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小娘舅和三公子便隔三岔五上我家來如此這般給我安胎一番,安得我驚心動魄,覺著將來肚中這娃娃必定不是生出來,而是嚇出來的。


    且說今日好容易此二人不登門,我一時起了興致尋了小姨娘陪我去逛瘦西湖。原以為如今暑熱漸炙,逛湖的人會少上許多,不成想今日湖邊倒有個把和我一般有閑暇意趣的人三三兩兩亦在賞暑。有人源,便自然有些流動的小挑攤在湖邊招徠生意,譬如賣風箏賣糖人賣豆花什麽的。


    小姨娘扶了我,我扶著圓滾滾的肚子,二人不時說說話賞賞景,不知不覺已繞了大半湖,腳上有些酸,我隔著湖麵眺了眺對岸,但見柳蔭正好,樹下有幾顆喜慶圓蹲的大石頭,正可坐著歇歇腳避避陽,遂提議過去,小姨娘自然附議。


    二人正拾階而上預備過那二十四橋,不妨一個人從我身邊急驚風般一躥而過,一個賣豆腐腦的小販挑著兩肩沉甸甸的豆花攤兒在後麵急追,邊嚷嚷著,“哎!你還沒付錢呢!”


    那橋麵本來不寬,哪裏容得下這般推搡,但見那滾滾燙的豆花便要潑到我圓溜溜的肚皮上,我一時不知如何動作,小姨娘亦傻眼了。


    在此安危一線之間,不妨一人如蛟龍出水一般憑空躍出,一下點住了那小販的穴位,抬腳利落將那將灑未灑剛剛要灑的豆腐腦攤子給踢入湖水之中,動作幹淨漂亮,毫不拖泥帶水,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已穩穩當當地扶住了我,“小姐可還好?”


    我總算回過神來,摸了摸肚子,籲出一口長氣道:“好俊的身手!”


    憑心而論,我瞧了這近二十年武戲,此人武功乃是我瞧過最上乘的,那個九州戲院的當家武生若與他一比,豈止是相形見絀,簡直是雲泥之別。而且,他還會點穴!我可是第一次瞧見活生生的人點活生生的人穴道,而且真的點了以後便如書上所說一動不動,真真叫我大開眼界發自肺腑地由衷欽佩。


    再一細看,此人竟是裴衍禎的手下,我瞧見過兩回的那個捕頭,好像叫做展越。人才呀人才!果然姓展的捕快都是高手,古有展昭,今有展越,真真一脈相傳。


    小姨娘此時才回過魂來,連連對他道:“多謝壯士搭救,多謝壯士搭救!”


    展越見我無事,便立刻放開扶著我的手規矩退到一旁,抱拳作了個揖道:“展某恰巡查到此,職責所在,無須言謝。”又轉而對我道:“小姐如今有孕在身,須多加小心,展某告退。”再一抱拳便轉身待走,不妨瞧見那個滿麵心碎欲絕盯著零落成泥碾作塵飄散在湖麵的豆腐腦兒小販,抬首便唰唰解開他的穴道,從袖兜裏掏出一錠銀兩遞與他,道:“多有得罪,隻是此處橋小麵窄,往後你若要過湖可行一旁大橋,這銀子便權當賠資。”


    那小販接過分量十足的銀子,一時悲極生樂,遂連連點頭,滴溜溜轉了轉眼睛,看著展越的穿戴忙道:“官爺說的是,官爺說的是。”


    展越一揮袖,頭也不回便走了,留下一個幹脆爽利的背影。


    此乃真英雄!身手矯健、鋤強扶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耿直不多言,正是我心目中的好兒男。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當下便生出一個念想……


    聽聞女子有孕在身時,所聽所見所思所慮都對腹中的娃娃有深遠的影響,娘親日日對著誰,將來娃娃生下來便肖似誰,我已委屈下嫁過兩個小白臉兒,若再生出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臉兒來,真真是此生無望,叫人抱憾終身。


    這展越大俠瞧著功夫絕頂好,也沒有讀書人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思,若是常常對著他,順帶日日見他打一套拳,與他聊聊傳聞中的江湖軼事,想必對腹中娃娃大有裨益!


    此乃我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與人結交靠攏之想法,而且十分之迫切。


    懷著這個念想,我歡欣雀躍和驚魂未定的小姨娘回了家,連帶腳上步履都輕快了許多。


    孰料,剛到門口還未下車,便見著裴府的馬車疾馳而來,車未停穩,裴衍禎已迫不及待一躍而下幾步跨至我麵前,伸手便來攙我,“妙兒,可有驚著?”一邊問著一邊蹙眉上上下下細細看了我一遭。


    我此時心情正好也沒有那許多忌諱,遂撐著他的掌心,一個借力便跳下了車,裴衍禎定是聽了展大俠的匯報方才來探望我的,想來也是一片好意,遂溫言安慰他,“沒事沒事,你放心。”非但無驚,倒有喜,可謂意外收獲。


    裴衍禎見我撫著圓圓的肚子衝他笑眯眯,方才鬆了口氣,泛白的唇色慢慢恢複了一絲血色,向小姨娘問了聲好便扶著我向裏走,那審慎的態度倒像我爹對那些瓶瓶罐罐的葉子一般,叫我有些不自在。


    遂與他搭話,“裴大人,不知衙門之中餉銀如何?”


