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跑道上緩慢地滑行,遠方的埃菲爾鐵塔一如既往地燈火璀璨。我靠回椅背上,看著機票上的名字,在國外這幾年,我幾乎都快忘了這個中文名——簡安桀。這是我父母原本為兒子準備的名字,隻是沒想到最後出生的卻是女兒。


    飛機終於起飛,我閉上眼睛,慢慢呼吸,總是要忍受一些事情,比如飛機起飛,比如回國。


    良久之後,我隱約聽到有人在叫我。


    “咦?” 沈晴渝推門進來,“安桀,你在家啊?”


    “嗯。”


    “你一直待在書房嗎?中飯有沒有吃?”


    “吃過一點。”我隨口應了聲,猶豫著要不要先回房間,或者再等等,她可能馬上就走。


    沈晴渝從書櫃的抽屜裏拿了一份文件,“阿姨現在還要出去,晚上跟你爸爸可能也不回家吃飯。”她看了我一眼,“那你看書吧,晚飯記得吃。”


    我點頭,她就開門走了。


    “郗辰,你怎麽也在家……你不是說今天要去……”


    書房外麵的走廊上傳來聲音,遠遠近近,我無心細聽,而一時也看不進去書,索性閉目養神。


    不知道葉藺這時候在幹什麽?他說要去跟朋友打球,每次周末他總是忙得見不著麵。


    由蒙矓中轉醒,我看見沈晴渝站在麵前。


    “抱歉,把你吵醒了。阿姨想問你,你有沒有動過一份文件?跟這份差不多,都是黃封麵的,放在那裏。”她指了下之前取文件的那個抽屜。


    “沒有。”


    “那就奇怪了,我昨天明明放在那裏的,怎麽就找不著了呢?”


    我俯身撿起滑落在地板上的書,打算回房。


    “安桀,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你動了,然後放哪兒卻給忘了?”


    我搖頭,“我沒有動過。”


    “沒道理的,今天就你一個人在書房啊。”


    我開門出去時卻被她拉住,“等等,你這孩子怎麽——哎,阿姨真的急用,你沒看到過,也應該幫忙找找是不是?”


    我被她扯得有些痛,“你不要拉著我。”


    “我說你——我好好跟你說話,你怎麽老是這種態度?”


    “你先放手……”


    “你是不是故意把文件藏起來為難阿姨?”


    因為不喜歡與人有太過親近的肢體接觸,尤其是跟自己不喜歡的人,所以我顧不得是不是失禮,用了點力抽回手。


    “等等,你別走!”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總是要來找我的麻煩,明明是她讓我爸爸拋棄我媽媽,破壞了我的家庭。


    “你給我站住!”


    她追上來抓住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我從小就怕這種突然的大動作,所以下意識地用力推開她。事情發生得措手不及,沈晴渝向後跌去,後麵是樓梯。我一驚,“小心!”我想抓住她的手,可是根本來不及!


    我看著她跌下去,我的腳步定在地上無法動彈,我隻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


    我聽到有人跑過來。


    我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楚他是誰,可是,不管是誰,可不可以拉我一把?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要傷害她……


    “啪!”


    “小姐,小姐。”耳邊有人輕聲喚我,我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


    空服人員俯下身,“小姐,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你的臉色很不好。”


    “我沒事。”


    這是第幾次做這個夢了?第十次,第十五次,還是更多?


    我抬起手看自己的掌心,冒著冷汗,還有點顫抖。


    害人害己,說的是不是我這種人?


