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爬起身抓過被子將那人罩住,半晌後想了想,顫顫巍巍掀開被子一角,怯怯問他:“那個……那個……我是不是又將你給霸王了?”


    裴衍禎用他那雙清亮幽遠的眼睛看了看我,珍珠一樣細膩幹淨的脖頸側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粉紅。


    我盯著那藕荷一樣的淡粉色,腦中嗡地一聲群魔亂舞,這可怎麽辦才好!一次便算了,如今第二次可怎麽搪塞?我怎麽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呢?雖然自小到大我慣來曉得自己酒量不好,卻不曾想真正驚悚的是我的酒品……


    那年醉酒之後我赤條條趴在裴衍禎身上醒來,瞠目結舌看著同樣赤條條的裴衍禎一分赧然九分深情地抱著我,一臉慷慨赴法場的模樣娓娓道:“妙兒,無論你對我做了什麽我皆無怨無悔。”


    一語砸下,好比一群耗子一嗡而上圍著我脆弱的心肝開始打洞,那個鬧心啊!然而,卻不由得我不信,裴衍禎幽怨的眼神,身上不經意展示的斑斑痕跡和我指縫裏殘留凝結的暗紅血漬,無一不控訴著我辣手折草的滔天大罪。


    我不得不震驚地吞咽下一個事實——我居然會酒後調戲良家婦男!而且這婦男還是自家的小娘舅!飛禽走獸啊飛禽走獸!果然人人心中皆有一隻陰暗的魔鬼,一不留心便會躥出來咬你一口。


    當時我隻覺有千般萬般對不住裴衍禎,心中惶恐非常,然而小娘舅卻自作主張體貼道:“妙兒,你既放不下我,日後我自然會讓你回到我身邊。”給他這般一說我更驚了,莫不是小娘舅被我采了以後看破紅塵要違抗聖旨,非要將此亂倫之緣進行到底?


    往後那陣子我處處回避裴衍禎,一看見他便覺著心裏耗子鑽洞,又作孽又愧疚。倒是裴衍禎談笑如常,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那事一般,慢慢地我便也淡忘了。


    不成想今日往事重演,我竟又酒後將小娘舅飛禽走獸了一回,這可如何是好?


    正咬唇皺眉醞釀說辭,裴衍禎卻掀了身上被子輕柔地覆在我身上,掖了掖被角對我道:“你酒後初醒又穿得少,莫要著涼了。”說完便徑自起身披衣束發,自然流暢得理所當然。仿若那兩年之中的每一個清早,仿若那些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過一場子虛烏有,而我們,隻是一對等待變成老夫老妻的新婚燕爾。


    我對著掛帳子的銀鉤看了一會兒,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抿嘴皺眉琢磨著。


    背對著我的裴衍禎風儀玉立,頭上的烏木簪子遠山般朦朧,突然開口道:“你放心。昨夜並未如你所想,隻是你喝醉了,我扶你回來,見你睡不踏實方才坐在床邊抱著你,本欲待你睡穩後便走,不想失神睡去,一覺已近天明。”語調柔和,卻透著淡淡的疏離。


    “哦。”我怔了怔,有些被他看穿心思的尷尬,不知如何續話。楞楞瞧著他取了八仙桌上的茶壺倒了小半杯茶折返至床頭重新坐下,伸手便來扶我,“喝點茶吧。”


    “昨夜那酒還好,不上頭,我現下不頭疼,不必喝茶解酒。”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未穿外衣,和娘舅實在授受不親,趕忙避開他伸來的手一邊找了個借口推拒。


    裴衍禎手上一頓,繼而收了回去,將茶放在我身旁的矮幾上,麵上益發溫和恬靜,扯出一個曲水流觴的笑容,輕描淡寫道:“不是給你解酒的,不過是潤潤嗓子,你昨夜喊了一晚上宋公子的名諱,想必口幹。”


    宋席遠?


    是呀,昨夜分明是同他對飲,為何最後變出了小娘舅呢?


    我一麵疑惑,一麵訕笑著伸手拿過茶盞,“給你這麽一說倒真是有點渴了。”


    聞言,裴衍禎似水繾綣的眼睛掃過我麵上,不知為何我竟覺著像被風刀子割過一般麵皮一裂。此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如若似他所言昨晚隻是抱著叫我睡安穩,為何要脫掉外袍僅著褻衣呢?這……詭異了些。


    我不免多看了他兩眼,卻在他的額角和下巴處瞧見些許散落輕微的淤青。我放下茶杯,不由伸手便要撫上那傷處,“怎麽受傷了呢?”


