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前,敦厚老實的虎妖模樣,再次浮現在心頭。他是個再好不過的妖怪,對誰都和氣,冬天會用皮毛幫我暖好窩,夏天會用芭蕉葉替我打扇,還會烤魚,會打架,會陪我偷東西,在我脾氣惡劣亂說話的時候,他會看好場子,幫我安撫眾人,有人惹怒我,如果不是什麽大事,他會幫忙求情,所以五山的妖怪都喜歡他。


    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偷偷喜歡了我。


    我唯一沒想到的事,是蚩離君的醋壇子大到不能容半顆沙子。


    想起虎妖的枉死,再想到花半凡的慘死,我對蚩離君的半分內疚轉瞬消失,逆鱗被拔,久已熄滅的怒火再次湧上上心頭。


    手上冰雕茶花被捏成碎片,我自知此事難以善了,讓柳瑩瑩找機會逃跑,然後大步流星,向心心念念的仇人走去,準備先懷柔,再找機會下手。


    湖心島正中的茶花園裏,滿地落花,花朵的韶華將盡,正拚盡最後的時光,怒放出最後的美麗。刺鼻花香鋪麵而來,讓我呼吸再次窒息,深呼吸好幾下,才平靜了心情。茶花叢中,蚩離君正靜靜看著一株xxxx,就和我每次去霞山時,見到他的情景一樣。原本上古時期難求的花種,已入平凡百姓家。花依舊,景依舊,隻是蚩離君的滿頭青絲化作白發,有些滄桑,可是……妖怪是不會老的。


    蚩離君的身邊,侍立著四名我從未見過的妖怪,我算了一下紅羽臨走前告訴我的黑名單,認出這些都是跟著他一起從黑獄逃出來的獄友,個個穿著不倫不類的運動衫和運動褲,橫看豎看都不自在,其中還有隻長發妖媚的男妖穿錯了女人的裙子,估計他以為是儒生袍的代替品。相比較而言,蚩離君的打扮已經算正常了。


    八道目光死死鎖在我身上,看得我有點炸毛,舔了舔爪子問:“那頭蠢狗呢?”


    蚩離君慢慢回首,然後慢慢低首。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茶花叢中看去,卻見威廉給五花大綁,嘴裏塞著破布,丟在地上。


    蚩離君的同伴,似乎是野豬妖的漢子走上前,對我嗬斥:“該死的婆娘,你還有臉來?”


    “能不來嗎?”我神色複雜地看著威廉,連連搖頭感歎,“這繩結是誰打的?太藝術了,太高明了,簡直可以進特殊嗜好俱樂部了。”把威廉綁得像個x型,衣服和襯衫都被掙紮撕破了不少,白嫩的皮膚露出不少。他看見我獨身闖來,似乎很被感動,正雙眸含淚,楚楚可憐,扭動著身軀看我,欲語說不出,地上還有幾攤狗血……


    此情此景,拍下來放微博上,能讓任何一個腐女尖叫,yy出最精彩絕倫的虐戀情深十八禁耽美小說來。


    妖怪哪能腐?


    貓才不會那麽沒格調沒教養地去看什麽耽美小說!


    鬼畜攻小白受年上年下什麽的我統統不知道!


    櫃子裏那堆日本耽美漫畫和正版耽美小說統統是鸚哥的,我絕對沒看過裏麵有什麽古怪的東西!


    正想開口譴責他們的捆綁技術太容易讓人想歪。


    蚩離君對我上下打量,直皺眉頭:“夜瞳君,五千多年沒見,你變放蕩了。”


    陷害他去監獄,和“放蕩”有什麽因果關係?


    我聽得整隻貓都呆了,腦海裏千回百轉,幾乎當機,總算順著所有妖怪的鄙視目光,注意到自己的衣服。


    身為一隻天天窩在家裏不出門的宅貓,怎會在乎衣著打扮?


