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方才深刻領悟,男女相對,無非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如若這門一關便多半隻有一件事……床幃之事……


    那夜之後饒是澹定如我也恨不能刨個坑將自己的臉麵埋了,之後幾日,我皆避著裴衍禎,不想他卻如雨後的蘑菇汩汩冒出無處不在。


    卯時,他倚在庭廊裏看書,朝陽鍍玉麵,晨風撫發帶,從書簡之間一抬眉,喚得一聲“妙兒。”左右丫鬟便紅了臉捂嘴竊笑著退散開來;


    巳時,他在書房之中手把手教湯圓習字認典,湯圓本來有些畏懼於他,麵對他不若麵對宋席遠這個大孩子一般收放自如,然,湯圓生來喜文,裴衍禎出口成章、口吐蓮花,古往今來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引經據典娓娓道來,生生說得湯圓這小娃娃聽得入了迷,幾日下來對他崇敬親近了許多;


    酉時,他在院中毓立,負手觀日落,半湖池水映晚霞,湖底白沙微瀾;


    戌時,姨娘必會叫上他與我們一同吃晚飯,裴衍禎一般隻溫和默默夾麵前的菜,想是手上帶傷不便夾那遠處的菜,然而以他的性格斷不會說出,我看不下去不免時不時替他添些遠處的菜,隻是不知為何,如今家裏的下人們越來越駑鈍不會識眼色了,明明曉得裴衍禎手上不便,卻偏將他愛吃的豆腐、菜蔬類的放得遠遠的,一日比一日遠,早先裴衍禎麵前還能有一兩樣清淡之菜,過了兩日,一樣都沒有了,全是葷菜,倒是我麵前的菜蔬越來越多,常常一頓飯下來弄得我跟個布菜的丫頭一般不得消停,幸而湯圓吃飯還算乖,除卻魚,倒不用我操心。


    亥時,小姨娘定會吩咐小廝去裴衍禎房中給他上藥,隻是小姨娘恐是一心惦記著牌局,安排下去的小廝不是阿四便是小九,都是家裏手腳最粗笨平素大大咧咧的小廝,我勞碌菩薩心放心不下,親自去督促,果然,不是阿四弄翻了藥酒,就是小九一雙糙繭子手不管輕重就往裴衍禎背上送,隻得打發了他們,我親自給他上藥,然而既有前車之鑒,我總是上好藥奪命一般便急急撤離……


    這般過了五六日,倒也相安無事,宋席遠不曉得什麽緣由,再沒露過麵,想是接手了宮中錦緞之事繁忙非常。


    這日我正在後院哄湯圓與我一道看打戲,下人來報說宮裏派了個公公下來,正在前廳給裴衍禎宣讀皇上聖旨,我心下咯噔一落,將宵兒交與綠鶯便匆匆趕到了前廳,卻是人影散盡,僅餘桌上茶杯零星幾盞,一個小丫鬟正拿了托盤在收,我腦中嗡地一響,一把抓住那丫鬟的手,“裴公子呢?可是那公公將他帶走了?”


    那丫鬟冷不丁被我一抓,一時瞪大了眼睛,手上一個不穩,托盤掉落地上,茶杯一個兩個碎了一地,瓷器開花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廳裏聽得人驚心動魄。


    “妙兒,我在這裏。”


    我猛地回頭,但見裴衍禎扶了門框站在廳門口,對我撫慰一笑,我怔怔然片刻,忽見他麵色一變,“當心腳下碎瓷!”還未明白過來時,我已三步做兩步到了他麵前,“你去哪兒了?那公公來作甚?”


    裴衍禎卻不顧手上帶傷一把將我橫抱而起,幾步走入廳內將我放入玫瑰椅中,“你腳上定紮了碎瓷,快讓我看看。”說著便一撩袍擺蹲了下來,一邊吩咐一旁丫鬟去拿銀針傷藥,一邊握了我的腳踝便要脫我的緞麵繡鞋。


    我腳踝一扭掙脫他便要起身,“那公公來作甚?”


    “妙兒莫急。”裴衍禎起身握了我的肩膀重又將我按回圈椅之中,“我方才隻是去送那公公到門口,此番來隻為皇上聽聞我廚藝尚佳,一時興起,宣我入宮燒頓禦膳要試試我的手藝,並無大事,妙兒不要著急。”裴衍禎說得雲淡風輕,一麵褪了我的鞋將我的腳托在掌心,拿過丫鬟拿來的銀針專心致誌挑那腳底碎瓷片。


    “入宮?”我咬著唇皺了皺眉,“何時?”


    “明日出發,不日便歸。”裴衍禎隻專注在我腳上,頭都未曾抬,口中語氣聽著似乎並未將入宮之事放在心上。


    見他如此從容,我心下稍寬,“當真不日?”


