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被隨意夾進相冊,過了塑膠,保存良好,隻有邊緣蔓上細小的黴菌。拍攝背景是樓下的天井,兩旁的牆壁還是青磚牆,沒有砌上現在的白瓷磚。時間大概在黃昏,天色黯淡導致整個背景呈現詭異的鐵灰色。焦點在天井中間的一個褐色的圓形大木桶上,看得出用了有一段曆史。桶裏盛了茶色的液體,表麵上冒出一顆小腦袋。如果不是腦袋下裸露的脖頸,楚沅還以為那是一顆黑乎乎的藥丸子,因為木桶裏的小孩背對著鏡頭。木桶周圍霧氣繚繞,讓古宅更添了幾分陰森森的隱秘感。


    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鬼片,冤鬼從古井裏鑽出來大概就是類似的場景。


    一旁的關子琪突然咯咯地發笑,笑聲清脆。此時那笑聲宛如鬼片的配樂,讓她好一陣毛骨悚然。


    “那是楠哥哥,在泡藥澡呢,”關子琪將照片撥到一邊,不以為然地說,“臉都看不到,沒什麽好看的。”


    “為什麽要泡藥澡?”見關子琪完全沒有意識到她的愕然,楚沅緊追不舍。


    “我也記不太清了,身上長了什麽東西吧。”關子琪塞著包子含糊不清地說,幫她翻到下一頁示意繼續。


    後麵不過一些尋常照片,並無傳說中的爆點。那張照片在楚沅腦海裏揮之不去,她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幾個相冊都翻完,越到後麵關子琪似乎翻得越著急,不可置信地說:“咦,奇怪了,楠哥哥有些照片似乎不見了。”


    “什麽照片?”


    “露點照和女裝照啊。”


    是了,這些才像正常男生的童年黑曆史,楚沅一想到木桶裏的小孩心裏就發毛。


    “可能他媽媽拿走了吧。”關子琪泄氣地合上相冊,又問楚沅是不是渴了。


    關子琪端著空碗蹦躂著下樓後,楚沅又翻出那張照片,盯著看了好一會。她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機想翻拍下來。對焦好之後,看著屏幕上的畫像,心裏卻有了奇怪的念想,似乎……那個小孩下一秒會突然轉過頭,青麵獠牙七竅流血地死盯著她!


    “還我命來……”


    耳邊隱約傳來幽怨的童音,她哆嗦著將手機收起來,“啪”地一下蓋上相冊。


    整個白天,關楠隻覺楚沅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仿佛在看什麽變異物種。他逗過她一回:“扁扁,你是不是看哥長得太帥,不忍直視了?”


    楚沅靜靜的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對他翻了翻白眼,關楠終於覺得她正常了一些。


    關曉莉的家在鎮上,騎小電驢出去要十來分鍾。晚上因為關子龍和關子琪還有同學聚會,關楠便沒有開車,四人共騎兩輛小電驢。


    “這車電池有點問題,放久電就沒了,你記得及時充電。”出發前嬸嬸拍拍關楠坐的那輛的尾箱叮囑。


    天剛擦黑,他們出發了。秋風吹過水稻田,掀起了層層稻浪。簡易的稻草人兀立在田間,像長了眼似的愣愣盯著楚沅。她看著關楠的後腦勺,又開始浮想聯翩。她趕緊甩了甩腦袋,想擺脫掉這些思緒。


    “你又在發什麽神經?”關楠從鏡子看到她閉眼搖頭,冷不丁地問道。


    “沒有沒有。”她心虛地說。


    關曉莉婆家在鎮上有自家獨門獨戶的房子,婆婆跳廣場舞去了,家裏隻有他們夫妻倆和一個兩歲多的小丫頭。關曉莉笑著將他們都迎進了家門,關楠不忘囑托,推車進去後老老實實將電池拿出來充電。


    燒烤的地方設在四層閣樓外的天台上。關曉莉的丈夫林華是影樓的攝影師,閑時愛擺弄一些花花草草,天台的圍欄邊都是他自鳴得意的作品。大的有放置在角落的三米多高的仙人掌,小的有擱在閣樓小廳內的多肉植物,整個閣樓綠意盎然,像小型的花棚。


    關曉莉和林華還在樓下廚房醃製食物,關子龍兄妹被譴去打下手,關楠和楚沅則留在閣樓小廳裏陪小丫頭。


    小丫頭留著西瓜頭,半趴在茶幾上,笨拙地執著彩筆在故事書上塗塗畫畫。小丫頭見到楚沅走近,突然站直了身子,拽著楚沅膝蓋處的褲子,仰頭看著她口齒不清地咕噥:“扁扁,扁扁……”