    我的衣櫃在威廉沒來前,是紅羽和鸚哥管的,威廉來了後,鸚哥宣布甩手不幹,我就把買衣洗衣收衣疊衣的工作,統統丟給他了。


    威廉的品味是什麽,地球人都知道。


    在不知不覺間,我的衣櫃裏充斥了大量洛麗塔哥特複古蕾絲邊衣服,還有無數印著各色貓圖案的休閑衫,就連內褲都是一打kitty貓,一打加菲貓,一打機械貓,還有cosy用的女仆裝,女王裝和動漫角色造型衣服。我自持穿什麽都好看,外表年齡十四歲,也沒太在乎,除了cosy衣服丟掉外,其他衣服在家都是隨便穿的,隻有見客才會穿上正經的衣服。


    如今急著出門,我身上穿的還是在家換的家居休閑服,上半身是黑色蝴蝶結小吊帶,下半身是蓬鬆的黑色蕾絲公主超短裙,腳上踩著印著“貓巴士”的卡通拖鞋,蚩離君他們的審美至少停留在千年前,看我要多怪異就有多怪異,尤其是那隻資料上寫著明朝早期入獄的貂妖,對男女大防死守,穿著裙子,全身包得厚密嚴實,哪裏見過三點式泳衣、吊帶背心和超短裙?他正在嘀嘀咕咕道,“不知廉恥!墮落!放蕩!浸豬籠!”另隻看似對新事物接受比較好的象妖,穿著名牌運動服,手裏捧著個不知從哪裏搶的ipad,查了一下,宣布,“這叫非主流。”


    我聽得左眼皮跳完右眼皮跳,對象妖罵:“你才非主流!你全家都非主流!”


    “打沒打啊?還不開始打?”象妖沒理我,左右看看氣氛,似乎覺得很平靜,便抱著ipad,衝蚩離君嚷嚷,“老大,我再切會水果,等開打了再叫我啊。”然後縮角落去了。野豬妖恨鐵不成鋼地踹了他一腳,“切個毛!切了能吃嗎?再胡鬧,老子就把這鬼東西砸湖裏去!”象妖大驚,趕緊捂著他的寶貝躲遠遠的,還嘀咕,“最初見到的時候,你還不是驚為天人,以為是稀世奇珍,差點頂膜禮拜嗎?都玩到第八關了,敢砸我就敢砍了你。”


    威廉第一次見到這些電子產品,也是這副德性。


    我扶額,試圖和平解決此事:“蚩離君,當年的事情,也是你造孽太多,就算沒有我下手,遲早也要抓你去黑獄的。我頂多讓你多蹲了兩三百年,男人大丈夫,心眼要放寬,不要像狗一樣斤斤計較。你看現在世界,和我們那時候已經不同了,天上飛的是飛機,海上遊的是郵輪,地上跑的是汽車,還有電視、電影、電腦、網絡、電話什麽的,打打殺殺早就落伍了。好不容易逃出黑獄那種鬼地方,應該享受生活,把那頭蠢狗丟開,我請你看電影吃雪糕去。”


    蚩離君問:“霞山的妖怪們呢?”


    “五千年,幾百年一次改朝換代,戰亂連連,處處都是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歎息,“五山的妖怪們都散了,有些死了,有些廢了,有些遠走他鄉,留在附近的隻剩我了。”


    蚩離君看著足下青石地板,再問:“這裏真是鏡月湖?”


    我答:“是的,這是霞山的鏡月湖。”


    狗戀人,貓戀家,除了曆史功底深厚的老學究,沒有人知道,b城的郊區曾是黑山,市區則是霞山。我和紅羽住的別墅位置,其實是我幾千年前的家。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五山緩慢地變遷,改變了它的容貌,近幾十年來,仿佛去韓國整容般,山峰早被鏟平,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處處都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幾乎讓人忘了它原本的容貌。


    我指著遠處燈火,告訴蚩離君:“你看,中心公園旁邊最高的那棟樓,原來是你老巢,那邊的水果市場,是桃林……”


