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你知道麽?”


    栗色短發的少女忽然站定,回眸。


    側臉在霓虹燈光下生輝,勾勒出陶瓷般的細膩光滑光澤。


    “建立這間花鳥市場,當初可是引起了很大的紛爭哦。”她說。


    他聽著。


    “我們腳下本來是郊野公園。當初市政府在調整城市規劃的時候,將郊野公園這塊公園用地劃撥為建設用地的時候,可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她忽然講出了非常專業的術語。


    “是誰告訴你的吧?”他問。


    少女一怔,隨後不滿地皺皺鼻子:“就不能是我關心時事,自己了解的麽?”


    “肯定不是。”他確鑿地說道,“葉菲你才不會點進去看這種新聞。”


    “這倒是……我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她隻能不甘心地點點頭。隨後眼簾微垂,說道,“這個消息,確實是‘誰’告訴我的。”


    “所以呢?”


    留意到葉菲眼中一閃而逝的落寞,葉洛不動聲色地問道:“這間花鳥市場,就是當初的郊野公園。葉菲你想告訴我的應該不隻是這則新聞吧?”


    小姑娘頓時又提起了精神,“所以。阿洛,你不覺得很奇妙麽?”


    “什麽?”他問。


    她指著周圍:“我們現在踩著的地方,可就是當初的的郊野公園。說不定,我們腳下就是某片湖泊。這麽一想——”


    一頓,她笑顏如花:“是不是就很浪漫了?”


    ……


    ……


    “浪漫麽?”他咀嚼著這個詞語,看向女人,“如果知道有一具屍體被埋在了腳下,還會覺得浪漫麽?”


    女人已經徹底慌了:“你胡說!”


    他自顧自說著:“當年的小女孩,眼睜睜看著她的弟弟,在湖中死去。”


    “是!這就是那個賤人做的!”女人迫不及待地說道。


    “不。她不是賤人。當年的小女孩並不是賤人。”葉洛凝視著女人,眼神中帶著莫名的溫柔。


    那視線像是在看著女人。卻又不全是。


    如此柔和的眼神,女人卻仿佛被毒蜂猛地蜇了一下,驚慌失措:“夠了!你那是什麽眼神!”


    “還記得我之前在傘中問你的問題麽?”他說,“小女孩固然不對,那麽,她的父母呢?”


    “不用說了!全是都是賤人的錯!”


    “那時候的小女孩,會怨恨她的父母。雖然粗口連篇,甚至對於無辜的弟弟心生怨恨。但在我看來,卻是比此時此刻的‘她’是要可愛的。你覺得呢?”葉洛說。


    女人瞳孔顫抖著,“夠了。夠了。”


    葉洛眼簾微垂,歎了口氣:“一定要我全部說出來麽?那麽……就如你所願。”


    “夠了!給我閉嘴!”


    女人肥大的身體猛地搖晃著,似乎迫不及待地要衝上前來將葉洛大卸八塊。可正處於吸收狀態下的她,卻動彈不得。


    因此隻能用顫栗的雙瞳盯著葉洛。那眼神仿佛看見了什麽極其恐怖的事情就要上演,露出了比之前看見傘被切開還要可怖的眼神。視線中混雜著深深的不安,就像是一個在黑夜中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如果說你的女兒是在二十年前被你囚禁在了這間花鳥市場。那麽,她又是如何在郊野公園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呢?”他說,“要知道,花鳥市場可是在三十年前才建立起來的。在你的女兒出生的時候,郊野花園早就被推平,她又怎麽可能出現在郊野公園的湖邊?又怎麽可能殺死了自己的弟弟?你的女兒不是凶手。那麽,凶手會是誰?那個殺死了自己弟弟的小女孩到底是誰?”


    葉洛看向女人。


    女人隻是高聲嘶吼。試圖用震耳欲聾的聲音蓋過葉洛的聲音。


    可黑發少年的聲音在這噪音中卻擲地有聲、清晰可聞:“是你吧。那個當年殺死了自己弟弟的小女孩,就是你吧。”


    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隻發出一聲急促而痛苦的呻吟。


    “你所說的故事——‘一個賤人小孩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其中那個‘賤人小孩’到底指的是誰呢?”葉洛看著她,“你就這麽厭惡過去的自己麽?”


