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不能呆了,”我深思熟慮道,“我妖力恢複大半,足夠應付尋常妖怪。你跟我回黑山混吧,那是我的地盤,沒人敢欺負你。如果你不喜歡……”


    人類多數是不喜歡和妖怪混居的,蘇仲景卻對我笑著點頭,沒有一絲不情願。


    我大喜,從懷裏掏出個玉扣,丟過去,得意道:“見你識趣,賞你的。”


    蘇仲景接過玉扣,喜上眉梢,急切問:“你怎麽弄回來的?”


    “不是偷的,”我知他不認可用扒竊弄東西,所以解釋道,“從周府出來的那個早上,我帶著幾個裝成周府丫鬟的女妖怪去那個當鋪,告訴當鋪老板,那個玉扣是我恩公的,我恩公還是周大郎的同窗,周大郎讓我贖回它,還給恩公。周興酷吏惡名在外,經常隨便捏造罪名抓無辜。當鋪老板不過區區平民百姓,哪敢讓他知道自己欺負他兒子同窗和他兒子的女人的恩公?他怕得腿軟,被我嚇唬兩下,哭著要白送,不過我按原價把銀子丟了給他……所以也不算騙的!”


    玉扣給當鋪老板穿了根紅繩,做成吉祥扣。


    蘇仲景歡喜撫摸著玉扣上的花紋,連眼睛都在笑。


    我忽然覺得不做賊貓,也不錯。


    他再次伸出滿是疤痕的手,拉過我的手。


    我這次僵硬了片刻,沒有縮回。


    紅繩纏過白皙的手腕,漂亮的玉石貼著肌膚,溫潤舒適。他低下頭,細心地打出最漂亮的繩結,宛如皇家工匠在製作最神聖的瓷器,他目光裏帶著淡淡的情意,卻不含絲毫褻瀆,仿佛正愛慕著敦煌壁畫上的飛天的信徒,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急促,升高的體溫,還有心裏那滿載至洋溢的溫柔。


    我的臉火辣辣的燙,唯恐他發現自己的醜態而丟臉,急忙傲慢地“哼”了聲做掩飾,將視線轉至別處,看著滿山的青綠來努力平靜情緒,心裏卻有一絲莫名的高興。


    6、


    我遷就蘇仲景的凡人體質,一路上遊山玩水,花了兩個月才回到黑山。


    妖怪們對人類各種長相接受度很高,帥哥和醜男沒區別,所以不歧視蘇仲景的外貌。但正如大部分人類都厭惡妖怪,妖怪對人類也很厭惡。他們對我把不是食物的人類帶回來,都感到不解,就連我親信的下屬都在抱怨。奈何我霸道慣了,所以他們抱怨歸抱怨,卻不敢隨便傷害蘇仲景。


    我揍了不少說蘇仲景壞話的妖怪立威,終究有些擔憂。


    所幸蘇仲景的人品好得連妖怪都認同,從不為非作歹、仗勢欺人,偶爾我欺負妖怪的時候,他還會幫忙說好話、做調節,安撫我怒火。久而久之,大家也認同了他的存在,偶爾也會和他說說話。某天,在蝶妖來找蘇仲景聊天,問他洛陽最新的仕女裝扮。蘇仲景無意間提起美妙詩篇,大加讚美。奈何黑山地處中原邊境,窮鄉僻壤,人類識字的都不多,何況妖怪?論讀書,翻遍整個五山的妖怪都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他們對讀書人的唯一印象就是肉嫩些,能從讀書聲裏弄懂“子曰”不是“子日”的家夥就算很了不起了。


    蝶妖對書本鄙視至極,堅持認為花時間去念書還不如學打扮。於是,蘇仲景從我堆滿亂七八糟雜物的庫房裏找出一把古琴,奏曲唱了首《春江花月夜》,琴聲悠悠,歌聲高昂,當“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方絕,花月美景呼之欲出,全曲奏完,餘韻悠悠,蘇仲景為她解釋詩中美景。我在隔壁裝睡偷聽,細細咀嚼,豁然開朗,隻覺美得讓人心胸澎湃,有些意動。蝶妖更是盈盈下拜,甘願為徒,學習博大精深的人類文化。


