔到地上,粉身碎骨。


    他做賊心虛地往廚房門口覷了一眼,不好,那張俏臉都皺成了一團,一臉想把他就地正法的悲憤。


    關楠留在客廳陪著楚沅看了一晚上的綜藝節目。起初她還抱臂扁著嘴不理他,目光聚焦在電視機上,視他如糞土。


    “別生氣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嗯?”關楠小心陪著不是,搗了搗她的胳膊。楚沅繃著臉偏開了一些。


    “笑一笑嘛,咱長得好看就要多笑,不然就浪費天分了,你說是不?”他伸手揉揉她的頭發,又想在她臉上捏出一個笑容,幸好及時刹住車。


    “誇別人還不忘把自己也帶上,你獅子座的吧。”楚沅沒憋住,嘴邊漏出一點笑。


    “等下次嬌姐回江西的時候,我叫她再帶一套新的過來。”關楠朝她挪近了一些。


    “真的?”


    “假了我跟你姓。”關楠信誓旦旦。


    “就等你這話了。”


    關楠一時無話,兩人視線撞到一起。電視機裏麵放著的像是黑白默片,似乎這一瞬間都歸於寂然,楚沅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斂起。


    氛圍尷尬得可以,楚沅倏地站起來說:“我去洗洗睡了,晚安。”


    她擦身而過,帶著熟悉的體香。


    關楠靠在沙發上,看著她抻著懶腰走向浴室。關於家的遙遠記憶衝撞著孤獨的神經,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感到不再孤單,而是多了一個能互相拌嘴找茬,能互相體諒包容,一起做著這些瑣碎小事的人——他的家人。


    七月一個豔陽高照的午後,楚沅抱著筆記本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關楠,你現在有空嗎?我電腦卡死了,還老自動重啟,能幫我看下不?”


    “怎的,小黃網上多了?”關楠嘴上揶揄,手上倒也將筆記本接過去,一臉嫌棄:“這都多少年前出的筆記本了?”


    楚沅揉了揉他鬆軟的頭發,跟他學的招數,擠兌他:“這都幾天沒洗頭了?能擰出油了都。”


    關楠沒有擋開她的手,隻是把桌上的書往旁邊理了理,騰出空地放電腦。楚沅搬了張凳子在他左邊坐下,胳膊肘拄在桌上雙手托腮,一會看看他在鍵盤上翻飛的修長手指,一會又瞄瞄筆記本屏幕,偶爾還偷偷瞥他側臉一眼。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讓我鴨梨山大啊,太流氓了……”關楠眼角餘光睨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說。


    楚沅訕訕地盯上了屏幕,他正翻看c盤。


    鼠標停在一個1g多名為“新建文件夾”的文件夾上,他問:“這文件夾裏是什麽東西?這麽大還丟在係統盤,不卡才神奇。”


    “我看看,太久了不記得了。”楚沅傾身過來拿鼠標,腦袋擋住屏幕,怕泄露機密。發絲拂過他的手臂,關楠縮了手,倚著靠背看她的後腦勺。


    “哎,是以前的照片。”確認內容安全無虞,楚沅走到他的另一邊,示意挪個位,讓她用他的電腦。“你幫我把有那個男人的照片刪了,然後把剩下的照片移到另外的盤吧。”


    “喲,前男友啊?”他看了一下照片日期,“都三年前的照片了還舍不得刪啊……”他輕點鼠標,飛速刪了一張男人的獨照。


    “也沒有,就是擱在那,一直懶得回頭打理。”聲音聽不出情緒起伏,表情看不出變化。她在關楠的電腦上開了qq,隨意瀏覽著積累了幾百條的群消息。


    “合照呢?”照片上楚沅和那個男人在竹筏頭山寨泰坦尼克號經典合照姿勢,背景是桂林漓江的九馬畫山景點。照片上兩人都笑場,笑容幸福得晃眼。她有著不同於現在的神韻,現在縱然比當年成熟,但當年青蔥卻不乏小女人媚態的模樣讓他心裏萌出一絲酸意。“合照刪不刪?”


    楚沅看也沒看:“刪。”


    “這張呢?露了條腿……”


    “這你都認得……”楚沅轉過頭看見一張取景角度略為奇特的照片,黑著臉說:“刪!”