    我讓她的孩子胎死腹中,我害死了跟我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妹妹抑或是弟弟。而我也受到了懲罰,她那出色能幹的外甥打了我一巴掌。這是我第一次被人打巴掌,隻覺得很疼很疼。最後,我父親給了我一張卡,我去了法國六年。


    六年後,我還是回來了。


    我深呼吸,望著出租車窗外冰冷的冬日瑟景,這裏是我的故鄉。


    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踏足這裏,可是母親的一通請求還是讓我回來了。


    她希望我回一趟簡家。


    我在一幢老別墅前下了車。我看著眼前的房子出了會兒神,當初父親買下的時候,就是圖這裏風景好、水好、空氣好,一派柳絲細、歲月長的意象。所以外觀的灰泥牆隻是略略修繕了一下,完全保留了那種古樸莊重的曆史感,紅瓦也是按照舊製去尋訪而來,一一鋪排整齊,使整幢房子看起來就像一位不辨年歲的女人,明明不那麽年輕卻依舊不失華美。而花園裏在春暖花開時關不住的春意更是惹人遐思。曾經我很愛這裏,如今卻是如此陌生。


    我推開鐵門走了進去。走到屋簷下,我按了門鈴,因為我沒有鑰匙。


    開門的是一個有點年紀的老太太,她看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請問你找誰?”


    “我找……簡先生。”


    “先生不在。”老太太順勢要關門。


    “林媽,是誰?”一道低沉的聲音從裏屋傳來。


    我發現自己的手竟然有點發抖,然而卻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修長的身影踏至門口,他的表情有些意外,但不至於太驚訝。


    我拎著行李徑直走了進去。


    “席先生?”用人帶著疑惑的聲音。


    “她是簡叔的女兒。”


    女兒……我眯了眯眼睛,心中不免有些自嘲。


    感覺手上一輕,席郗辰走過來接了我的行李。我低下頭看著那隻對於男人來說略顯白淨的手,“你的手很漂亮。”我說。


    席郗辰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轉開頭,抬步上樓。


    打開二樓我曾經的房間,看到裏麵熟悉的擺設中間夾雜了許多不該有的東西,玩具車、積木……地板上、床上、桌麵上都是。


    “玉嶙好像很喜歡你的房間。”


    我回身看向身後的人,“玉嶙?”


    “你的弟弟。”


    胸口忽然悶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我想其實我可以去找小姨一起過聖誕節的。


    “你要不要睡客房?”他聲音冷清地問。


    “客房?”我笑了笑,從他手上拿過行李,向樓下走去。


    席郗辰從身後拉住我的手,這舉動讓我渾身一顫,“放開!”


    “要去哪,回法國嗎?”他的話問得有些急迫。


    我拉下他的手,“放心,我會回法國的,雖然不是現在,但是很快就回。”


    他看著我,目光冷沉。


    我別開頭,“明天我會來見他。”


    “你爸爸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他的聲音波瀾不驚,“你可以等一下。”


    “不用。”這樣的對話讓我意識到,即使我曾在這個家裏生活了十七年,但是現在也隻不過是一名過客,“更何況這麽晚了,我也得去找地方住不是嗎?”


    他停了三秒,說:“如果你的意思是你隻想住自己的臥室,那麽我會叫人收拾。”


    “怎麽?我上麵的話讓你產生這種想法?” 我輕哼,“收起你的自以為是。”


    忽然,他向我挪近一步,我下意識地向後退開一大步!


    “你……怕我。”這是一句肯定句。


    我掃了他一眼,“你可真幽默,席先生。”說完我毅然地走向玄關。


    “對了,席郗辰,”走到門口時,我又回頭笑道,“你一定要擺出這麽高的姿態嗎?”


    走出門,外麵竟然在下小雪。


    我走到以前上高中時等公交車的站牌那裏,等了一會兒,我上了第一輛來的車,不管它到哪裏。車上沒有多少乘客,公車前行,發出特有的聲響。近黃昏,街道兩旁的路燈都已經亮起,一道道光在車窗上折過,忽明忽暗。雪花從窗外吹進來,落到我的臉頰上,有些冰涼。


    我有了一個弟弟,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是覺得沒必要,還是已經避我如蛇蠍了?


    “小姐,終點站到了。”司機的聲音將我從漫天冰雪般的思緒中拉回。


    我下了車,抬眼望去一片荒野,沒想到這座城市竟然還有這麽荒涼的地方。最後我撥了樸錚的電話。電話那頭響了一下就接起,聲音裏帶著火氣道:“打你電話為什麽不接?”