    蘇仲景成了夫子,他因妖施教,先給她講故事,講詩詞歌賦,講曆史,最後再到四書五經。他講課講得比五山附近的人類夫子強多了,不拘一格,生動活潑,夾雜著各種例子和生動趣事,經常聽得大家笑語連連,隻恨不得他從早講到晚,別停歇。蝶妖學上癮,拖來姐妹,男妖怪看見這裏美女紮堆,也跑過來,結果聽課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連隔壁霞山、白山的妖怪們都不辭辛苦,每天跑過來念書。我作為山主,在大家都學識字的時候,怎能身居其後?除占據最佳位置聽課,毆打比我成績好的同窗外,每天晚上還讓蘇仲景給我開小灶,講世上各種奇怪的傳聞軼事。困極了,就趴他腿上,在朗朗讀書聲中入睡。


    妖界讀書風潮自此盛行,許多妖怪見到蘇仲景,都會尊敬地稱一聲“夫子”,遇到什麽爭執打架,我偶爾也讓他代替自己出麵做調節,他能明白我胡說八道背後的意思,比我脾氣好,處事公正,以理服人,往往能讓大家心服口服,地位越發高漲,不過五年時光,隱隱有軍師的架勢。


    小倩出嫁後的那個春天,我覺得蘇仲景看我的目光越發熱切,那是雄性想向雌性求偶的預兆。我早已被蘇仲景無條件的溺愛,寵得半刻都不願離開他了,經過輾轉反側,思前想後,最後決定,如果他來求婚,就先狠狠拒絕,等他苦苦哀求幾次後,就做出勉為其難、大發慈悲的模樣同意!


    可是,我等了又等,拒絕的話醞釀了好幾回,看似狠毒又留了點餘地的拒絕說辭都準備好了,蘇仲景卻遲遲沒有來求偶。


    這該死的男人太不是東西了!


    我等得不耐煩,讓偶爾回黑山省親的小倩去暗示他。


    小倩傳回來的消息卻是他不願意向我求偶。


    區區一個人類,敢不娶我?


    我怒,我暴怒,我怒極掀桌,我把正在眾人麵前授課的他拖了回去,一爪子架到他脖子上,凶神惡煞地問:“你這死粽子,我堂堂黑山之主,萬年貓妖,要美貌有美貌,要身手有身手,你居然敢看不上我?活膩了嗎?!說,是不是在嫌我是妖怪!脾氣差!性格壞!年紀大!沒文化?!配不上你個酸腐該死的讀書人!有文化很了不起嗎!”


    蘇仲景給我嚇得臉都白了,過了好久,才死命搖頭,黯然解釋:“我太醜……”


    “借口!”我不等他說完,立即駁回,“醜什麽醜?全天下人類都長差不多!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點特色。你這模樣好歹走進人群裏,我還找得著!你明明就是嫌我脾氣差!”


    蘇仲景說:“不是的,你很好。”


    我怒:“我是遠近揚名的壞脾氣!哪裏好了?!”


    “你脾氣確實不太好,可是你人好,”蘇仲景極少有地不顧我臉色,再次說起我不愛聽的東西,“除非遇到真正的強盜或惡人,你雖壞脾氣,愛蠻不講理,愛打架,愛欺負人,卻極少殺人。而且大妖怪的統治下,黑山的死亡率是最低的,黑山妖怪在外頭被欺負的也是最少的。黑山附近的村莊,你雖然偶爾會去偷雞摸狗,可是沒讓他們在妖怪手下死過人。五山附近的村民年年都拜大仙,上供豬羊,隻有你會在遇上蝗災、洪水、幹旱的季節,派妖怪去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在妖界,善良的妖怪隻有被欺負的命。


    我早幾千年就拋棄了善良和好心!更不稀罕他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誇我!我隻要他明明看起來喜歡我,卻不肯娶我的答案!


    如果今天他說的話不能讓我滿意,我就把他揍得半個月起不了床!


    蘇仲景受不住我無賴,被逼得沒辦法,隻好解釋:“我是人類,壽命短暫,轉瞬就老了,到時候紅顏白發,難以般配……”


    意想不到的答案,我愣了。


    對妖怪恒久不變的時間,對凡人而言,短暫如蜉蝣。


    我才發現,六年過去,原來十七歲的少年長大了,沒燒傷的地方長出胡渣,有了成熟的輪廓,身材也變得高大起來。隨著日轉月移,他還會變的,總有天柔順的青絲會化作花白,清澈漂亮的雙眼變的渾濁,眼角長出無數皺紋,挺直的腰杆漸漸彎曲,腿腳慢慢失靈,甚至記憶開始混亂,直至生命消逝。可是我從未想過有天會失去他。


    妖怪與人類結婚的故事裏,往往到舉案齊眉,就戛然而止。


    沒有妖怪告訴我,當喜歡的人類配偶不在了,應該怎麽做?