    楚沅撫摸著小丫頭柔軟的頭發,驚喜地朝關楠招手:“你聽你聽,小丫頭知道我叫‘扁扁’哎……”


    關楠聽來也覺驚奇,進門之後他並沒叫過這個名字。他半跪下來與小丫頭平視,小丫頭依舊念念叨叨著同一個詞。他細聽之後忍不住樂了:“扁扁啊,她說的是‘便便’。”說罷走到欄杆處,衝樓下喊道:“姐,丫頭要上廁所。”


    “啊……”楚沅登時窘得雙頰緋紅,撓了撓頭,“我以為是叫我……”


    林華噔噔噔上樓把小丫頭抱了下去。


    “對,她是在叫你,”關楠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扁扁,你對自己的本質認識得挺透徹的。”


    楚沅睨了他一眼,聳動肩膀抖掉他的手。


    她轉身去研究書架上的照片和書籍。視線如探照燈般掃來掃去,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盒子,葫蘆娃dvd全集,她爸爸以前也給她買過這套。盒子上還歪歪扭扭用黑筆寫著一個名字——關楠。


    關曉莉捧著托盤將混以粉絲醃製的生蠔肉和生蠔殼端了上來,把關楠打發下去搬飲料。她看楚沅一直盯著那個盒子,便說:“這是關楠小時候的東西,丫頭回外婆家的時候順來的。”


    “關楠以前也喜歡這個?”關曉莉口中的小關楠和楚沅認識的關楠劃不上等號,她直覺葫蘆娃大概給了他什麽不可磨滅的悲傷記憶,比如和他父母的離婚有關,等等。


    “以前小孩子大都喜歡,不過發生了一件事後關楠就碰都不想碰了。”關曉莉臉上掛著笑,看得出那對於她來說是愉快的記憶。


    側麵推知,那對於關楠來說必定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楚沅馬上擺出了洗耳恭聽的虔誠模樣。


    關曉莉也並不賣關子,反正她已經免費替關楠宣揚了許多遍,也不在乎老調重彈。


    那是關楠小學一年級的暑假,電視台在播的葫蘆娃掀起了一股熱潮,關楠自然不能幸免,也被卷入時代的大潮之中。一直到曆史性的轉折點之前,關楠都立誌當葫蘆娃的骨灰粉。


    某個明朗的夏日,關楠和小夥伴到山上蕩,玩角色扮演。別人都模仿偶像的招牌動作和台詞,關楠在此基礎上追求別出心裁,連衣服都要拷貝。


    他參照的對象當然是葫蘆娃。他就近揪了一種藤梗滑溜沒刺的山藤,在腰間圍了一圈。又嫌身上的短衫不像褂子那般有著袒胸露乳的霸氣,於是他光了膀子,從肚臍兩側又結起兩股山藤一路掛到肩膀上,再順著後背而下,紮到後腰的山藤上——藤蔓上的葉子朝兩邊張開,山寨褂子也就新鮮出爐。


    他雙手叉腰向小夥伴得瑟了好一會,享盡了他們崇拜的目光。正待小夥伴們都要紛紛效仿時,意外發生了。


    關楠兩隻手發癢得厲害,接著遭殃的是腰部、胸膛和後背,身上開始出現雲朵浮雕般的紅色腫包。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身上纏的都是毒藤……


    他嚇得手忙腳亂把毒藤扯掉,短衫也顧不上拿,踉踉蹌蹌邊哭邊往家裏跑。眼淚都不敢擦,怕傳染到臉上毀了容。


    此後的連續三個星期裏,關楠被禁了足,每天都要光溜著身子泡在溫不拉幾的藥湯裏。叔叔助人為樂地幫他拍照留念,熱情友好的小夥伴每天都會組隊來“慰問”他,在天井的大木桶邊圍上一圈,雙手叉腰仰天長嘯:哈!哈!哈!