    “別——”女人的眼神中漸漸露出哀求。


    “將這段回憶從自己的身上摘取下來,你並沒有丟掉它,而是它藏在了某個地方。藏在了這裏。”葉洛指著身前的湖水,“你現在一定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為什麽,我們會從那條小巷中,抵達郊野公園?那個空間循環到底是誰設置的?是我麽?是你的女兒麽?都不是。那是你自己啊。


    “你現在也一定知道是誰拉扯住了你的身體,令你無法完全進入郊野公園。那不就是你自己麽?是你自己的潛意識在阻止你進入郊野公園——因為你在害怕,害怕於回想起當初的事情。”


    “現在你也一定知道這片郊野公園到底是誰的藏身之處了吧?是你的女兒麽?不。分明就是你自己的啊!”


    葉洛高聲說道。


    其實一切早有提示,為什麽第4篇日記中的女孩說話措辭變得如此粗魯,與前三篇完全不同?又為什麽偏偏是第4個十字路口,連接著花鳥市場與郊野公園?如果將那小巷看作女人的內心迷宮就可以理解一切了。


    他用5點厄運粒子換取了五篇日記,隻有前三篇是小女孩的,第四篇其實已經變成了女人的童年回憶——那是她舍棄掉的,硬塞進小女孩心中的回憶。而那條循環的小巷實際上正是女人的心象迷宮!


    女人一直在痛恨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哇。”


    女人腫脹的身體忽然倒在了地上。她開始吐。吐得翻天覆地、撕心裂肺。黑色的淤泥從她口中傾泄而出。


    她是否再一次回憶起了當初的畫麵——


    站在岸邊,看著自己的弟弟,一點一點沉下去。


    掙紮的雙瞳被絕望的晦瞑色所覆蓋。


    直到徹底被淤泥吞沒。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將她的心也慢慢浸濕。


    那個時候的她,內心到底產生了怎樣的變化?


    是否也意識到了——


    她的心,原來也已經被淤泥玷汙。


    已經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人。


    女人終於徹底回憶起來了。


    那個她萬分厭惡,恨不得抽筋扒皮、大卸八塊的“賤人小孩”,原來——


    “原來就是我自己。”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此刻,隨著她瘋狂嘔吐,身上的臃腫已經褪去。


    觸手一條一條地剝落萎縮,然後是那臃腫的身軀開始縮水,那些攀附在肌膚之上的鼓脹肉囊變扁,其中的淤泥被盡數吸收進體內。


    她竟然變回了普通人類女性的姿態。


    凹凸有致的身形、光滑如緞的肌膚、垂直腰間的長發,除了那暗紫色的光滑肌膚和她猩紅色雙瞳以外,似乎與一般人類並無任何區別。


    她雙瞳怔怔地看著小女孩,嘴唇囁諾著:“抱歉。我的女兒……我不知道原來我做了這麽——”


    眼淚從她雙瞳中流下,她慟哭道:“做了這麽殘忍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她緩緩走上前來,卻被葉洛用傘擋住。


    凝視著小女孩,她的身體顫抖著,“我知道我有罪,但是,可以給我個機會麽?”


    她又看向葉洛:“我是這個孩子唯一的親人了。我隻是——隻是被藍鯨蠱惑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讓我醒悟了過來。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我做了這麽多錯事。但我會悔改的,所以求求你,可以給我一次機會麽?我想做回一個好媽媽。”


    聽到“媽媽”兩字,女孩放在葉洛背後的手微微一顫。


    葉洛微微沉默,一邊將傘收起,一邊說道:“有理。你是她的親人。所以——”


    “所以你們都就去死吧!!!”


    女人高聲尖叫著。


    在那之前,她的身體驟然扭曲成無數條觸手,將兩人團團包裹,不留一絲縫隙。就要將他們刺成篩子!


    卻伴隨著女人一聲慘叫聲,猛地炸成了無數焦黑的肉末,四處飛濺。


    那是小女孩手中的白傘,驀然大放光明,將周身的觸手戳得千瘡百孔。


    “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焦黑的肉末蠕動著,緩緩聚集在了一起,呼吸之間變成了女人原本的姿態。


    “殺不死我。果然殺不死我。無敵了!我無敵了!你們已經殺不死我了!”女人臉上露出狂笑,又倏然定格,死死盯著葉洛兩人,“既然殺不死我。那就是我殺死你們!”


    一頓,她的視線刺在女孩身上,猙獰之色似要擇人而噬:“果然是個賤人。連自己的母親都要殺。真是賤人!”


    緩緩抬起傘,小女孩怔怔地望著不遠處一點點恢複原狀的女人。雙瞳留下了兩行淚水。


    冰冷的淚水落在葉洛的肩頭,打濕了他的衣服。


    他並未說什麽。因為他知道,在剛才那一刻,在小女孩將傘撐開的那一刻。


    小女孩已經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


    她已經實現了——自救。


    “哭?還在哭?”


