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相見


    一


    路北北從衣櫃裏挑了件紅色大衣,套在身上打量了一番,十分滿意地出了門。她是個氣質出眾的姑娘,美麗脫俗且不張揚,從不刻意追求名品,周身卻透著灑脫和自信。今天是陰曆二十三小年夜,路爸路媽還沒回來,她要去爺爺家吃飯。


    出門的時候有細小的雪花,這個城市很少下雪,即便是這麽星星點點的也極為少見。今天真是意外,她心情格外的好。抬頭仰望城市的天空,若有似無的小雪花帶著涼意迎麵飄來,真是美好的一晚,路北北看時間還早,打算多走兩站路再坐地鐵,別可惜了這麽難得的冬夜景致。


    路爺爺住在軍隊大院裏,是位退休的老首長,她到的時候,爺爺正坐在書桌前戴著老花鏡用紅藍鉛筆勾看著《人民日報》。這是位精神矍鑠的老者,雖已八十三的高齡,頭發早已花白,但消瘦的身形卻筆直挺立。他見路北北像頭小鹿一樣跳進來,甚是高興,老了,兒女都不在身邊,就這麽一個小輩常常環繞膝下,自然沒有不喜悅的道理。


    路北北進了家門就麻利地脫下外罩進了廚房,邊係圍裙邊問:“阿姨,肉餡剁好了嗎?”


    保姆笑著:“早就剁好了,你爺爺吃飯這麽挑剔,我怎麽敢糊弄他。”


    路北北笑道:“阿姨,你幫我剝個蔥,我調好餡咱們就包。”。


    保姆阿姨看著路北北排的整整齊齊的餃子,忍不住讚道:“北北,你現在手藝快趕上你奶奶了。”她笑著說,“你這幾天沒來,你爺爺吃我做的飯,就是這個樣……”說著,做出一個皺眉的沮喪表情。


    兩個人說笑著,等路爺爺攙著路奶奶過來的時候,熱氣騰騰的餃子已經上桌了,還有四樣好看的小菜。路爺爺路奶奶坐在桌前,卻不急於動筷,他們看著路北北,眼光含笑,麵容慈祥。


    路北北坐在桌子前大快朵頤,好容易喘口氣,路爺爺嗔道:“慢點,少不了你的。”


    路奶奶說:“小時候南南和北北就是這樣的,他們總要搶著吃飯……”


    “北北明明是個女孩子,但是卻用家裏最大的碗,比南南吃的多很多!”,路北北把奶奶的話接過來搶著說完,奶奶顯然有些糊塗了,她現在越來越喜歡重複說一樣的話,路北北常來常聽,自然知道奶奶接下來要說什麽。


    路北北接著笑道:“奶奶,我現在肯定吃不過南南了,南南現在可以吃家裏的兩大碗,他在外麵吃不到奶奶家的飯。”


    路南南是路家的孫子,早年跟路伯伯一家搬到首都,並不常在路爺爺身邊,反倒是北北,她上大學又回到了這裏,畢業後留校做了輔導員,又回到了爺爺奶奶身邊。


    路北北說著大家就都笑了,路北北覺得老人是容易滿足的,她隨便幾句話就把他們逗得開懷大笑,每次來這裏,都是那麽愉快。


    一家人正說笑著,有人來報:“首長,葉政委家的人來拜訪了。”


    “哦,有請!”爺爺端起大紫砂的茶杯走向門口去迎,路北北攙著奶奶去臥房休息,近年來奶奶精神總是不濟,家裏來客一般都不再見了。


    這個叫葉承俊的男人就這樣在一個飄雪的冬夜走入了路北北的人生,當他帶著一身寒氣恭敬地走進路家大門的時候,立在臥室門口的路北北分明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聲,25歲的路北北終於相信這世上真的就有一見鍾情。


    那一年的葉承俊35歲,作為葉家長子,他第一次代替父親來給老首長拜年。路北北的爺爺是葉家父親多年的老領導,對葉爸爸有知遇之恩,更是老戰友、老同事。葉家在若幹年前,因為葉爸爸的組織調動,搬去了冰天雪地的中國東北地區,從那以後的每個春節,葉爸爸都親自前來拜會老首長,那一年的冬季,葉爸爸的腿因為嚴重的風濕,再也無法如常行走了,恐怕後半輩子也都離不開拐杖了。當葉承俊向坐在沙發對麵的路爺爺說明事情緣由的時候,路爺爺動容地流下眼淚,他唏噓著:“你父親可是個好同誌啊,小我十幾歲,真是太可惜了。去年我們還在這裏下棋,這麽多年了,我始終下不過你父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殺上一盤了。”


    葉承俊從進門開始就跟路爺爺一見如故,絲毫沒有注意到臥房門口站著的已經對他春心萌動的路家小妞。


    直到臨出門,葉承俊跟路爺爺握手告別的時候,路爺爺瞧見了走出來的路北北,才想起來介紹她。


    那一刻,當路北北在一片暖黃的燈光下穿過路家大廳亭亭玉立地走過來時,葉承俊的眼光不自覺地閃出一瞬驚喜。葉承俊看向路北北,這是個有著精致的小圓圓臉的女生,高翹的小鼻梁,圓亮的黑眼睛,近身沒有一點兒的香水味,隻透著發梢一絲清香。