    想不到關楠也有這麽傻不拉幾的年代,楚沅對那張照片的恐懼感陡然消失,她後悔沒把照片翻拍下來。


    林華用一口舊鍋裝上木炭點燃,上麵架著鐵網,做成了最簡單的燒烤架。


    關楠也跟著把材料端上來,楚沅的目光已經晝夜兩級分化,白天看他時還帶著點敬畏,如今到了晚上,竟然隱隱帶著笑意。有幾次被他撞見,她還別過臉偷笑。


    “你老是這麽跟監視一樣盯著我,有意思嗎?”關楠站在沙發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瓜哥你長得帥驚天人,多看看延年益壽。”楚沅抿嘴憋著笑猛點頭道。


    這馬屁拍得他倒不好反駁了,畢竟……他也覺得是事實。


    “瓜哥,在木桶裏泡澡是不是挺舒服的?”楚沅挪遠了一點,幽幽地說。


    關楠默了一默,終於明白她所指何事。他陰著臉坐到沙發上,步步逼近:“姐都告訴你了對吧?”


    “沒有沒有,我神機妙算,占卜出來的。”她兩隻手掌向外推出,意圖將關楠擋在安全區域外。


    他單手扣住她兩個纖細的手腕,撿起茶幾上蓋了帽的彩筆,直直往她的腰際戳去。楚沅嘴裏抑製不住地笑著,身子像上岸的魚一樣胡亂扭動著,卻又不敢動作太大,怕打翻了周圍的東西,總之十分憋屈。


    “說你以後再也不敢了。”關楠咬著唇說。


    “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楚沅弓著腰哀聲求饒。


    “……那麽快就投降了,沒骨氣。”他意興闌珊地鬆開了她。


    他還沒將手完全抽回來,楚沅卻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臂,接著迅速屈身向前,咚的一聲頭頂直撞上他的胸口。關楠發出吐血般的哀嚎,撫摸著鈍痛的胸口,楚沅已躍到了茶幾對麵。


    “好了,這下扯平了,兩不相欠。”她揉著撞疼的腦袋警告他。


    林華在家裏辦過幾次燒烤,多少摸出了些門道。他連給肉串撒粉也有講究,一定要將瓶子舉高一些,椒鹽粉才撒得均勻。他烤的牛肉串香嫩潤口,不像關曉莉烤的那般幹巴巴的。


    “平時在家都是哥哥弄這些,我都不太會。”關曉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她對林華還保留著戀愛前的稱呼。


    楚沅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自己那個哥哥,他正壞笑著給她遞來一串焦黑的牛肉。她不忍拂了他麵子,咬了一口,又鹹又辣又幹硬,嗆得她咳得眼角都濕了,直想把他叉進黑名單。


    “關楠弄的東西你也敢吃,快別吃了,等會拉肚子。”關曉莉出言阻攔,意欲將牛肉串扔進垃圾桶。


    “姐,你咋那麽不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關楠伸手想奪回肉串,卻被關曉莉機靈地避開,“人家扁扁都還沒意見呢。”


    “你要尊重勞動成果那你吃。”關曉莉將牛肉串戳到他眼前。


    “你吃啊。”楚沅煽風點火。


    關楠嘴上哼哼唧唧了兩句,倒是沒勇氣去挑戰極限,其他幾人也落井下石地笑話他。


    關子龍和關子琪沒坐多久便接到了同學電話,別過眾人往樓下走去,林華也順便下去將酸筍燜田螺出鍋。


    關子龍推小電驢的時候,看到另一輛的電池已經充滿,他行了舉手之勞,順手把電源插頭拔掉。


    月明星稀,夜風夾著涼意,搖擺著天台上的花花草草,緩和了燒烤的熱度。


    酸筍燜田螺保持了螺形的完整,螺肉鮮香略帶酸辣。楚沅唆得靈巧而精準,關楠看著不由出了神。


    “其實我更喜歡裏麵的酸筍。”她沒有覺察到他的目光,暗搓搓地來了一句。


    “買櫝還珠啊你這是。”關楠想起她吃披薩時也說比較喜歡餅皮,不禁笑了。


    蒜茸生蠔混著粉絲上了烤架,烤到上麵的汁液沸騰了一會便能入口。蒜茸祛除了生蠔的腥味,粉絲吸收了生蠔的鮮和蒜茸的香。林華又烤了雞翅和五花肉。炭火通紅,烤架上的肉滋滋作響,外焦裏嫩再切成小塊用生菜包著吃,生菜能中和肉的油膩感。


    關楠惡作劇心起,用生菜包了一塊肥肉比例較大的五花肉,遞給楚沅。


    “我已經飽了,而且我不吃生的生菜。”她摸著肚子擺擺手。


    “……漢堡有生菜怎麽辦?”