    女人尖聲笑道,“你不會以為我說的是真的吧?原諒你?怎麽可能!你就是賤人!死賤人一個!該死的賤人!去死吧,賤人!”


    “她並不是為自己哭。”葉洛淡淡打斷了女人。


    “那是為了你哭喪麽?”女人冷笑。


    “為了誰?”


    他從女孩手中取過白傘,仔仔細細地束好。左手白傘,右手黑傘,仿佛持著兩把長劍。


    “當然是為了你。”他說。


    不等女人說話,他已經主動驅車上前,一邊緩緩說道:


    “所謂的【家】,是傳承的地方。但是能夠傳承的不僅僅是溫暖,還有……毒素。”


    看著葉洛主動靠近,女人的瞳孔驟縮。


    他憑什麽主動靠過來?經過了剛才的事情,他不會還沒意識到他根本殺不死她吧?


    就聽見葉洛忽然說出了奇怪的話:“你還沒有看過你現在的‘樣子’吧?”


    女人一愣。


    什麽現在的樣子?她當然知道她現在的外貌,就是人類時候的樣子。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葉洛搖搖頭:“不對。不是你的樣子。”


    “啊。是麽?那是什麽樣子呢?”


    她一邊說著,不動聲色間,腳掌的一部分已經不動聲色地刺入了地底,潛伏到了葉洛身前。


    管他是什麽樣子呢?她現在隻想殺了他!


    “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說。


    “好啊。”她忽然露出嫵媚的笑容,“那就讓我看看呀。”


    兩人同時一步向前。


    湖水飛濺間。


    觸手刺出地麵,瞬間洞穿了輪椅,將它撕得零件亂飛,但卻並未捕捉到葉洛的身體。


    因為他早就已經跳了起來,躍向女人。


    原來葉洛的雙腿可以動彈。


    女人一怔,隨後露出猙獰,“這就是你的秘密絕招麽?那還真是可惜。”


    麵對襲來的黑發少年,女人右邊身體驀然融化,變成了一團粘液,向他撲去。


    卻被黑傘切得支離破碎。


    “沒用的!殺不死我的!”


    她的左側身子驟然流淌開來,變成一根根觸手,四麵八方刺向葉洛。


    此刻葉洛已經落地。


    麵對那荊棘一般綻放的觸手,他不退反進,左手揮舞著白傘,將那些觸手一根根砍斷,任由一些漏網之魚刺入了他的身體,也要踏進女人身前一米!


    一米是黑傘的長度!


    “噗——”


    黑傘貫穿女人前胸。


    看著渾身鮮血淋漓的黑發少年,女人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這可殺不死我。”


    下一刻。


    她的身體驟然炸開,變成一團淤泥。


    那是葉洛將黑傘驟然打開,掀開的傘麵直接將女人的身體炸成了一團肉沫。


    到了這個地步,女人居然還可以發出聲音:“我說過了。殺不死我的。”


    但下一刻。她仿佛被卡住了喉嚨的鴨子,發出急促的尖叫聲。


    一把銀色的小刀,出現在葉洛手中。


    那刀是如此小巧,似乎輕易就可以折斷,但在女人看來卻是恐怖到了極點。


    “我知道殺不死你。那這樣呢?”


    他淡淡說著。一刀刺入身前虛空。


    銀色的流光,驚鴻一閃。


    明明什麽都沒有刺中,明明一點也不痛。


    可是女人卻感覺到了巨大的恐怖潮水般將她淹沒。


    “死。”——那潮水退去,清楚明白地在她腦子裏寫下了這個字。


    她尖叫一聲,忽然身體形成一道倒流的瀑布。


    一個翻身,瞬間逃離葉洛身前十米之遠。


    尚不敢停留,又倏然向後滑去足足有三十米之遠。


    “呼、呼、呼……”


    淤泥化作人形。女人喘著粗氣,一臉驚恐地打量著自己全身上下,發覺完好無損。臉上漸漸露出了劫後餘生的笑容。


    “哈。沒死。我沒死!我就說,我死不了。”她看向葉洛,“你殺不死我的!你——”


    驟然。


    她笑容僵硬。


    她捕捉到了什麽極其怪異的一幕。


    那是她的數條觸手殘骸,剛才被葉洛斬落之後,忘記收回來,掉落在了他身側。


    而此刻,那些觸手正在消失。


    就像燃燒一樣。


    變成了一粒一粒的灰黑色粒子。圍繞著葉洛飛舞。


    女人忽然明白那是什麽,那是【怪異】存在的痕跡,那是——【燼】。


    為什麽?