    “我迷路了,樸錚。”


    浸泡在熱水中的身體總算有了些許暖意,緊繃了一天的神經也開始慢慢放鬆下來,變得有些恍恍惚惚。


    聽到敲門聲我才發現自己竟然睡著了。等我穿好睡衣出去,等在浴室門口的樸錚取笑我道:“我還以為你在浴室裏玩自殺呢。”


    “你想多了。”我笑笑,然後說,“我要睡了,累。”


    “知道累還跑去那種鬼地方?”


    我不知道樸錚說的鬼地方是簡家還是那個人跡罕見的終點站。我這樣想著,又聽到樸錚歎道:“客房裏的床單跟被套我都給你換過了。潔癖真的沒有藥醫嗎?”


    我無奈地說:“你就當我比較愛幹淨吧。”走了兩步我又回頭問,“你沒有其他的話要跟我說嗎?”


    樸錚作勢想了想,“check out時別忘記付住宿費、夥食費……”


    我的回應是直接轉身走人。


    隔天清早,房門外傳來的聲音讓我轉醒。聲音不響,斷斷續續的,但是對於我來說即便是小得像翻書的聲響都會嚴重影響到我的睡眠。


    當我打開臥室門看到客廳裏的人時,僵立在了原地。


    英俊的麵孔,高瘦的身形,配上一身設計簡潔的米色休閑裝,真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這時那人也發現了我。


    葉藺的手一抖,資料撒了一地。


    我跟葉藺從初一就認識,然後相知、相熟、相戀六年。


    曾經,他能輕易影響我的情緒。而現在,我希望他不再有那個能力。


    葉藺回過神,“什麽時候回國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恢複,他開始撿掉在地上的紙張。


    “昨天。”


    “真是不夠朋友,回來也不跟我說一聲。”


    “本來就不是朋友了。”


    “是嗎?”他的語氣慵懶,夾帶著諷刺。


    樸錚朝我走來,“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我歎了一聲。


    因為樸錚的無意提示,葉藺看了眼樸錚又看向我,“沒想到你跟樸錚的關係已經好到這種程度,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這似乎與你無關。”我平淡道,我與樸錚的關係知道的人的確不多,不是刻意隱瞞,隻是不刻意地去說明罷了。


    樸錚抓了下頭發,“葉藺啊……”


    “樸錚,我餓了,有東西吃嗎?”


    樸錚看了我一眼,“有,等會兒。”不再試圖解釋,他轉身向廚房走去。他總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麽會在這裏?”葉藺看著樸錚的背影問。


    “沒地方住。”我走到餐桌前倒了杯水喝。


    “別告訴我你們簡家大到沒空房間讓你住。”


    我手指一顫,險些將手中的杯子摔落。


    “不渴就不要喝太多水了。”他皺眉,隨即又笑道,“在法國待了六年總算知道回來了。”


    我隻是喝著水沒作答。


    “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待在那裏。怎麽,簡家大小姐終於出國深造完畢,回來報效祖國了?”見我不搭理,他的口氣開始不滿。


    “我還沒畢業。”不回答他,他就會一直纏下去,所以我挑了一個最可有可無的話題敷衍一下。


    “你還要回去?”


    “嗯。”


    他忽然將手上的資料扔在茶幾上,“跟樸錚說一聲,我有事先走了。”


    “好。”我不去在意他的反複無常,也沒有打算相送。


    “好?嗬,對了,有空出來吃個飯,亞俐挺想你的。”他說完開門就走。


    而我手中的玻璃杯終究滑落,濺開一地的碎片。


    “我跟他也是偶爾聯係,這段時間他要買房子,看中了我們房產公司下麵的樓盤,所以最近來往得比較頻繁。”站在廚房門口的樸錚看了眼地麵,走過來,放下早餐後,去拿掃帚與簸箕收拾了地上的碎玻璃,“原本我以為你會睡到下午,抱歉了妹子。”


    我有些發愣,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去洗漱下再來吃。”


    “其實,葉藺並非他所表現的那般玩世不恭。”樸錚算是實話實說,“他人挺好的。”