    千萬朵野菊花盛開的綠地,變成了人頭湧湧的電影院,肥沃的良田變成了麥當勞,滄桑挺拔的鬆樹林變成了漫畫咖啡店,清泉和蝴蝶聚集的山穀,變成重點小學,還有我最喜歡的那塊一麵長著青苔一麵曬著陽光的大石頭,現在是車水馬龍的街頭,藍藍的天空被煙囪的廢氣遮掩,城市的燈火汙染,看不見滿天繁星。歲月抹去了所有我們留下的痕跡,魚鳥蛇蟲流離失所,除了太陽和月亮還是原來模樣,蚩離君此次出獄,怕是已見不到記憶中的霞山。隻有這鏡月湖,除了被人工填了些外,還約莫保留了當年的形狀,至少還不會被錯認成西湖去。


    身為一隻活了上萬年的古董貓,想著想著,我又有點傷感了。


    蚩離君說:“所有的東西,都和我記憶裏不同了。”


    我在鋼筋水泥的包圍裏,深深第吸了口氣:“日月流轉,萬物變更,時代總會變的,雖然速度有些快。”


    蚩離君沉默了。


    野豬妖的匕首就在威廉的脖子上半寸,我考慮他的安危,按下殺意,臉上越發笑得親切,再次建議,“都那麽多年了,多少仇恨都該放下了,你也別那麽偏激固執,雖然你殺了花半凡,但那家夥不過是頭沒用的斑點豹,我們是老鄉,認識得也比他久,我就不和你計較了。你當年殺了我得力助手,我害你提前入獄,我再請你喝酒,幫你找個戰亂的國家逃去,算扯平了如何?”再殺死我的得力助手幾個字上,我重重地咬了咬音,提醒是他先下手,才讓我反擊的,然後繼續軟言勸道,“開始我不知道黑獄是什麽地方,以為不過是個牢房,沒放在心上,後來我也進去轉了圈,才知道惡劣的環境,你受了大罪,這事算我過分。”


    黑獄是沒有陽光的陰暗世界,處處彌漫著腐臭的死亡味道,沒有半分活力,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絕望,那些被判無期徒刑的妖怪不是自殺,就是自暴自棄的墮落。為了搶到個每天可以曬半個時辰陽光的地盤,我和其他妖怪打了一年多的架,斷過骨頭,傷過眼角,至今還留了點後遺症,每個日日夜夜,想起都毛骨悚然。蚩離君呆在裏麵那麽多年,居然沒死,簡直奇跡。


    黑獄極大,劃分多個區域,蚩離君在天字號區域,我在地字號,就算不知道我也很正常,他的語速略微停頓了一下,含笑問:“你素來狡猾,對天界規則總是留三分餘地,做事喜歡鑽空子。怎會做罪大惡極之事?判的是何刑,幾號牢房,呆了多久?”


    我坦白道:“原本判的是無期,隻呆了五百年,被保釋出去了。”


    蚩離君歪歪腦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保釋必須是上位仙人作保,你的姿色還不足以勾搭天界上位仙人。”


    現在和我說話的是夜晚的蚩離君,什麽事都能想到潛規則去。我忍住陣陣吐血的衝動,和他解釋:“抓我進黑獄的家夥是畢方神鳥,那隻叫紅羽的女人,她是真虛天君的門徒,替我找她師父求情作保,又找了藍淩這蠢貨負責監察,以出去幫忙收拾厲害妖怪做條件,放了出去。”


    貂妖聞言,叫了起來,“十年前入獄的那隻厲害獅妖,不是說自己被隻貓打進去的嗎?”然後鄙夷道,“原來你這家夥是天界的走狗!”


    “明明是走貓!”我急了,指著地上還在打滾掙紮的威廉,力證清白,“貓和狗的區別大著呢!”


    我現在和紅羽住在一起,關係親密,紅羽是神鳥,從小就親天界,我沒有撒謊,蚩離君也沒有在我的話裏挑出什麽破綻,依舊淡淡地問:“終生監禁的犯人,屬窮凶極惡,不是畢方神鳥說話就能放出來嗎?”


