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蘇景年以“大金國最令人膽寒的謀士”,來稱呼她。


    莫若離的心中苦澀難耐。


    “阿難這般地稱呼於我,實在是讓人聽得不甚習慣。也不知,是在誇讚於我,或是在痛罵於我了?”


    蘇景年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卻問說:“即使你隨我到了錦州,也絕非是萬無一失之策。軍中一旦起了異心,嘩然生變。我也沒有一個萬全的法子,能夠保住你。兵變之下,就算我擺出北域王的身份,恐怕也隻得是徒勞無功了。我說的這些,聰慧如你,肯定都已是料想得到的了。可即便是這般,你也還願意,隨我去錦州嗎?”


    “如阿難所言。留在王府和去往錦州,於我而言,都並非是絕佳的良策。既是如此,兩相比擬之下,我當是願意留在阿難的身邊。隻要可以留在你的身邊,什麽危險,我都不怕。”


    蘇景年頓了頓,反問說:“可是現下,不是沒有絕佳的良策,對麽?”


    “。。。。。。”


    這一次,是莫若離沒有回答蘇景年的問題了。


    其實兩個人這個時候心中都非常的清楚了然,如若當真是要保全莫若離,眼下有一絕佳之良策,可行之。


    那便是,趁著當下局勢尚且還在蘇景年的掌控之下,莫若離悄悄地從北域離開,從蘇景年的身邊徹底地離開。至於離開之後,她要去往哪裏,便是不會再對北域全局產生影響之事了。


    隻要北域王妃從北域王的身邊消失,那麽無論消失的理由到底是什麽,這般之下,便可化解了北域軍中將士們心裏的不滿情緒。金軍南犯,所打著的“營救大金國長公主”的名號,也就不攻,而自破了。


    如此一來,兩軍的士氣此消彼長,擊破金軍,便是指日可待之事了。


    隔案而坐的兩個人,均對這一計絕佳的良策,視若飲鴆。誰都不願意,把它說出口來。


    她們都知道。如果此計一行,北域與大金的戰事也許會迎來轉機,也許就著這個契機,北域通盤之圍局也會隨之反轉。反客為主,北域就此一舉粉碎大金與西疆的雙重夾擊。


    可是如果此計一行,蘇景年與莫若離兩個人很可能會就此走向離別之途。


    此相一別,或許就是生離死別之別,再無相見之別,永生永世之別。


    天下之大,浩渺無窮。可終究是容不得一個沉溺女色、荒廢國防的北域王。大齊國強,問鼎九州。可齊人則是再容不下一個以美色禍亂後宮,實則乃是大金細作的北域王妃。


    如果說拋開這些,不去深思細想。那麽,蘇景年的身體呢?


    她又還能,撐得了多久呢?


    是到明年?還是隻是幾個月之後?抑或,那期限就在明日天明?


    沒人知道,沒人知道。


    蘇景年的大限,到底是在何時。


    所以,想明白了,也看明白了這些。蘇景年才會來見莫若離,才會征求她的意見。


    她不願意依靠什麽借口,把莫若離強行困在她的身邊。


    因為那樣做,真的並不公平。


    她的死亡,終將會到來。即使沒有身中藥石無醫,她也會如同天下所有的人一樣,在日月輪替的摧毀之下,慢慢消亡。


    隻是,如果沒有這一劑絕命的毒藥,蘇景年絕對不會原諒於莫若離。是這個女人,一手造成了蘇辰繆的死。這鋼鐵一樣的事實,永遠不會更改。


    正是命不久矣,時日無多;正是深陷危局,如臨深淵;蘇景年才終是放下對於莫若離的仇恨。


    當然,她的放下,不是妥協,不是原諒,更不是遺忘。


    而是極度清醒地認識到,她確是恨極了麵前坐著的這個女人,隻恨不能將她碎屍萬段、千刀萬剮。與此同時,她也確是愛極了她,她不可以失去她,她不能忍受她受到外界的任何傷害。


    愛與恨,纏綿交錯。在蘇景年的心中,爭鬥不止。


    不久之前,蘇景年陷在這難分難解、無休無止的爭鬥之中,痛苦無比。


    由此蘇景年前所未有地,對藥石無醫和下毒的永寧公主,由衷地心生感謝。


    如果沒有這劑無藥可醫的催魂索命之毒,她也許這一輩子,都隻能沉淪於仇與恨的海穀深溝之底。


    如今,她放下了對與錯執念,放下了恩與仇的糾葛。曾經的仇恨與怨念依舊是鋒利的白刃,蘇景年不再繼續閃躲回避,不再懼怕承受流血與痛楚。她以她僅存的生命厚度,背負起利刃之叢。讓仇恨與痛苦刺入脊背,融入血液,滲入骨髓。


    唯有這般,她才能夠重新敞開懷抱,把這個她愛極了、也恨極了的女人,再一次擁入懷中。


    對於莫若離而言。蘇景年在她的眼中、心中,早已是超過了所有的存在。她怎麽可以離開她呢?尤其是在她和北域最為艱難的時刻。


    無論是冰天雪地的葉尼塞,還是危機四伏的錦州。沒有什麽危險,可以阻擋她去往傻人的身邊。


    殿外不知何時起了晚風,殿內的人默然久矣。


    暗夜深沉,星墜雲邊。於漠落處,起微波。密樹搖首,沙然窗頭。


    紅燭消殘,光影浮掠。明亮之下,芯獨燃。白煙散盡,寂透空屋。


    久久之後,是莫若離先開了口,打破二人之間的沉默。


    她仍是如常的淡淡口吻,好像似在說著些什麽稀鬆平常的話語。


    “阿難。無論如何,我都會隨你前往錦州。阿難所說的那一計‘絕佳良策’,於若離而言,絕不可行。”