    不料,裴衍禎卻稍稍一退後,旋即起身,不著痕跡避開我的手,緩緩道:“沒什麽。你再睡會兒。我走了。”


    我手上捉了個空,隻得生硬地收了回來,看他踏出門去,說了一句:“你路上當心。”


    裴衍禎回身對我輕輕一笑,挑了挑眉,臨了道:“你且放寬心,我會仔細不叫人瞧見。此事不會外傳,更不會傳至某人耳中。”其實我說那話本沒有什麽意思,給他這般一答卻生出幾分歧義,生生將我堵在那裏。


    我在絲被裏悶了一會兒,聽得外麵淅淅瀝瀝似乎下起了雨,水珠子歡快敲打廊簷的聲音鬧得我不得入眠,索性披衣起身。


    正沿著抄手遊廊往外走,不妨撞見一夜不見蹤影的綠鶯,頂著滿麵倦色哈欠連連抱著個裝水的銅盆還險些潑到我身上,幸得我眼明手快穩住了她。


    “小姐,你可起了。宋公子出事了!”


    “噯?”我心中一驚。


    聽得綠鶯劈裏啪啦接著道:“昨天夜裏前園唱戲,宋公子獨自一人在後園海棠林裏喝酒,竟然被人給打了,昏迷得不醒人事,後來幸得孫少爺瞧見拉了我去,這才發現。老爺忙叫人請大夫還攤派家丁去找行凶之人,一夜裏家中鬧得人仰馬翻。”


    “他如今人在何處?”我急急打斷她。


    “就在西廂客房裏歇著,小姐去瞧瞧吧。”


    穿庭過廊,推門入內,但見宋席遠正閉眼躺在紅木榻上,半張臉籠罩在紗帳的陰影裏,看不真切,陳伯大馬金刀紮坐在一旁的圓凳上,手上倒了藥酒正要給宋席遠一掌呼嚕上去,那豪邁的姿勢看得我心驚肉跳,忙近前去拿過藥酒對他道:“陳伯,還是我來吧。”


    陳伯回頭見是我,立刻將藥酒遞與我,一邊道:“嗯,還是三夫人來上藥的好。”那聲“三夫人”喚得我哭笑不得,曾與他糾正過多次,始終未見效果,便也作罷。


    再看宋席遠那張臉,驚得我倒抽一口涼氣。本來好端端一張豔麗張揚的白玉麵龐,此刻眼角腫了一半,顴骨青紫,嘴角還掛著紅脹,哪裏是半張臉被紗帳陰影籠住,根本就是青了半張臉。看得我連上藥都覺得於心不忍下不去手,轉頭輕聲問陳伯:“這是何人所為?可是他在外做生意得罪了什麽人?”


    陳伯還未答話,一旁綠鶯倒搶著一口咬定道:“定是有人眼紅三公子近些年生意興隆,趁老爺做壽來往人雜混進來打擊報複的。”


    陳伯歎了口氣退了出去,綠鶯後腳也出門煎藥去了。


    我倒了藥油在手心正預備一點一點給他抹上去,不過指尖剛碰到,宋席遠便吃痛地“嘶!”了一聲睜開眼來。


    睜眼一看是我,立刻伸手抓牢我俯下的雙肩,一把將我按在他的胸口處,急切道:“妙妙,你沒事吧?他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啊?我?”我被他問得有些懵,“我當然沒有事啊。”正待問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之時,卻驀然憶起裴衍禎額角下巴的淡淡青紫,心下一咯噔,壞了!


    “你沒事就好~”宋席遠像給貓順毛一般上下呼捋我的背,一口白牙磨得格格作響,不妨牽到傷處,“哎!”地一聲嚎。


    想來他自小到大從未吃過半分皮肉之苦,這頓胖揍可有得他好受,我忙對他道:“你快放開我,我給你上藥。”


    不料他卻攬得更緊,一邊哼哼唧唧□□一邊無賴道:“不放,疼死也不放。”


    “放開我娘!”這當口突地插進一雙白嫩的藕臂,一隻小手眼見著便要精準地戳上宋席遠的眼睛。


    我背上登時出了一身涼汗,眼明手快一把捉住湯圓的手,趁著宋席遠一愣神的功夫,從他懷裏掙脫了出來。


    湯圓見我起身立刻上來擋在我麵前,烏黑的眼睛瞪得溜溜圓,鼓囊著小嘴,兩腮呼哧呼哧像隻吐泡泡示威的魚,手上一隻彈弓已繃緊拉了個滿弦,煞有介事地將我護在身後蓄勢待發和宋席遠對峙。


    看著勉強和凳子一般高的湯圓螳臂當車地橫在我麵前,我一時百感交集,頓覺其實自己的娃娃還是前途無量的,看這架勢分明就有關雲長以一當十萬夫莫開的苗頭。


    “不許碰我娘。不然我就把這小耗子射進你嘴裏。”湯圓奶聲奶氣地恐嚇道。我這才看清那彈弓上架的不是小石子,而是一隻小小的灰毛耗子,正吱吱哀號扭動著。


    宋席遠哭笑不得加之麵上青腫,一時表情比那戲台子上上了妝的臉譜還要精彩幾分。世間萬物果然是相生相克的,宋席遠這不按理出牌的妖孽如今倒是遇見了個克星。


    “好!不愧是我兒子!”宋席遠拍著床沿坐起身讚歎,“果有乃父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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