    “挺帥的嘛。”照片上的男人白淨高瘦清新俊逸,跟他完全兩個風格。“妹子,沒想到你也能勾搭上這麽帥的小夥。”


    “那是,高中時候可是我們班公認的班草來著。”


    “初戀?”


    “算是也不算是。”她放下了鼠標,單手托著腦袋,胳膊肘拄在桌上。心頭掠過陣痛,而後連懷念和遺憾都消失了,隻剩下悵惘。


    “是不是都不知道啊。”關楠不鹹不淡接了一句,摁鼠標的手卻沒停。這兩人的照片怎麽那麽多……


    “第一個談了幾天,相處方式太像哥們,彼此無感就拜拜了。”又想起那個雨天孟廷禹撐著傘踏著水來接她回家,那一刻她的世界開始停雨,楚沅第一次發覺孟廷禹的名字真是起對了。“後來跟前男友談到大學畢業就分了……嚴格意義上講,他才算初戀吧。”


    “在一起挺久了啊,怎麽就分了?”


    “誌不同道不合了唄。”楚沅低頭,“他要出國,我又不願跟去,就分了唄。”


    “後悔了?”


    “當然……一個人過得不好的時候,我就特別後悔當初為什麽沒跟他走。”她頓了一頓,“但當我自己也能把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時候,又覺得其實也沒那麽慘。最重要的是,我沒把我媽一個人留在國內。”


    提到侯月,她鼻頭有點發酸。關楠適時伸手過來在她頭上胡亂揉了一把,眼睛也沒離開屏幕,“你現在不挺好的麽,還撿到一個像我這麽帥的哥哥。”


    “少自戀了。”楚沅嗤笑一聲,格開他的手臂。


    關楠有一瞬間的悵然若失,明明他不曾擁有過什麽。屏幕上這個男人陪著楚沅走過最好的青春年少,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長情。  楚沅走時,叫他幫下了她的qq。關楠才發現連她qq號都沒問過,便順手用她的加了自己。


    “魚沅子?那麽挫的名字。”可能是初戀經曆迥異引起的心裏失衡,關楠動了歪念,“改什麽好呢……楚大沅……小沅子……楚楚……沅沅……”他自言自語,把聽到過的小名都念叨了一遍。


    “圓圓……”忽然間靈光一閃,嘴角浮出一抹高深的笑意。


    幾乎是他剛改好的那瞬間,qq被迫下線。


    楚沅掛上qq就全屏看動畫,中間有“滴滴”的消息聲也顧不上,一直到看完了才把消息彈出來。


    孟:怎麽網名改了?


    id欄上麵赫然顯示關楠“禦賜”的網名:魚扁扁。她先是一愣,而後會意地笑了。


    之前的名字“魚沅子”還是剛和孟廷禹在一起時,按著名字的諧音一起琢磨出來的。分手三年,這一頁也該翻過去了。


    她把網名裏的“魚”字刪去,回複了一個表情。


    扁扁:摳鼻。


    aj遊戲公測完,項目組開始進入每周一個新版本的更新周期,對於關楠來說,這意味著每到周四,他的下班時間就變成了次日淩晨或者早晨。


    周四早上,關楠在地庫停好車後叫住楚沅:“晚上幫我把車開回去吧。明早估計太累,我直接打車走。”


    公司規定如果加班超過晚上12點,次日上午便可調休,超過淩晨2點,次日全天調休,所以關楠周五白天直接休假到周末。


    楚沅沒有伸手去接鑰匙,“我沒有駕照。”


    “你逗我玩吧?”關楠匪夷所思看著她。


    中午吃飯之時,關楠發現逗他玩兒的不止楚沅,還有田小衡和方瀾瀾。方田正在興致勃勃討論駕校報名的問題。關楠幹脆建議道:“扁扁,你也跟去學一個吧。”


    “我不喜歡開車。”她特意停下筷子,以表自己並非玩笑,“以後我就找個有車會開車的男朋友,天天開車來接我。”


    方瀾瀾咯咯笑,“你這想法好,這條件都能幫你過濾掉一堆男人了。”