    “把生菜都挑出來。”


    “你的處女座毛病怎麽犯在這種地方?不符合你的吃貨風格,”關楠不依不撓,急中生智,“你要是吃了,我給你講當年比我更慘的那家夥的故事,跟毒藤有關的。”


    “還有比你更慘的?”楚沅言下之意,我看你才是最慘的。


    關楠點點頭,又將肉肉往她麵前遞了遞,像引誘寵物似的。


    好奇心被成功勾起,又猜不到下文內容,楚沅視死如歸地接過了那塊肉。


    楚沅將生菜包肉送到嘴邊,卻又被關楠攔了下來。


    “好了,騙你的,飽了就別吃了,”關楠從她手中拿過了肉,“我等會告訴你就是了。”說著他一口塞嘴裏,絲毫沒有覺察關曉莉停留在他倆身上的曖昧眼神。


    楚沅白撿了一個便宜,神清氣爽地呷了一口可樂。


    燒烤吃吃喝喝持續到了十一點多,林家婆婆估計打麻將去了還沒歸家,小丫頭早已吃飽喝足滾上床打起了呼嚕。


    關曉莉和林華送他們下到一樓,關楠意外發現電池充電插頭已經被拔掉。他將電池塞回車裏,電量已不足五分之一。


    堅持個十來分鍾應該沒問題吧,他懷著僥幸心理推車出門。


    “如果我們在半路沒電了怎麽辦?”坐在後麵的楚沅憂心地問。她的褲子布料比較滑,坐墊傾斜角度稍微大了一些,她得扶著身側的鐵杠才能穩住身體不往關楠身上貼。


    “你推車,我走路。”


    楚沅嗤氣一聲,直想一個爆栗砸在他腦袋上。


    他們騎行了一會,上了坡又下來,終於遙遙望見了村門的輪廓。當他們感覺勝利在望時,車速不受控製地慢了下來。


    “下車吧,沒電了。”關楠喪氣地說,以腳撐地穩住了車身。


    楚沅隻得耷拉著腦袋下地。


    關楠推著車,她跟在邊上,兩人無語地往村門走。


    銀輝輕籠著大地,風拂過路旁的速生桉樹發出沙沙的低語,田間傳來細細碎碎的蟲鳴。長長的縣道上偶爾有幾輛車呼嘯而過,大多時候隻有他們兩個孤零零的趕路人。村莊的燈火熄滅了一大半。


    她心裏發怵,不由得朝關楠挪近了一步,與他隻剩一臂之距。如果可以,她真想拽著關楠走。不然沒個直接接觸,她總怕一眨眼他就憑空消失了。


    “怕了吧?”沉默了一段路,關楠突然開口。夜色裏他低著頭,楚沅看不到他的表情。


    “怎麽可能……”她挺直了脊背逞強說道,中氣不足的聲音泄露了她的害怕。


    “那你都貼我身上來了,這是幹嗎,嗯?”他側頭調侃她。


    “那是因為……”她沒有接他的目光,依舊直直盯著前麵,身側兩手拳頭緊攥,“路窄。”她識趣地橫跨出邊,遠離了他一些。


    “你說比你還慘的那家夥到底怎麽了?”她提醒道,想找些話題讓自己不胡思亂想。


    關楠頓了一會兒,本來想反悔,不跟一個姑娘家提這種事,但現在看她走夜路膽戰心驚的樣子,倒不如讓她分點心。她以為他要食言,待要再次開口時,隻聽關楠嘿嘿笑道:“那家夥感冒了還跑進山裏玩,拿毒藤的葉子……”他隔空做了一個抹鼻子的動作。


    “這下都成豬八戒了吧,”楚沅撲哧一笑,“重口味。”


    “那可是你讓我說的。”關楠推卸責任。


    “‘那家夥’也是你吧?”她突然反應過來。


    “我怎麽可能幹這種蠢事。”關楠口氣甚是不屑。


    “難說。”她笑嘻嘻地踢飛了路上的一顆石子,托他的福,心情變得分外輕快,腦子裏再也不是那些妖魔鬼怪了。


    她踢著石子蹦躂了好幾步,見關楠並未跟上,知他必是又惱她了。於是厚臉皮跑回他身旁,陪笑道:“不是你幹的,絕對不是你幹的。英明神武如瓜哥您怎麽會幹這種蠢事呢。”