    我支支吾吾道,“大概是師父喜歡捏我的肉墊玩,可惜沒貓要他,所以收了我做徒弟吧。”


    我師父真虛天君看起來很正派冷酷,內心有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他有喜歡摸小動物的怪癖,奈何他長得凶,還天生有極其嚴重的不受動物歡迎氣場,無論是兔子、狗還是貓,隻要他往東邊來,飛禽走獸們就往西邊逃,再逼近點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那時鸚哥和威廉這兩個好欺負的沒入門,他唯一的徒弟紅羽是隻脾氣大,還摸不得的畢方鳥,怨念已深。機緣巧合,紅羽去求他,他見我這貓皮毛長得油光水滑漂亮,前爪肉墊粉嫩柔軟,就應了。後來我才發現呆在他身邊不比在黑獄幸福,花費了好多氣力,耍了好多手段才從這氣場討厭的小動物控手上逃脫,去人間居住的……


    蚩離君笑了,笑聲卻有點冷:“你做了什麽壞事?能把天界逼成這樣?”


    我扭過頭:“小小問題,不足掛齒,不要問那麽深了。”


    “讓我猜猜,”蚩離君輕輕托著下巴,原本就很雌雄莫辯的容貌,如今嘴角的笑容越發嫵媚詭異,讓人心裏陣陣發寒,他踢了腳威廉,踩在他金色的腦袋上,“該不是為了這個家夥吧?”


    威廉的妖力甚微,基本沒抵抗力,被踢得嗚咽一聲。


    我不好貿貿然動手,因為蚩離君看似不經意的動作裏,處處都是引人上當的破綻,隻能委屈他先忍忍。幸好我平時揍威廉揍得比蚩離君狠得多,而且身為妖怪,比人類忍痛能力強得多,這點小小的挨打,我相信久經鍛煉的他也熬得住,所以不是很急。我最困惑的是蚩離君的話中含義,不由反問:“你坐牢做傻了嗎?他成妖才一年呢。”


    蚩離君撫掌大笑:“你不知道?”


    我不解:“知道什麽?”


    蚩離君再問:“紅羽沒說?”


    我迷惘:“說什麽?”


    我和地上的威廉,都一起傻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坐牢坐瘋了的家夥。


    蚩離君輕聲問:“那麽,蘇仲景你總該知道了吧?”


    聲音雖輕,名字卻重,就像一道驚雷劈下,我整隻貓都焦了。


    我給砸開竅了,頓悟,伸出爪子,咬牙切齒地問:“原來我的事,你都知道,還裝瘋賣傻逗我玩?”


    蚩離君笑道:“小夜瞳,逗逗你而已,別生氣,我對自己喜歡的女人和想殺的仇人,素來上心。”


    我厲聲問:“蘇仲景是蘇仲景,威廉是威廉,狗和人能有什麽關係?”


    蚩離君歎息:“你果然什麽都不懂。”


    隱隱不安再次傳來,我底氣不足地喝問:“我需要懂什麽?”


    蚩離君抬頭,看了眼黑漆漆,沒有星星的天空,“最初,我以為你天生無情,永遠不會動心,就算被送進黑獄,也隻能是自己不長眼,認栽。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你也也有為男人落入黑獄的那天……你說,這讓我如何甘心?同樣的死纏爛打,同樣的遷就你脾氣,同樣的包容,同樣為你任何事都做,同樣的跨越種族,他沒有品貌,沒有權勢,沒有妖力,甚至傷你至深。你卻為他赴湯蹈火,甘冒天條,擅改天命。在黑獄知道此事後,我就一直想出來問你,為何我不如他?!”


    他腳尖用力,威廉的骨頭斷裂聲傳來,他沒叫痛,隻呆呆地看著我,不明白蚩離君說的意思。


    我猜測過很多紅羽收狗做師弟背後的陰謀。


    我猜測過很多威廉和我是孽緣的推斷。


    可是真相漸漸浮出水麵的時候,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整隻貓都傻了。


    那段不願回憶的往事,漸漸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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