    “那是。”


    關楠徹底被她逗樂了,“那你可得抓緊點,等我有了女朋友,副駕就不是你的了。”


    楚沅心頭沒來由地澀痛一下。蓋爺在一旁樂嗬嗬地慫恿她:“小沅子,快去釣個像你哥那樣的回來。”


    “她能釣個十字架就不錯了。”


    “四個花圈有什麽了不起。”楚沅差點連筷子都擱下了,“改天釣個保時捷回來你喊我 ‘姐’。”


    “就叫‘姐’那也太便宜他了。”田小衡笑得賤兮兮,“讓他裸奔繞著燕陽灣跑一圈。”


    楚沅揶揄,“看吧,肯定是你平時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連好基友都要出來踹你一腳。”


    關楠恨不得砸她幾個爆栗。


    知道關楠即將徹夜不歸,楚沅回到熙苑,預想的自由沒有如約而至,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寂寥。


    她在床上烙了一會大餅,睡意全無。她開了手機,關楠的qq是離開狀態,聊天記錄隻有一坨便便和一顆炸彈。


    她趿著拖鞋下樓,慢騰騰從冰箱裏翻出一盒牛奶倒進瓷杯,恍惚間都把牛奶給灑出來了一些,也顧不上擦。送進微波爐裏轉熱,機器運作的噪音將她和現實世界隔離開來。


    白天時候關楠說,等他有了女朋友,副駕座就不再屬於她。


    他雖然沒有女朋友,不排除他有目標對象。以前他聲稱加班讓她自己先回來,也不排除他實際是去約會。他從來沒有把她帶進自己的交際圈,除了田小衡和蓋爺,她不認識其他跟他相關的人,甚至不知道他交過幾個女朋友。


    明知道等他有了女朋友,她從副駕座上退位讓賢理所當然,但理智上能接受,感情上卻做不到。就像她和孟廷禹在一起時,不能接受孟廷禹和其他女生曖昧。


    這個突如其來的比喻如石投湖,在她心底激起一圈浪花,她該不會是喜歡上關楠了吧。她有些慌亂,愣神之際連微波爐“叮”的一聲和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都錯過了。


    九年前醫院的初見、飛機上的重逢、搬到一起後因為家務的磕絆還有大雨中他主動來接她回家,每一個場景都默片般重現。關楠除了不拘小節,還真沒出現過讓她特別排斥的缺點。相反,加分點倒不少,最觸動她心弦的,莫過於在他們冷戰的時候,他肯主動作出讓步,甚至改變。


    她就是喜歡上關楠了。


    這麽一想,她倒覺得沒來由的心安和輕鬆。空窗三年,她潛意識裏總是將追求她的男人和孟廷禹比較,結果無一不被秒得連骨頭都不剩。可若真喜歡一個人,又怎舍得以別人作尺,一寸一寸丈量他。就算他再不好,對她來說,也是千金不換。


    更何況他璀璨如明星。


    想通了這點,像打通了任督二脈,楚沅隻覺得周身順暢。她從微波爐裏取出牛奶抿了一口,對著空白的牆壁兀自發笑。


    “我回來了。”