    “自然。不日便歸。”裴衍禎抬頭望著我,雙目清冽如泉。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實這些日子並非是他無處不在……作祟的,隻是我自己的心而已……一個人一旦入了你的眼,進了你的心,心中有他,便處處是他……


    我伸手撫上裴衍禎凝神的眉,“衍禎,記住你答應過我的話。”一麵解下頸項上所掛的骨雕梅花小鹿與他戴上,“我幼年時曾患重病,幾不保命,幾個把脈大夫都歎息搖頭,私下裏叫我爹給我預備後事,我娘不信,日夜看護我,還給我掛上了這梅花鹿護命避邪,不想之後數日我竟無藥自愈。今日我將這護身符與你,盼得你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我在這裏,等著你……”


    “妙兒~”裴衍禎起身將我納入懷中,“我答應你,平安歸來!” ……


    第二日,裴衍禎臨上路時再三叮囑我腳上傷口須按時上藥,又與我道裴家二老十分想念宵兒,問我可否將宵兒送到裴家小住幾日,我當下便允了,待他出發後便讓下人們將宵兒送去裴家,裴家二老一時歡欣非常。


    過了三、四日,想是我腳傷發了炎,不想夜半竟渾身發熱起了高燒,家中的私人郎中前一陣子因病過去了,一時還未定個新的郎中,小廝便上城中醫館裏急急拍門喚了個臨時大夫來,那大夫年紀不大,約摸隻有十七八歲的模樣,醫術倒還好,一劑藥下去,第二日清晨高熱便退散幹淨。


    我去了燒,一時身上清爽,睡得迷迷澄澄之際,察覺有人摸我腕上脈絡,便忽忽悠悠睜開眼來,但見昨日那小郎中正坐在凳子上與我把脈,綠鶯站在一旁看著,見我醒了,便道:“小姐,你醒了?二夫人不放心,讓郎中再來複診順帶給你開些藥調劑調劑身子骨。”


    我點了點頭,一抬眼不小心倒瞧見窗前掛的那銅架子,大鷯哥在上麵走來走去,不時歪了腦袋張張嘴,似乎想說話,卻又丁點聲音全無,我這才想起它已安靜了有些時日,似乎安靜得過了些,該不會是嗓子得了什麽毛病?遂讓那大夫也給那鳥瞧上一瞧。


    那小大夫倒還盡職,將大鷯哥的身子按住,扒開它的嘴瞧了半晌,與我道:“不礙事,隻是失身了。”


    “失身?!”綠鶯口無遮攔瞪大了眼脫口便重複了一遍。


    “對,失身了。”那小大夫麵無表情地淡定肯定道。


    我默默看著那鷯哥,回憶了一遍家裏是否有其它鳥兒雀兒什麽的闖入過我的屋子,卻實在記不起來……


    時至今日,我才曉得這鷯哥的神奇之處,都道人有三貞九烈,不想這鳥兒亦有貞操氣節,總是聽聞有烈女以死捍貞潔,今日始見鷯哥以沉默哀悼逝去的貞操,真乃烈鳥一隻!


    隻是,它一隻公鳥怎地好端端便失身了呢?我未免疑惑。


    “你們似不似喂它呲了什磨辣子呲過頭了,嗓子都似腫的,偶也一並開個親涼的方子,煎了藥灌嘖它呲,兩天因該就好了。”言畢,那大夫埋頭便唰唰唰寫起了藥方。


    我抬頭望了望帳子頂,一時無語默然,頓悟……


    這小郎中定是南麵哪個小城裏來的人,口音甚重,“似”與“是”不分,“呲”與“吃不分”,“因”與“應”不分,“我”與“偶”不分,照如此推斷……那個“失身”怕不應是“失聲” ……


    倒委實冤屈了這鷯哥。


    那大夫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大鷯哥的貞操如何因著他跌宕起伏了一把,寫好藥方後,淡定固我地對我道:“小姐現在騷已全退,隻是腳上花炎還需將養將養,偶寫副方子給你,煎服,約摸三天就能好了。”低頭唰唰唰又寫了個方子。


    再抬頭時,突然想起什麽,滿麵肅穆一本正經道:“藏言道‘多子多胡’,避子藥多桑身,壞肝損腎,不宜多服。”


    “大夫說的什麽?”我一時聽的懵懂,全然沒聽明白他這口帶腔之音說的是什麽。綠鶯也朦朦然,一臉疑惑。


    那小郎中皺了皺眉,想了想,勉為其難地擼順了舌頭,一個字一個字生硬吃力道:“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藥?此類藥多傷身子,壞肝損腎,還是莫要多吃的好。”


    他不擼順舌頭還好,這般一擼直,我更加不知所以然,懵懂半晌,應他:“從不曾服食過。”


    那大夫搖了搖頭,一言不發收拾藥箱起身,麵無表情道:“我言盡於此,聽與不聽便是小姐自己個人之事。”


    我一時默然,心中疑竇叢生……


    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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