    蘇仲景說:“認識你已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自小倩為采臣放棄妖骨,墮入輪回後,我想了好久,我們做朋友已足矣,做夫妻……我怕我老了,死了,你會難過。”


    我和小倩不同,我放棄妖骨就變成貓了,更加不可能和人類在一起。


    “沒關係啦……”我越想越亂,腦子就像團解不開的麻。


    可是,為什麽要解?


    “人類就愛胡思亂想,你讀過那麽多書,”我反問,“可知森林裏的懦弱無能的兔子,隨時都會喪生在猛獸的口下,可是它們還是會享受被清晨露水洗淨的綠草、交錯的古樹枝椏間透過的陽光,快樂地活在當下?”


    蘇仲景聞言一窒。


    我抬頭,踮腳,閉眼,輕輕吻上他的臉頰的傷痕,然後在唇間碰了碰,然後看著他。很多話,我沒有說出口,可是我知道他會懂。


    蘇仲景和我對視了很久,忽然悟了。他抱緊我,心跳的聲音快得如最急促的鼓點。


    洞窟裏,有水珠滴落,我肩上傳來濕熱的感覺,他說:“夜瞳,對不起。明知道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明知道越相愛越會讓你傷心,我還是忍不住愛上你。”


    他永遠舍得不傷害我,所以猶豫,所以抗拒。


    我拍拍他的背:“沒關係,我是朝秦暮楚的妖怪,可以用變化術陪你慢慢變老,等你死了我就忘掉你改嫁,別這樣看著我!天底下帥妖怪那麽多,我保證我忘掉你,保證會改嫁,好不好……”


    至少,現在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


    我們可以努力在他活著的歲月裏享受當下!


    生平第一次,我想讓別人開心……


    7、


    婚後的日子,我有嚐試做一些人類雌性的行為,比如做飯。


    可惜我做飯的起因是荒誕故事,過程是恐怖故事,結局是悲劇故事,蘇仲景很努力地想將悲劇扭轉成喜劇,可是悲劇多幾次,他的腸胃終於撐不住了,鬧得我超沒臉,躲角落裏鬱悶。最後他想了又想,跑過來說:“人類中,賢妻的‘賢’其實是‘閑’事的‘閑’,閑著沒事幹的妻子才是好妻子,你應該努力閑惠,做閑妻,什麽家務都別幹才是對的。”


    我給他繞得直撓頭:“小倩不是這樣說的。”


    蘇仲景痛心疾首道:“所以她不閑惠,你可千萬別學她。”


    我覺得他可能是安慰我,不過安慰得很中聽,於是依了。


    我不做家務的生活井井有條,房間不會變成命案現場,黑山的妖怪不會被騷擾,大家都很快樂。


    有時候我會和蘇仲景去人類的城鎮裏玩,看花燈,看龍舟,逛廟會,看大戲什麽的。蘇仲景蒙著麵紗,不喜歡惹是生非,我這輩子惹的事夠多,不差少惹幾件,每次進城都變成又瘦又矮,高顴骨扁鼻梁厚嘴巴,滿臉麻子,看上去就尖酸刻薄沒人要的婦人,免得被周大郎那樣的家夥纏上。


    黑山富饒,我貪吃。蘇仲景年幼時也錦衣玉食過,很懂得吃喝之道,他會陪我去很好吃的攤子,幫我選出最好吃的美食。偶爾遇上些不知事的紈絝,見他貌醜,冷嘲熱諷,蘇仲景卻不太在意。我總是黑著臉衝過去,又想起不惹事的承諾,再黑著臉衝回來。


    街上鑼鼓震天,報喜聲傳,是城東張家二郎中了舉人,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老父熱淚盈眶,大擺流水宴,慶賀家門出貴人。鄰人紛紛恭賀,未出閨的小娘子們羞答答地瞧,隻誇二郎是文曲星下凡,俊俏好兒郎。酒攤旁邊,有讀書人好生羨慕,議論紛紛,然後看一眼我眼前堆的盤子,再看一眼蘇仲景的書生打扮,忍不住竊笑:“哪來裝腔作勢的醜八怪和鄉下婆娘?以為披上長袍就能裝讀書人嗎?”


    蘇仲景覺得他們不對,想開口與他們商討幾句聖賢書,奈何風吹麵紗,露出真麵目。


    讀書人個個表情就像見了鬼,嚇得跳起,直往後退,繼而紛紛鄙夷,連看都不肯看他一眼,更別提說話了。


    蘇仲景低下頭,有些落寞。


    我也替他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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