    我笑笑,沒說什麽。他怎麽樣,現在跟我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六年的時間可以淡化一切,包括本以為會天長地久的感情。


    那年九月,母親送我到中學報到,那個時候的夏天還遠沒有現在這麽炎熱,滑過樹尖的風也是微涼的。在我的記憶裏,那時的母親很美麗,也很溫柔。


    教務處外麵長長的走道上,我站在窗前等著母親出來。


    我的成績有點差,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從小上課總是比別人上得少,考試偶爾也會缺考,之所以能進入這所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也隻是金錢萬能下的一個例子。對這種用錢來買進好學校的事,一開始我會感到羞慚,但父母並不在意,漸漸地我也麻木了。


    “原來女生也有買進來的。”一句夾帶著明顯諷刺的話語傳到我的耳朵裏。


    我側頭看過去,是一個相當搶眼的男孩子,軟軟的頭發、白淨的皮膚、好看的臉蛋以及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


    “我在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說話呀!”


    “你是聾子嗎?”見我不理,不耐煩的話一再拋來。


    事實上我隻是在想著怎麽回答他,可他的耐性似乎特別少。


    “你笑什麽?”


    “你很吵。”我說,他的聲音雖然好聽,但當拔高了音調叫出來時卻異常古怪。


    “你說什麽?”


    這時母親從教務處出來,朝我招手,“走了。”


    我對他說了聲“再見”就向母親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葉藺,性子急,又張狂。


    往後的六年,這個叫葉藺的男孩子橫行霸道地闖入我的生活,占據了我大部分的時間以及心神。


    我在衛生間的鏡子前麵看著自己有些蒼白的臉。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麽我還會不會要那樣的六年?答案是否定的。


    甜蜜後的孤獨比硫酸還能腐蝕五髒六腑,所以如果能早知結局,一開始我就不會走進這局裏,因為我太怕思念的折磨。


    好在,如今已不會再想念。


    “安桀,你的電話一直在響,要不要給你遞進來?”樸錚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不用,我馬上就出去。”


    收起恍如隔世的回憶,我開門出去,接過樸錚遞來的手機,七個未接來電,同一個號碼,沒有顯示姓名。正要回撥過去,手機又響了,還是這個號碼,我按下接聽鍵。


    “簡安桀。”


    果然是他,葉藺。


    “剛才為什麽不接電話?”雖然沒有質問意味,但是口氣卻聽得出來不太高興。


    “找我有事?”我不想浪費時間,既然心裏早已決定不再為他介懷,彼此相安無事最好,那麽如今以及往後任何的牽扯都顯得多餘。


    “沒事就不能找你?”


    還是那麽喜歡裝腔作勢啊……


    “不方便說話嗎?樸錚在你旁邊?”語氣柔了一些,也有幾分試探的味道。


    他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其實沒必要,“沒事的話,我就掛了。”


    “你敢掛試試看!簡安桀,如果你敢掛,我現在馬上立刻出現在你麵前砸了你那手機!”他不再調笑,過大的怒火令我有些錯愕,雖然從一開始我就明白那陰柔的語氣下是壓抑的不滿,卻沒有想到會是這般的歇斯底裏。


    “那你想說什麽?”我不再妄圖能將這通電話輕率帶過。


    電話那頭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不適當的失控,“抱歉。”語調又恢複到先前的漫不經心,“我還在樸錚家樓下,你能下來一下嗎?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不行。”不想再牽扯不清,而我也不擅長找理由與借口,所以幹脆拒絕。


    “好,很好,簡安桀你總是有法子讓我覺得自己在犯賤!”沒再等我回答,電話被掛斷。


    緊握手機的手有點痛,我想起兩人分手那天他說的那些話,比冰雪更刺骨的冷言冷語。在法國的第一年,我隻要想起他,就好像被人用尖刀刺入心髒。


    他說:“法國,美國,隨你去哪裏,越遠越好,眼不見為淨最好!”


    我希望這句話他能自始至終地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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