    她不忍心說,自打知道葫蘆娃一事後,他在她心中已經由“男神”降級成了“男神經病”。


    關楠被她一頓溜須拍馬給降服了。兩人慢慢騰騰繼續走,如若不是多了小電驢這個累贅,這簡直是月下散步的原型。


    過了村門,道路驟然變窄。巷子裏黑漆漆的,隔一段距離才看見某戶人家的屋角上掛的一隻梨形燈泡,昏黃欲熄的光隻是杯水車薪。不知哪家的貓發了春,嗷嗚嗷嗚像嬰兒嚎啕,夜裏聽來格外瘮人,楚沅不知不覺中幾乎和關楠擦肩並行。


    他們走過一處屋角,路邊一隻黑色的東西倏地躥了出來,離弦的箭一樣橫跨路麵消失在陰暗之中。楚沅駭得尖叫了一聲,扯著關楠的衣服躲到了他背後。關楠被她猛然一帶,差點失去平衡。


    “老鼠而已……”他無可奈何地說。


    “走了嗎?”她怯怯地問,雙手依然揪著他的衣服,實質的接觸讓她感覺到踏實。


    “不走留著給你煲湯嗎?”關楠咬牙切齒地說,眼睜睜看著寬鬆的t恤被她勒成了緊身衣,胸腹和腰帶扣的線條一清二楚。


    “噢……”楚沅訕訕地鬆開了他的衣服,又回到原來的相對位置。


    “要不要拿根繩子拴著你走?”關楠把衣服抖整齊了,“小孩防走失背帶什麽的。”


    楚沅諂笑:“不用不用,您太客氣了。”


    夜裏回來得太晚,次日醒來已是大中午,關子龍提議上山玩,反正閑在家裏隻能鬥地主。關楠早上起來穿了網球短褲,掂量著有楚沅在他們也不可能往深山裏跑,最多走到半山腰,於是便懶得換長褲。


    十月已經過了桃金娘和覆盆子的果期,山上已沒什麽果子可以摘。關子龍捎上了彈弓,現在不比以前,山上鳥類變少,最多隻能打樹葉玩。一路走到老村,路上偶見一些老房子的殘垣,展翅的屋簷,雕花的房梁,白牆青瓦。關楠說小時候他們都愛跑裏麵躲貓貓,後來下了暴雨房頂坍塌,大人們都不許他們進去了。


    水泥路走到了盡頭,可供兩輛拖拉機並行的田間泥路在水稻的護擁下延伸至江邊。江麵甚寬,水流不急,兩岸翠竹叢生,有村民劃著竹筏在江上穿行。沿橋過江再走一段田埂便到了山腳。


    “哎,你當年的事發地點在哪裏啊?”楚沅興致勃勃地問關楠。他們停在了一片荔枝林邊,這是關家以前種的樹,後來沒人管就荒廢掉了,雜草叢生,樹上還掛著沒人要的幹癟小荔枝。


    “嗯?”關楠低頭看微信沒有聽清她的話,蓋爺問他要的那個花紋已經沒貨了,能不能用其他花紋的替上,“你說什麽?”


    “沒什麽。”她以為他在和美女聊天,便不掃他的興。


    一陣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關子龍和關子琪麵麵相覷,兩人均望著楚沅。關子琪說:“我們都沒帶手機。”


    “噢。”神遊天外的楚沅這才抓住了重點,掏出手機看到的卻是來自中國移動的問候,她訕訕掛了電話。跟業務繁忙的關楠相比,她這邊可謂門可羅雀。她將手機揣進兜裏,問關子龍要彈弓玩。


    “我先熱熱身。”楚沅舉起彈弓隨意瞄準前方一個點。


    “看準點,小心別打到蜂窩。”關楠提醒了一句,目光重新回到手機上。


    她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應過。


    石子破空有聲地射了出去,接著是“啵”的一聲悶響,聽起來像是打到了泥牆上。


    “打得挺遠的啊。”關子龍伸長脖子,看了幾眼後說。


    “小時候我打過鳥窩。”楚沅說。


    關子琪幫她撿了一顆石子,楚沅接過剛想再來一發,一直埋頭的關楠突然出聲製止:“等等——”


    三人配合地原地靜止,耳邊除了秋風搖擺樹葉的沙沙聲,鳥兒的啁啾,隱隱約約還夾雜著由遠及近的嗡嗡聲。


    “你傻了,叫你別打蜂窩還打!還不快跑!”關楠嗬斥道,手機往褲兜裏一塞,揮手讓他們往山下跑。


    “媽呀!”關子琪嚎了一聲,拔腿就跑。


    山路彎彎扭扭,僅有一人寬,關子琪打頭炮,接著是楚沅和關子龍,關楠殿後。雖然長輩曾教過他們遇蜂群可原地靜止不動來避險,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四人都沒膽子頂著有可能變成人肉靶子的意外呆在原地。