    為什麽她的觸手會變成“痕跡”?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可怕的預感令她根本不再深想下去。


    隻是呆呆地望著那些觸手全部都燃燒殆盡。


    然後。


    忽然就感覺到雙足陡然失去了知覺。


    她轟然倒地。


    水花飛濺。


    “難道說——”


    難以置信的回頭,就看到自己的雙足也開始燃燒,並且迅速燒到了小腿的部位。


    “不。不。”


    她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也意識到了接下來要發生什麽。


    死——她要死了!


    “不!不能死!我不能死!”她發動全部力量,試圖讓消失的部位重生。但根本無用,那甚至不能阻止燃燒的速度放慢。


    無形的火焰,冰冷嚴格地按著既定的速率燃燒著。不會加快,也不會放緩。


    “現在你可以看見自己的樣子了。”葉洛的聲音傳來。


    女人仿佛抓住了救生稻草,忙送不迭地說道:“看。好。我看。我看。不要殺我!”


    女人一邊求饒,一邊看向地麵。借助地上的湖水倒映,看清自己的麵容。


    就算是這麽生死一線的關頭。


    她依舊忍不住呆立在了原地。


    ——湖麵中的那張臉,根本不是她的臉。


    可是她卻似乎認得那張臉。


    “這是誰?”


    她忍不住摸著自己的臉。內心忽然無比冰冷。那不僅是因為她要死了,更是因為她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眼前出現一雙鞋子。


    此刻她的下半身已經和雙臂都被燃燒殆盡,隻能掙紮著抬起頭,像一隻引頸就戮的鴨子,看向來者。


    “這是誰的臉?”她聲線顫抖著。


    她現在的樣子不僅狼狽,而且可笑。


    但葉洛並沒有笑。


    他緩緩蹲下來,看著女人,輕聲說道:“你應該知道她是誰的。”


    一怔。女人痛苦地閉上了眼。


    是的。她知道的。


    那張臉,是她媽媽的臉。


    明明這麽努力地想要活下來。


    想要從那個家中活下來。


    她以為她做到了。


    原來她從來不曾離開她媽媽的陰影。


    ——她終究還是變成了她最痛恨的人的樣子。


    火焰已經燃燒到了胸腔。


    女人忽然睜開眼,看著葉洛:“如果是我先遇到你,會不會——”


    “你該知道的。我並不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葉洛說,“所以。僅僅是求生之心是不夠的。”


    女人露出一個慘笑:“是的。我該知道的。悶在魚缸中是得不到救贖的。所以,我才真得好嫉——”


    話音未落。


    女人已經化作一抹灰燼。


    消失在了世界。


    ……


    ……


    葉洛靜靜地看著女人最後的一點遺骸也化作了灰色粒子,隨風起舞。


    忽然,一把白色透明小傘遮蓋在了他的頭頂。


    他站起身來。


    看向身後。


    “哥哥。”女孩怔怔地看著那搖曳的灰黑色粒子。


    “嗯。”


    “媽媽。其實以前不是這樣的。”


    葉洛看著她。


    “我記得,她也有很溫柔的一麵。”女孩仰麵看向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呢?”


    “是啊。為什麽呢?”


    葉洛有無數個答案可以告訴小女孩。


    因為女人自身墮落。


    因為女人的母親暴虐。


    因為所謂的家庭並未傳承溫暖而是傳承了毒素……


    有無數個答案。


    但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對一個小女孩說出正確的答案。


    他隻好歎了口氣,說道:“或許是因為——【厄運】吧。”


    ……


    ……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媽媽的雙手輕輕搖著你。


    “搖籃搖你,快快安睡。


    “夜已安靜,被裏多溫暖。”


    在朦朧的燈光下。


    女人一邊編織著毛衣,一邊用手輕輕地推著搖籃,嘴裏不停地哼著歌謠。


    “哎呀。”她眼中流淌一抹柔和的光芒,湊近了小寶寶,輕聲說道:“我突然給你想到了一個好聽的小名呢——心願。心願、心願,因為你就是媽媽的心願呀。”


    窗外的月色滲過輕紗,落在她眉梢,暈染開來。溫柔而美好。


    “你以後,一定要過得比媽媽幸福才行呀。”


    凝望著,她微笑著說道。


    ……


    ……


    來自第五篇日記。


    ……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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