    裴衍禎轉頭看了看我,道:“我的俸祿過去皆是如數交予妙兒保管,妙兒應是最清楚不過,怎會有此一問?”


    “呃……不是說知府的餉銀,我是問捕頭們的薪餉。”


    展大俠在衙門裏當差,我若想時常見著他怕是不容易,我以為,同樣是當差,何不將他請來我們沈家當差?我們沈家也算是大戶人家,給我們家做名護院應也不算埋沒了他,當然,自是不能叫人隨隨便便無緣由就蹬了裴大人跟隨我們沈家不是?


    自小,爹爹便告訴我們“以情動人”不若“以錢動人”來得快捷有效。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現下向裴衍禎打聽好展大俠的薪餉,明日派人去和展大俠提個翻倍的價,不曉得能不能將他請來。


    裴衍禎一頓,立刻善解人意道:“妙兒可是想酬謝展越?無妨,我自有重金相謝。妙兒無須操心,在家多多靜養方為正事。”


    我覺得小娘舅平日裏善解人意均叫人熨帖妥當,今日這善解人意卻解得不甚好。隻是,他這般一說,我卻不好再巴著他追問了,隻好另謀辦法。


    不過一個時辰,裴衍禎前腳剛離,宋席遠後腳便到。我素來心軟,看著他們這樣錯過連麵都沒能照上一眼難免有些惋惜,遂道:“宋公子來晚一步了。”


    宋席遠立刻如臨大敵滿麵緊張,“啊?妙妙,你和裴大人重修舊好了?都怨我知道得晚了,都怨我!可是,我一知曉你遇險便立刻快馬加鞭趕了過來,看在我這一片癡情的份上,妙妙你無論如何不能這般對我。”


    看他這樣著緊裴衍禎,我十分感慨,端了碟糕餅給他,安撫道:“你放心,沒有重修舊好。”


    宋席遠立時三刻神清氣爽了許多,拉了我左右看了一遍,確認無恙後,喜滋滋瞧著我隆起的腹部道:“妙妙,近日裏我給閨女想了個好名字,喚作宋宛唐,我們宋家到了這輩,閨女排的是‘宛’字輩,而這‘唐’字便大有講究了,既諧音‘糖’又諧音‘塘’。當年,我第一次見著你,你在吃糖,第二次遇見你,你落入水塘。宿命啊宿命,這就是你我二人宿命中的‘唐’。”


    “果然很宿命。”我幹幹蹦出一句,“不過這孩子怕是用不到這個宿命的名字。”


    “為何?”宋席遠麵色一顛簸。


    “因為他不姓宋。”我實話實說。


    “難道姓裴?”宋席遠立刻猙獰了許多。


    我心平氣和與他道:“不是,姓沈。”這孩子既被太醫鐵口直斷與裴家宋家皆無關聯,往後還得仰仗他外祖父出資讓他吃穿無憂練武習文,自然得姓沈。


    宋席遠聞言,悶了悶,之後坐了一會兒老陳來報說各櫃麵掌櫃等著報賬方才地離去。


    第二日我打點了些銀兩,順順當當打探到了展大俠的月俸,也托人委婉表達了雇傭他來沈家做護院的意向.


    展大俠果然爽快,當下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絕了。


    我心下十分歡喜,更覺著自己沒有看走眼,這展越果然是個忠良之輩,所謂忠臣不侍二主。當然,我更相信以沈家的財力,拿著白花花的銀錠磨鐵漢,總有一天可以磨成繡花針。是以,又將俸銀翻了一倍。


    今日一早我便坐在前廳等人回複,不想沒等著日盼夜盼的展大俠,倒是等來了兩日不見的小娘舅。


    不知是正要去公堂還是剛從公堂下來,裴衍禎一身朱砂官袍還未褪便踏了進來。我滿心期許地向他身後望了望卻沒瞧見展越。


    “妙兒可是在等誰?”


    我回身,但見裴衍禎揚了揚眉尾正瞧著我,一襲朱砂豔色襯得他益發潤如白玉,豐神毓秀,叫我生生一怔,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幸得腹中娃娃翻身踹了我一腳,方才將我震了回來,大義凜然地收回放在裴衍禎麵上稍稍長久了些的眼光。


    一時不免反思自己近日裏是不是吃小娘舅燒的醋溜白菜吃多了,酸醋入腦,竟會突然覺著斯文人其實瞧著也還襯眼,完全違背了自己篤守一十又九年的信仰,罪過罪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幸得我馬上便轉了回來。


    正心中思過,卻不妨見裴衍禎看著我忽地蕩開一笑,眉目舒展,柳絮過輕舟一般悠悠飄散,不著痕跡走近了兩步,“妙兒~”


    那聲音真真是個如水將化循循善誘。


    此乃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敵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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