    熟悉的男聲從背後傳來,明明平和如舊,卻震得瓷杯險些脫手。


    她心虛地轉頭,從廚房門看出去,關楠已走到沙發上背對著她坐下。


    而她此刻正空檔穿著黑色吊帶和粉紅印花三角褲。他一定是看到了……


    她拍了一下額頭,這一刻真想把自己掐死,或者把他掐死,都怪剛才走神,沒有留意到他回來的動靜。


    “不是說今晚要通宵加班嗎?”步子有些發虛,楚沅故作淡定走出廚房。


    “今晚沒我什麽事,小衡留下守夜,明天白天我再接著。”關楠沒有回頭看,隻是低頭玩著手機,聲音低沉暗啞。


    “噢,那……我先上樓了,晚安。”楚沅走到樓梯口又回頭望了一眼,關楠如同一尊雕塑一般一動不動。比起慶幸,她心裏更多的是感激。


    直到樓上傳來了關門聲,關楠才重重籲了一口氣,嘴上罵了一句,而後以最快的速度上樓進了浴室。


    這個晚上,他做了一個旖旎的夢,一個纖腰細腿的女人背對著他站在廚房裏,長發在腦後綰成一個髻,耳邊垂下兩簇俏皮的卷發,他走過去吻著她的香肩,擁著她貼到了廚台上……


    早上鬧鈴把他的美夢打碎時,他始終沒看清女人的正臉,但腦子已經自動對號入座。他垮著臉茫然地盯了天花板許久,心頭爬出一股悲涼,許久才蔫蔫然起床換下濡濕的褲子。


    連個女人的背影都能讓他浮想聯翩,是不是暗示著他也該去找個女朋友了?經過幾個夜晚慘烈的天人交戰,關楠跨出了曆史性的一步——去相親。


    趙心湄對他早就有此想法,隻是關楠一直不肯配合,總以“女人=麻煩”為由推拒所謂的緣分。當兒子拐彎抹角說願意相親時,趙心湄心花怒放,馬上就調用人脈資源,給他羅列了一大堆適齡女青年,公務員、老師、護士、醫生等等不一而足,甚至還有和他一樣的女程序員。


    關楠第一個見的就是女程序員。


    女程序員在一家比雲塔集團規模還大的it公司上班,起先他覺得在陽盛陰衰的it公司居然還沒被內部消化,估計在他這裏也不暢銷。見麵後一瞧,女程序員臉上不知道是熬夜還是長期麵對電子設備輻射大的原因,雖然敷了粉,還是覺得視覺效果不甚理想——遠不如扁扁的滑嫩,雖然他也隻是目測而已。


    他們貌合神離地吃了一頓飯,不了了之。


    第二個是公務員,趙心湄說關楠就該找個工作清閑點的女人,才能有時間和精力幫他顧家。不然像她和他爸,兩人都是工作狂,聚少離多遲早走上離婚這條岔路。公務員妹子的皮膚是沒得挑剔了,整個人小家碧玉,他竟然覺得,怎麽就沒有扁扁高呢?


    第三個是在銀行上班的海龜。海龜妹子身高沒得挑,他還是覺得,怎麽就沒有扁扁好看呢?


    第四個是個護士,趙心湄說這個當年跟他在頤山中學是同級生,估計會有共同話題,說不定還認識。一問名字,冤家路窄的對方竟然是初戀女友。


    他算是對相親絕望,冥冥之中已經把楚沅當作了擇偶的標尺,這讓他甚感不安。


    關長添和侯月在八月初舉行婚禮,說是婚禮,其實隻是開了間包廂請兩家父母和兄弟姐妹吃頓飯。


    早上十點多楚沅迷迷糊糊下樓,見到客廳裏立著的挺拔背影時,睡意頃刻間被嚇得煙消雲散。


    關楠穿了白襯衫,下黑色休閑西褲,腕上還戴了一塊表,和平日裏穿t恤衫的他全然不同,給人感覺更加成熟穩重,越發襯得他腰窄腿長,整個人看上去風姿卓然。


    楚沅打趣他:“喲,穿得那麽隆重,相親去啊?”


    關楠回頭瞥了她一眼,語焉不詳地“嗯”一聲。


    下午楚沅趕到飯店,關楠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


    寬暢的包廂鋪著繡著宮廷花紋的暗紅色地毯,椅子套著紅底挑金絲的椅罩,桌布是宮廷黃,上空高掛幾盞玉蘭罩花燈,整一派華然之色。


    在場一共十三人,關家奶奶、大哥和大嫂、關長添、三弟和弟妹,侯月這邊隻有楚沅的外公外婆以及舅舅舅媽,小一輩的隻有關楠和楚沅兩人。


    關長添一身黑色西裝,風度翩然;侯月一襲孔雀藍長裙,典雅端莊。


    楚沅一一問候長輩後在關楠旁邊落座,一邊聽他們閑扯家常,一邊小口抿著果汁。


    “相親對象漂亮不?”楚沅側頭看向關楠。


    “嗯。”關楠斜了她一眼,含糊地應道。其實他隻是陪來燕陽出差的趙心湄吃了頓午飯。


    “有我漂亮不?”