    這絲意外的驚喜感直到葉承俊走出路家大門後還未落定。他坐在車裏,搖下玻璃,看向那一片迷迷蒙蒙的燈光,那帶著霧氣的窗口透出的柔和燈光那麽親近又溫暖,裏麵充滿人間煙火。


    他又不是沒經曆過男歡女愛,自然讀得懂路北北眼睛裏閃爍的東西。這種吸引葉承俊並不感到意外,葉承俊這個年齡的男人,成功又成熟,注定是吸引女人的,意外的是自己好像也有點被她吸引。


    但是,葉承俊並不打算要跟她發生點什麽,就為著路家和葉家這樣一種交情,他也不打算給自己找麻煩。


    他驅車離去,將那一片路家燈火甩在身後。


    二


    自從上次見過葉承俊,路北北就有些惦記。


    她已經25歲了,大學畢業都工作三年多了,大學也談過戀愛,工作了甚至也相過親,這中間也遇見過不錯的對象,他們每個似乎都不錯,可又都哪裏不對似的。一直以來路北北也沒有穩下心來,她本來以為人生就是這樣的,到一個年齡,找一個人結婚生子、碌碌一生。這樣的人生路北北早就有心理準備,大多數人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這樣的日子不可怕,但也沒什麽可期待的,總有那麽一個時間和契機,自己的人生大事就完成了。她就這麽隨便地等著,或者也沒在等著,反正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下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葉承俊出現了,她想見他,內心希望他能主動聯係她。以前路北北從來不接陌生的電話,現在對所有不認識號碼都有一種莫名的期待,絕不敢漏掉一個,生怕哪個就是他的,這種感覺是甜蜜又苦澀的,像是初戀般的感覺。


    北北高一的時候曾經瘋狂地迷戀一個籃球打得很好的學長,那個時候,暗戀就是這種感覺,想見卻又不敢主動去說,怕拒絕,更怕拒絕後再也不能見……那是年少時候北北心裏的秘密,屬於她成長的青蔥歲月。後來,學長的模樣都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但是那種感覺卻牢牢記住了。


    可是時間過去好幾個月了,冬去春來,草又新綠,天氣已漸暖,路北北卻有點心涼了,他再也沒有了任何消息。


    葉承俊眼睛裏流露出的好感路北北是感受到了的,可是他為什麽不試圖聯係她呢?他想要找她易如反掌。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朱雅給路北北打來電話,路北北拿起手機一看是她,於是她接通後直接問:“怎麽了,你這次是又散了還是又合了?”


    “北北,我們這次真分手了。”朱雅在電話那頭哭得悲悲切切:“我真的徹底想通了,我們這次是真的,這次絕對不可能複合了。”


    路北北道;“正好我也想找你呢,好煩呐!見麵再說吧。”


    路北北在院辦公室的走廊裏遇見了院長,她禮貌地打了個招呼,本欲離開,卻被院長叫住:“小路,你來一下。”


    院長坐下後看著路北北:“小路,你最近好像在學校的時間少了點吧?輔導員是做學生工作的,不跟學生打成一片怎麽做呀?”


    路北北低下頭,院長歎了口氣說:“北北,你在學生中一直口碑不錯,這兩年卻一直沒有轉正式編製,還是人事代理,你想過原因嗎?”,他看路北北依舊不言語,就繼續道:“有些時候,人際關係是必需的,院裏年輕老師不多,但是你看小陳,跟院裏所有的老師都有說不完的話,跟誰都合得來,這種修行你還欠缺呢……”


    院長看路北北低著頭依舊不言不語,想了想道:“當然,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工作方式,但是民主評議通過後才能參加轉正考試。”


    “院長,我不在乎是什麽編製,我隻想做好我的工作。”路北北低頭說道,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說的是心裏話。


    院長看沒有說到路北北心裏,於是問道:“北北,你願意教課嗎?”


    “願意,我正在努力,”路北北終於抬起頭,肯定地說道:“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也正在努力成為講師,我已經考上研究生,但是還需要時間畢業。”路北北誠懇地說。


    “對,所以先轉正,社會就是這樣的,北北,你是聰明的姑娘,這難不倒你。”院長語重心長地說。


    “嗯,我都明白了,謝謝您,院長!”北北複又誠懇地說:“謝謝您,李叔!”


    朱雅和路北北坐在餐廳裏吃飯,點了一桌子兩人愛吃的東西,朱雅剛剛還痛苦不堪,看見好吃的就忘了,路北北倒沒什麽胃口。


    她有心事,朱雅看出來了,問她:“有什麽話,說吧。”


    路北北正想開口,朱雅的手機唱著最新的流行神曲響了起來,聲音那麽大,路北北就不喜歡這些東西,朱雅捧起裝飾的紅的銀的、閃閃發光的大手機,舔舔手上的沙拉醬,開口就道:“你什麽都不要說了,你來電話我也不會接的,這次咱們恩斷義絕!……那你說,你是為什麽?”