    他們一溜煙逃到了江邊,被激怒的野蜂群傾巢而出,黑壓壓的一群嗡聲緊隨其後。


    “躲到水裏麵!”關楠在後頭發號施令。


    間不容發之際,四人都撲通撲通跳進了水裏。靠岸的地方水不深,又有翠竹掩映,他們可以偶爾冒出來換個氣。


    藏了大概有二十分鍾,江麵上空那群烏泱泱的野蜂終於收兵回巢,周遭恢複了原本的安靜,他們才從水裏爬了上岸。


    “嚇死我了,幸好沒被蟄到。”關子龍長籲了一口氣,脫下t恤擰幹。


    “對不起,都怪我……”楚沅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燒紅著臉歉然地低聲說。


    “哎,姐姐,沒事。這純屬意外,別往心裏去。以前掃墓的時候關子龍還把馬蜂窩當成螞蟻窩,直接用棍子去捅了呢。”關子琪寬慰她,“這不大家都沒挨蟄嗎。楠哥,你沒被蟄吧?”


    “先回去把濕衣服都換了吧。”關楠避開了問題,撥開頭上掛著的幾根水草,連衣服都沒脫,徑直走到了三人的前頭。


    他邊走邊掏出手機,一摁,屏幕都亮不起來,算是壽終正寢。楚沅瞧見也拿出自己的來檢查,果真她的也未能幸免。關子龍和關子琪交換了一個眼色,想笑又不敢笑。


    四個水人一路滴水回到了家,嬸嬸看到他們渾身濕噠噠的,不由驚歎:“你們這是幹啥了?外頭沒下雨吧。”


    “泡水裏了唄。”關子琪撇撇嘴,嚷嚷著要去衝涼。


    楚沅也有此意,正欲上樓拿衣服,關楠卻湊到她身邊,低語道:“別洗先,換完衣服直接來我房間。”


    他嗓音低沉跟混了水一樣黏糊,這蘊涵深意的話放在平時是曖昧的勾引。可她身上半幹的衣服已經隱隱發臭,全然體會不了這層具有歧義的撩撥,搖頭道:“我想洗澡。”


    “洗個毛線啊洗,呆會再洗,找你有正經事。”關楠甩下一句話便黑著臉越過楚沅先上了樓。


    楚沅擦幹身子換上了幹衣服,依言去敲了關楠的門。


    “推門進來。”關楠光著上身單手叉腰立在窗邊,腰上掛著一條寬鬆的卡其色工裝中褲。


    “叫我來幹嗎?”她微微偏頭不解地看著他,一手還扶著房門。


    “幫我去廚房拿點醋來。”


    “啊?正經事就這個?你要來幹嗎?”


    “我……”看著始作俑者的楚沅還一臉天真無邪,他咬著後牙槽難掩憤憤之情,“老子被蟄到了!”


    “噢……”罪魁禍首恍然大悟,心有愧疚怯弱地問:“蟄到哪了?嚴重不?”


    “你拿上來再說。”關楠走過來把她轟出門。


    楚沅跑到廚房用一次性紙杯盛了點醋酸,噔噔噔又跑回了關楠房間。


    “把門關上。”關楠吩咐道。


    楚沅哦了一聲,把紙杯擱到桌子上,退出到門外順手要把門帶上。


    關楠登時被她氣樂了,咬咬唇道:“扁扁啊,我是要你幫我塗傷口的,你跑出去幹嗎!”


    “你早說啊,我以為你叫我幫你拿醋上來就沒事了,”她又走進來將房門合上,“蟄到哪裏了?後背夠不著嗎?”


    他卻緘默不語,一邊轉身一邊伸手去解褲頭上的扣子。


    “等等,你這是要幹嗎!”楚沅窘得滿臉通紅,出聲喝停了他。


    “傷口……在大腿上……”關楠別扭地咕噥道。畢竟她既不是滾床單對象也不是醫護人員,讓他一個大男人當著一個姑娘的麵幹這麽流氓性質的事,他也有些奔放不起來。


    說罷他轉過身,背對著她解開了扣子,節操隨著褲子掉到了地上。


    關楠隻穿了一條黑色褲衩,臀部渾圓翹挺,雙腿修長結實。楚沅瞠圓了眼,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她發現,“在大腿上”這個範圍實在太廣了,精確定位應該是——大腿根部。


