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三公子總是覺得,沈妙這個人在他記憶中的粉墨登台帶了些靈異的奇幻色彩,撲朔迷離。


    那年,胡子一大把的沈老太爺八十大壽,宋席遠六歲,一大早裝病賴床未遂,被宋老爺揭了被子從床上拎起來去沈家拜壽。索性他爹帶著他給沈太爺說過幾句吉利話後倒沒再拘著他,任由宋席遠泥鰍一般滑到了沈家後園裏玩耍。


    沈家的花園確實又花又圓,卻不見一個人影,宋席遠摧花捉蝶自顧自玩了會兒,便覺意趣全無,躺在一叢花蔭下睡了過去。正睡到酣甜時忽覺耳後一陣癢,睜開眼睛一看,卻是一隻通體金黃的小貓趴在一枝橫斜的花椏上俯身垂頭,伸了爪子在撓他的耳朵,見他驚醒,驀地倒像嚇住,從那枝椏上一躍落地,偷偷瞟了他一眼調頭便跑。


    宋席遠好容易晃了半日逮著一個稍稍有趣些的活物,自然不肯放過,起身便去追那貓。七拐八彎之後,眼看著離那貓越來越近了,宋席遠躡手躡腳湊了上去,還輕輕學著貓叫“喵……喵……”喚了兩句,試圖引誘那貓停下來。


    不想那貓在花叢中跳躍了兩下,轉過一個月洞門便離奇地沒了蹤影,宋席遠正待懊惱,下一刻,那月洞門後卻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小哥哥,是你在叫我嗎?”


    但見那貓兒消失的轉角處轉出一個三歲大小的小娃娃,一身紅豔豔的小襖煞是喜人,那臉上卻是灰一道褐一道不知道粘了什麽東西,泥巴?抑或糖稀?總歸滿臉髒兮兮的,頭發疏黃,勉強紮起的小辮子還散落了一些細短的毛發的在繩結外麵,太陽下看過去,毛絨絨的一團。


    怎麽看怎麽像隻貓……


    六歲的宋席遠愣了一下,第一個想法是:啊!貓變人了,妖精!第二個想法是:怎麽會有這麽難看的妖精?奶娘不是說妖精都挺美的嗎?


    三歲的沈妙自然不能參透宋席遠六歲高齡的所思所想,隻咬了口糖葫蘆,將那又圓又大的山楂含在口中,疑惑地蹦上兩個石階盯著宋席遠看,“小哥哥,你要和我玩嗎?”一麵口齒不清地嚼著糖葫蘆自我介紹,“我叫妙……喵喵……”


    果然是隻貓妖!宋席遠蓋棺定論。


    宋三公子自小便喜歡小姑娘,於他而言,小姑娘便等同於香的、白的、靜的、美的,第一次看到一個又髒又醜圓滾滾的女孩子自然嫌棄,但是轉念一想,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是個平常見不著隻有在奶娘的故事裏才聽得到的妖精,便興致勃勃地勉為其難道:“如果你帶我去你的山洞裏看看你是怎麽修煉的,我就不嫌棄你長得難看,跟你一塊玩一會兒。”


    什麽山洞啊,修煉啊,沈妙沒聽懂,但是最後一句聽懂了,對麵這個小哥哥說她長得不好看!


    沈妙嘴角一撇,“你胡說,我爹說我最漂亮了,我哪裏長得難看?”


    三公子彎著一雙初具模樣的桃花眼不屑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沈妙,對比了一下家中牆上掛的楊柳美人圖,直言不諱道:“你沒有腰,以後肯定嫁不出去。”


    沈妙不曉得‘腰’是什麽東西,也不曉得嫁出去有什麽用處,但是,她知道肯定不是好話,一雙鳳眼憤怒地眯了起來,貓兒炸毛一般一躍而起駁斥道:“你才沒有腰子!你才嫁不出去。”緊接著,‘唰’地一下亮出美麗而野性的爪子,狠狠在宋席遠白玉樣的頸子上撓了一下,掉頭便跑。


    沒頭沒腦地跑了十來步,卻一頭撞上了一個暖暖的物什,幾乎要仰麵栽倒,幸得下一刻被扶住了,“小妹妹,當心。”


    沈妙仰頭一看,是個比剛才那個壞哥哥好像要大一點點的小哥哥,笑得幹幹淨淨,跟太陽一樣暖和,一點也沒有嫌棄不屑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覺得很委屈,眼淚撲簌簌便掉了下來。


    那個小少年一見手上這小姑娘說哭便哭,毫無預警,不免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將她撞疼了,趕忙問道:“哪裏撞疼了?是頭嗎?”


    孰料,懷裏的小姑娘抽噎了兩下,喃喃道:“剛才那個壞蛋說我長得難看,說我嫁不出去,還說我沒有腰……嗚——”


    那小少年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圓滾滾的女孩,溫言款語安慰道:“誰說你沒有腰,你看,這麽粗的腰,怎麽會沒有腰呢?”


    “真的?”沈妙抬頭看了看那個小哥哥。


    “當然是真的。”小少年表情溫和,叫人信服。


    沈妙一下心中撥雲見日,明朗了開來,抱著那個小少年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小哥哥,你真好!”


    其後追來的宋席遠看見這一幕,不免心中不屑:嗤!這貓妖真傻,竟然沒有聽出這人也是在挖苦她嗎?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原來妖精也有蠢成這般的,白白修煉成人形了。


    至於這個人……宋席遠眯眼看了看,好像認得……不就是那個隻會讀書的文弱裴家大少爺叫裴什麽什麽的嗎?


    此人正是七歲的裴衍禎。跟了裴家雙親來給沈妙的太爺爺賀壽,不想卻在花園裏撞上了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其後春夏秋冬、冬秋夏春又過了許多許多年,沈妙才曉得“沒有腰”和“腰很粗”是一個意思,卻再也想不起當年那個裝得滿麵良善實則毒舌損她的人究竟是誰,也記不得那個咒她嫁不出去的人究竟是哪家壞小子……


    直到沈妙嫁入宋家新婚之時,在搖曳的燭火下,方才在宋席遠的頸側看見兩道淺淺淡淡近乎和肌膚融為一色的抓痕,伸手摸了摸,不經意問起,卻被三公子抓過手放在唇邊吻了吻,低低一笑,翻身壓在身下,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貓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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