    一聽就是李冬冬的電話,路北北皺著眉頭好笑地看著朱雅,這妮子真是夠神道的,連這麽惡心的話都說得出來。


    路北北、朱雅還有李冬冬他們三個的交情,用朱雅的話說就是認識了一輩子了。三個人從上幼兒園就在一起,一路走來,一起上到大學,路北北和朱雅同年,李冬冬小她們一歲,但是李冬冬始終不承認,他辯解說屬相不同但是差七個月不能算一歲。朱雅和李冬冬從小就膩在一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談起了戀愛,兩個人在一起十幾二十年,今天分明天合到現在鬧了不知道多少出了,也沒真分成過。畢業後三個人都在華海各自就業,華海是中國的經濟中心城市,說起來路北北的高中的、大學的同學真也不少,但是真正好的不多,朱雅是其中一個,路北北格外珍惜,兩個人都單身未婚,常常相聚吃喝。


    終於等到朱雅掛了電話,路北北嘲笑她道:“有意思嗎?你倆。”


    “我也覺得挺沒意思的,嘿嘿,路妞……”朱雅壞笑道,“說點你的有意思的。”


    路北北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朱雅吃得頭也不抬:“他肯定是結婚了,早就有家有業了,搞不好孩子都老大了。”


    “朱雅!你太過分了!我跟你認真說話呢,你犯得著這麽打擊我嗎?我才剛看上他,他怎麽就一聲不吭就結婚了呢?”路北北激動地說道。


    “ohe down!小姐!”朱雅叫道,“我沒打擊你,你說的呀,你覺得他對你也有點意思又不追你,那不是有人是什麽?”


    路北北一時語塞,她還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


    “那我怎麽辦?”路北北無助地看著朱雅。


    “要麽當小三,要麽換目標!”朱雅說,“多簡單的事啊!”說著繼續吃。


    “朱雅,你能不能先別吃了,我心裏很煩,你能認真聽我說話嗎?”路北北心裏很亂。


    朱雅終於放下她手裏的食物,認真地看著路北北說:“妞!任何大叔級別的男人所散發出來的氣質,都是他們背後的女人造就的,你以為是拍韓劇嗎?所以,選擇就兩個:要麽當小三,要麽換目標!”朱雅重複道。


    路北北被朱雅痛打了一次神經,心裏倒通了不少,回到家後,路北北認真地想了想這個事情。已經這麽久了,她好像一直困在一種情緒中出不來,已經讓她做事情都開始專心不起來,不管他的人生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至少目前看來他和她無意交集,路北北現在的行為怎麽說都是毫無意義的。


    路北北看向窗外,她也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了,大可不必如此自傷。


    三


    路北北又恢複了她以前的日子,早出晚歸,每個周至少在學校住兩天,要麽看書,要麽去學生宿舍查崗,院長瞧見她這樣非常滿意,他覺得自己的思想工作做得很到家。


    這一年秋天,路奶奶病倒了。家裏人都清楚奶奶的身體狀況,所以並不覺得很意外,但是路家大院還是籠罩著一層淒涼的氣氛,爸爸媽媽還有伯伯一家都回來了,不幾天奶奶就走了,路爺爺在奶奶走後,一夜之間失去了精氣神,大不如前了。


    北北知道爺爺的心思,奶奶後事之後她搬到爺爺家的大院來住,這也是爸爸媽媽的意思,路爸爸原本是琴島大學美術係的老師,他的書畫在當地小有名氣,還開過幾次畫展,退休後經營自己的書畫店,純粹是為了跟同道中人喝茶賞畫,娛情人生。路爸爸在北北來上學之前就在華海置辦了家業,他是個戀舊的人,出生在這裏,早年又在這個城市上大學,原本想著退休回來安度晚年,卻總也舍不得那些共事了一輩子的老書友、老畫友,再加上路爺爺路奶奶這幾年並不需要兒女伺候,北北又在身邊,因此也就不急著回來。


    爸爸媽媽對路北北的這個決定自然是高興的,爺爺現在一個人,這樣總是放心。


    從那以後,路北北常常說笑著,圍繞在爺爺身邊。爺爺越來越喜歡回憶了,他們總聊到以前的事,柴米油鹽、細水長流的。奶奶在爺爺的回憶裏那麽美好,路北北覺得這種白頭到老真是人世間最難得的事。


    在爺爺回憶時,她忍不住反複編排著自己的故事,有一天還是忍不住把這點小心思告訴了爺爺。路爺爺微笑地看著她,爺爺在奶奶走後很少這樣發自內心的笑過,他看著北北,慈愛而發自內心地笑了,一如從前。孫女長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而且這對象是小葉,他自然是高興的。巧的是爺爺的疑惑和朱雅是一樣的,他首先要確定的是,這個年紀的葉承俊是否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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