    “這事兒……是你捅出來的,你得收拾完爛攤子再走。”關楠艱難地說。


    “噢。”楚沅已經窘迫得有些木然。她努力摒除聯翩的遐想,把自己定位為醫務人員救死扶傷這類角色。


    “還愣著幹嗎。”關楠趴到床上扭頭看她,雙耳也已燒得赤紅。回想起自己也見到過楚沅隻穿著小花褲衩的光景,他不由心裏舒坦了一些,寬慰自己道:這下扯平了。哦不對,可是他被摸了,還沒法報仇。頓時,他覺得真是虧得心肝滴血。


    “噢。”楚沅訥訥地應了一聲,搬了張凳子坐到床邊。


    “把蜂針拔掉,再塗點醋酸,懂麽?”關楠不放心地囑咐道,他還真擔心她反倒把蜂針給摁進去了。


    “嗯,”她答道。怕他心有不安,她接著把自己的童年糗事抖了出來,“小時候我在草地裏踩到過蜂窩……”但她踩到的是不成火候的小蜂窩,自然不能與剛才遇到的同日而語,她也就略去不提。


    野蜂的吻痕隻有一處,剛好落在褲腳邊緣、大腿根偏內側。位置略為奇葩且尷尬,自己扭斷脖子才看得見。近了才發現,他的腿上被野草割出了不少細痕。


    “野蜂怎麽會蟄到這裏呢?”她忍不住感歎,按理說這個部位有衣物遮裹著,野蜂應該直接攻擊裸露的部位才是。不過關楠穿了短褲,又是殿後,個別野蜂鑽進去也不是難事。她用指甲順著蜂針的方向一刮,蜂針連著蜂毒都被刮了出來。


    “我怎麽知道啊,我還沒來得及問它,它就殉情了。”關楠說著回頭看見楚沅拿著紙杯,纖指沾了醋酸小心翼翼輕塗在傷口之上。被蟄傷之處火辣辣的一片,發麻得他感覺不到她指腹的溫度,隻覺她輕輕柔柔地打著圈兒,如微風拂過一般溫和。都說認真專注的人最具吸引力,可他想到楚沅認真研究的對象是他的隱私部位,心裏頓生別扭不快,賭氣般似的扭頭將下巴墊到交疊的手背上。


    楚沅沒有揣摩出他的微妙心理,腦子裏隻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這肌膚真有彈性。


    “好了。”她大功告成地舒了一口氣,將紙杯擱回了桌上。


    “嗯,你先出去吧。”關楠依舊在床上一動不動。


    楚沅從命,走到門邊的時候又聽見關楠鄭重其事地吩咐:“不許說出去啊,不然——”


    楚沅忙擺著手打斷他,發毒誓般說:“我嘴巴很嚴實的,瓜哥您放心。”她訕訕地退了出去,這事兒要傳出去了她還不得連坐啊,她可沒他那麽蠢。


    關楠衝了涼又自己上了藥,便拿著手機到楚沅房間找風筒,死馬當活馬醫,抱著最後的希望看看手機吹幹後能不能起死回生。


    “你的手機也壞了啊?”她瞅了一眼關楠的黑色iphone,聲音帶了點怯怯然。


    “那還不是你幹的好事,叫你看準點別往蜂窩上打。”關楠拿著風筒的手頓了頓,沒好氣地說道。


    “我那不是近視看走眼了嗎,”她脖子一梗,擦著頭發的手不由得僵了僵,“我陪你一個還不行麽……”


    “把你賣了都不值這個錢。”關楠看到她吃癟,心情大好。


    楚沅撅起小嘴,瞠圓了眼,柳眉倒豎,“啪”的一掌拍在書桌上:“有你這麽看不起人的麽?!”


    “把你跟蘋果比算看得起你了。”


    “……”


    她一時詞窮,猛地轉過身背對著他,儼然視他不存在一般,自顧自地擦著頭發,關楠臉上露出小孩子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手機象征性地吹幹了,關楠並未覺得惋惜,相反,他這回倒是有了正兒八經的理由換新機了。


    他跟她道別,楚沅低頭研究著自個兒的手機沒反應。看見她頭上還頂著塊大毛巾,他一時玩心大起,悄然逼近她,雙手靈巧地將毛巾往前一翻,粉色的毛巾像紅蓋頭一樣蓋住了她的腦袋。


    “啊……”關楠在她頭上胡亂地揉了幾把,楚沅發出抗議的喊叫,甩著胳膊要把他的魔爪打掉。他眼疾手快地轉身遁了,留下一串肆無忌憚的浪笑。


    他去關子龍的房間借電腦,登上了qq之後,剛好碰到蓋爺在線。


    關楠:這幾天有誰去蘋果店嗎?