    “那必須。”關楠看見她穿了一條無袖白裙子,看上去比往日多了幾分恬淡。


    她鼻子裏嗤一聲,放下果汁就倒了一小杯白酒。關楠出手阻攔,楚沅眼瞪得圓溜溜,低喝道:“今兒我媽結婚,我高興,我媽都沒說,你管得著麽。”


    關楠訕訕縮回手。


    一直到散席,楚沅也沒跟關楠搭話。一桌子人吃得和和樂樂,也許是酒勁上頭,她總覺得祥和的光景離自己很遠。別過長輩後兩人一起回熙苑,楚沅開窗吹了一路夜風。關楠怕她著涼要關上,被她白眼攔下。她今晚的膽子真是肥得可以,連做哥哥的都不放在眼裏。


    “南瓜,你喜歡怎樣的女人?”車停到了門口,楚沅不願下車,壯著膽子問。


    “怎麽,你要給哥哥介紹美女麽?”關楠看也不看她,摁上車窗準備把她架下來。


    楚沅轉頭,看著他淡淡地說:“我可以自我介紹嗎?”


    她兩頰是醉酒後的酡紅,眼眸卻清冽有光,娥眉微蹙,臉上無笑。


    這丫頭喝多了吧。關楠這麽想著,笑了笑伸手去摸摸她的頭發,“妹子,我是你哥。”


    一種衝動攫住她,楚沅一把擒住他的手腕,死死扣著,內心某種力量迫使她再度開口:“關楠,我是認真的。”


    才不過兩句話,她對他的稱呼和語氣都變了,關楠不得不回頭。手腕處觸感溫軟細膩,他不由得心頭一緊,斂起笑意,掙開她的禁錮。


    “你喝醉了,我先扶你進屋。”語調平穩,卻無形中蘊涵著一股力量,將她一肚子的話堵回去。


    她手中一空,連著心也缺了一塊。她酒量不差,沒到需要人伺候的地步,卻順從地由他扶著下車,享受他懷裏短暫的溫暖。


    楚沅坐沙發上,他叮了一杯牛奶。


    “喝完了早點睡吧。”將瓷杯遞給她,關楠沒再給她發言的機會,徑自上樓。


    她呆望著手中的瓷杯,他並非情竇初開,又怎會聽不出她話裏的情意。她兀自輕笑,看來是她會錯意。他的不拒絕,不等同於接受。她一步步走近,他卻一步步退後。


    關楠關上房門,倚著床沿坐到絨毯上。拿過邊桌上的煙灰缸,他掏出煙點上。


    和楚沅相識四個多月,大多數是開心,不愉快也隻是小插曲。她懂事乖巧,不會給他製造麻煩,心眼兒大,不會死揪著他的過錯。不是不喜歡,而是他把這種喜歡界定在兄妹之間。


    除了那個意外的綺夢,他對她還真沒有一絲越界的想法。


    他往煙灰缸裏磕了磕,歎了一口氣。


    關楠隱隱有些憤然。雖說酒後吐真言,他並不喜歡女人喝醉。再者,前不久楚沅才處理掉前男友的照片,還是借他之手,這暗示那個男人在她心裏地位不一般,實在看不出他能占有多少分量。


    他自嘲笑了笑,都拒絕了她,何必再計較。


    香煙滌蕩不掉一腔煩躁,反而讓他越發口幹舌燥。估摸著她早該回房了,關楠輕手輕腳往樓下走。


    客廳燈光亮著,映在樓梯上,他停了停。


    電視機還在開著,消了聲。沙發的椅背擋住視線,看不到人。他走近,果然看到她橫躺著,抱著抱枕睡著了。


    她臉上淚痕依稀,長睫櫻唇柳葉眉,比醒著時多了幾分嫻靜。他看了好一會,拿了毯子給她蓋上,近距離看她的臉時,伸手想輕撫一下。指尖將到未到之際,卻又縮回來。


    楚沅醒來發現身上裹了毯子,心頭一暖,擁著毯子坐起來。她呆了一會,沒發現關楠,踢開毯子上樓。


    到二樓,書房內傳來窸窸窣窣聲響,她不由走近。


    地板上胡亂擺了很多紙箱,有些裝滿了書,有些還空著。關楠正將書架上的東西搬進紙箱,看到她,手上動作一頓,“你醒了啊。”


    “你……這是要幹什麽?”