    蘇景年知道,美人的這番短短話語便是她給予自己的承諾。一錘而定,如重千金。


    深視美人,蘇景年重重地歎了聲。


    說:“隻願他日。你與我,都不曾後悔今日之決定。”


    莫若離回望蘇景年,說:“但願,如此罷。”


    蘇景年又是歎息。


    “好罷,好罷。”


    連說了兩個“好罷”。蘇景年拍了拍她的大腿,像是艱難地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她從矮榻上,站起身來。


    對莫若離道:“時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親征錦州還有許多事務,需要我去軍中定奪。”


    莫若離見她要離開,也隨著她起身。


    言語之中,不經意之下,已是有了急色。


    問說:“方才不是說,今晚留下,不走麽?”


    “可是,軍中。。。”


    蘇景年說著說著,還是住了口。她終是不忍心,令麵前的人感到傷心難過。


    所以,她臨時改口道:“好罷。那便不走了,等天明再說。”


    聽她這般說話,莫若離這方安下心來。麵上的神色,也恢複如初。


    “歇息吧。”蘇景年道。


    說完,起步先入了內室。


    莫若離跟在她身後,也進了屋。


    二人無言。各自去到屏風後麵,更衣梳整。


    美人身上隻穿了件薄衾,除了那薄衾便是裏衣了。梳洗後,美人先是回到了床上。


    蘇景年身上的喪服總共三層,全脫了去,再除去中衣就花了不少的時候。她替換上幹淨整潔的裏衣,又去梳洗。


    如此一通忙活,小兩刻鍾的功夫就過去了。


    等她回到床上,見美人坐在床頭,還未睡去。


    目光交匯一二,又立馬錯開了。兩個人之間,還是明顯地多了些生分。


    坐到床上,躺倒下來。周圍的一切,熟悉而安穩。


    蘇景年感受到了久違的平和。


    困意很快便潮水般襲來,眼皮發了沉。


    蘇景年口中碎碎,問枕邊的人:“怎麽,方才沒有見到殤姑娘?”


    莫若離靜靜地觀望著她,連同她的困倦與疲憊也都看在眼中。


    “殤兒回了阿勒楚喀。朝中有了變化,我差她回去處置。”


    “原是,這樣。”


    “等阿難有了閑餘,若離會把大金朝中發生的事情,都告訴阿難。”


    莫若離輕聲細語,手上動作也輕柔,為蘇景年掖了掖被子角。


    “好。。。好。。。”蘇景年合上了眼,沉沉地睡了過去。


    莫若離心道,這些時日,傻人定是受了不少的勞苦。這方剛沾了枕頭,便睡了去。


    她不敢輕舉妄動,隻怕驚醒了蘇景年。


    她也不願有什麽旁的動作。這樣靜靜地、近近地看著熟睡的她,已是心生愉悅了。


    等蘇景年醒來的時候,已是天明時分。


    北京城居處北方,夏日的白晝很長。她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便被逐漸升起的天光擾醒了。


    屋內的燭火已是熄滅,隻剩白煙飄渺。


    懷中有柔和的觸感傳來,引得蘇景年低頭去看。


    是美人蜷在她的懷裏,正睡得憨甜。


    蘇景年辨了幾回,才終是確定,當下之境,並非是在雲端夢裏。懷裏頭熟睡著的人兒,也並非是虛空幻影。


    有些猶豫,有些生怯。


    蘇景年不知,該去對懷中的人兒做些什麽舉動,才是好了。


    這一夜,短暫卻又漫長。莫若離久違地做了一個好夢。


    夢中,她回到了大寶龜船。墨羽和墨殤都在船上,兩個人嬉笑著,牽她來到了書房之中。


    待她進了屋,那兩人就笑著跑開了。


    書房的窗戶是開著的。海風徐徐送來,波濤輝映著夕陽照亮了整間屋子。


    有人在落日的餘暉之下,撫弄著一方錦瑟。


    琴音幽幽,那個人似乎有什麽難言的心事。


    莫若離來到放置錦瑟的案邊,想去看彈琴的人是誰,想去問聲,是何事如此地困擾於你?


    未等她完全靠近,錦瑟聲住。那人從案邊起身,餘暉灑在她的側臉上。


    一雙異色的眸子,溫潤柔和。她臉上的笑容,總是讓人見之莫忘。


    蘇景年從案後,來到了莫若離的麵前。她周身映著霞光,很是明亮,給人感覺暖融融的。


    不知道因為什麽。見了傻人,莫若離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澀。


    “你在這裏,做什麽?”莫若離問說。


    聞言,蘇景年臉上的笑意更是深了。


    回說:“我在等你啊。是你說,‘半月之後,秦淮河畔,白帆金旗,有緣再見。’你怎地不早些來?倒是讓我白等了這般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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