    蓋爺:隋菲吧。


    關楠謝過了他,點開了和隋菲的聊天窗口,一番寒暄之後,他切入了正題。


    關楠:聽說你最近要去蘋果店,能幫我帶個iphone嗎?


    隋菲:可以啊。要什麽顏色?


    他用黑色時間也不短了,便想換個顏色試試。


    關楠:白色。


    隋菲:ok


    關楠:多謝了,回來請你吃飯。


    隋菲:太客氣了。


    關楠走後不久,又輪到楚沅來找關子龍借電腦。她上了qq問了蓋爺相似的問題,而現在蓋爺筆記本前守著的卻是嬌姐,她看到蓋爺和關楠的聊天窗,便直接給楚沅指路到隋菲那兒。


    短短一個小時內,隋菲接到了兩個同事的相似請求,這樣低概率的巧合多少讓她嗅到了一點奸情的味道,她問楚沅要什麽顏色的。


    楚沅見關楠手頭上的是黑色的,想也沒多想便告訴她要黑色。


    楚沅:謝謝你,改天帶蛋糕給你吃。


    關楠怕國慶最後一天進燕陽市區的路會擁堵,於是將回去的時間提前一天。


    奶奶給他們裝了許多吃的:關子龍姥姥家的肉厚核小的龍眼,奶奶自己種的既甜又鬆軟的大番薯,自家醃製的酸菜,帶殼曬幹的紅衣花生,等等。


    關楠嫌帶那麽多東西麻煩,推卻著不肯拿,倒是楚沅一件件都勤快地幫忙搬到了車尾箱。老人家熱情淳樸,不收下這份心意他們反倒不開心呢,她從她外婆身上就悟出了這一點。


    到了燕陽,關楠洗了一趟車回熙苑,聞到了一股怡人的菜香味。


    關楠看見隻有關長添端坐在餐桌邊,叫了一聲“爸”。


    “侯阿姨呢?”關楠又問。


    “加班沒回。”接話的是楚沅,她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酸菜魚出來,桌上還有油炸花生米。


    “酸菜和花生都是從奶奶家帶回來的。”她解下圍裙坐到餐桌邊。


    關楠夾了幾顆花生米,嘎嘣脆還帶著鹹香味,又撈了幾筷子的酸菜,色澤鮮亮嫩爽脆口。


    “還是奶奶家的東西好。”他情不自禁歎了一句。


    “那也是因為沅沅廚藝好,好食材要交到你手上啊,那也是暴殄天物。”關長添搖頭道。


    關楠沒法子反駁,隻得悶聲大口扒飯。


    “叔叔過獎了。”看他士氣被折,楚沅含笑望著他,仿佛在說:沒話說了吧,剛才搬東西的時候還瞎費勁來阻攔。


    “對了,叔叔,”她想起要事未了,便先擱下了飯碗,口吻變得分外鄭重,“我考慮了一段時間,熙苑離上班的地方有點遠,每天花在上下班路上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十一後我想到公司附近租房住。”


    “租房住啊……”關長添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


    她點點頭:“所以先跟您打聲招呼,您幫我順便告訴我媽一聲。”


    關楠也頓住了捧碗執筷的雙手:“或者你去學個駕照,買車唄。”


    “燕陽學車的人那麽多,周期太長,拿到駕照起碼得快一年,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這也好辦,”關長添茅塞頓開似的笑了,“關楠那房子大,你可以過去一起住啊。”


    關楠和楚沅臉色霎時如遭霜凍,兩人麵麵相覷,好似不理解關長添的話。


    “這不太好吧……”她麵露難色,關楠要想跟她一起住當初就不會搬出去了。


    “有什麽不好的,他一個人住也是浪費空間,而且你倆同一個公司,平時一起上班方便,彼此也有個照應,”關長添老調重彈,“關楠你說是吧?”


    關楠一直緘默不語低頭盯著飯碗,好像在專注數著碗裏有多少顆飯粒。他料想老關既然開了口,即便他此刻不答應,之後也會繼續來遊說他,倒不如給老關一個麵子,省得鬧得個大尷尬以後還得費心收拾。而且楚沅也不是沒皮沒臉賴著不走的人,以後他有女朋友或者她交了男朋友,估計兩人也就分開了。


    “嗯,”他抬頭看著楚沅,嘴角扯出一抹略帶勉強的笑意,“你就過來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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