    “忘了跟你說,我房子裝修好了,準備搬那邊。”其實今早醒來才決定,關楠蹲下整理箱子,“以後書房你用吧。”


    楚沅低聲說:“為什麽要搬出去,在這不是住得挺好的嗎?”


    “結婚了也總是要搬。”箱子裝得差不多,他用膝蓋壓住蓋子,撿起地上的透明膠“嘶啦”一聲封口。


    心髒被撕裂的聲音也差不多。


    她垂在身側的手攥緊裙擺,“你要結婚了?”


    “我是指‘以後’。”關楠站起,將封好的箱子挪到了一邊,“總不可能一輩子住這裏吧。”


    “哦,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我東西不多。”


    她隻好轉身往自己房間走。


    關楠在背後叫住她,“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吃完中飯就走。”


    她擠出一個笑,“嗯,那我去做飯。”


    她做了三個菜,蔥油雞,幹煸豆角,紅燒茄子,和第一次的一樣,諷刺的輪回。


    兩人默默夾菜吃飯,隻有電視機傳出聲音,講述無關痛癢的消息。


    她有些茫然,一時想感概又找不到基點。沉默又尷尬,像極了她和孟廷禹吃的最後一餐,卻又不全相像。起碼她和孟廷禹還能擁吻告別,和關楠連目光也交匯不到一塊。


    他主動洗碗,她開玩笑說:“別忘了還欠我一套瓷碗。”


    他應了一聲,“嗯。”


    關楠洗碗動作已變得嫻熟,以後差遣他的將會是其他女人,她還得畢恭畢敬稱對方為“嫂子”。


    關楠拿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手,“我走了。”


    “嗯。”楚沅沒回頭,像是電視裏的大叔比他更有吸引力。


    “等一下!我還有東西沒還給你。”


    手剛碰到門把手,他便聽到她的叫喊,緊接著“咚咚咚”的上樓聲。他將手收回褲袋,想不起還有什麽東西落下。


    她喘著粗氣跑到他跟前,遞過那張信用卡。


    關楠接過,隨手插進褲袋,開門出去。


    坐進車裏的時,他往後視鏡看了一眼,檀木色大門已經緊緊闔上。


    屋子跟心一樣空,楚沅雙眼失焦躺沙發上。


    她反思是不是袒露得太急,他們認識才四個月,感情基礎薄弱,經不起風吹日曬。如果她沒挑破,他們還能在同屋簷下繼續培養感情。而不是像現在,嚇得他卷鋪蓋跑了。


    反過來想,如果她始終不說,他們的兄妹之情沒準越來越深,到時更沒撥亂反正的機會。


    種下的情根就像帶倒勾的箭,插進去是一番錐心刺骨,拔出來又是另一番撕心裂肺。


    周一早上,楚沅匆匆出門,沒來得及吃早飯。昨晚失眠,本來數綿羊催眠,到後來變成數南瓜,睡意更寡淡,幾乎天光了才睡著。


    地鐵裏密密麻麻,人擠得像真空包裝的袋裝蝦仁,楚沅被擠到一個長得一團和氣的男人身邊。


    地鐵沒開出幾站,低血糖反應湧了上來。楚沅眼前間歇性地黑一下,可視度越來越低,像是誰調暗了燈光。額角沁出了冷汗,她開始感覺頭重腳輕。


    忽地眼前一黑,楚沅順手抓住旁邊人。


    “哎,你沒事吧?”男人扶住她問。


    “沒事,謝謝。”眼前恢複了些光亮,楚沅耷拉著腦袋。地鐵又下了一些人。她鬆開男人的胳膊,扶著鐵杆朝角落走去,倚著車廂壁蹲下來。


    “你是不是沒吃早餐低血糖?”男人的聲音又出現,他遞過一塊沒開封的巧克力,“吃一點補充糖分就不暈了。”


    她搖頭再次謝過。


    男人碰了軟釘子,那根巧克力尷尬地僵在半路。他無意再勸,將巧克力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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