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間鬱鬱蔥蔥得好似翡翠,溝穀錯綜橫跨,萬千林樹枝丫交錯,使陽光很難灑進來,繁盛地伸展開茂葉,就像層層厚重的綠雲,破敗的廟宇坐落其中,藤蔓覆遍,雜草叢生。


    廟宇不算大,殿內塵封土積,蛛網錯落,塑像殘缺不全,壁畫受風雪侵襲,原先斑斕的色彩已模糊不清。


    唯獨院中幾棵菩提樹,雖長時間無人打理,卻也長得枝繁葉茂,挺拔蒼翠。


    當年這時是香煙繚繞,絡繹不絕的朝拜者在此聚集,他們雙手合十,舉過胸、額、頭,然後平撲於地。


    天天如此,以致使石板許多地方都凹陷下去。


    而現在早已人去樓空,全然不見當年人聲鼎沸的痕跡,但古老的寺廟匿在密林之間,像畫中地處深山的神跡一般,有種出世的清幽與神秘,遠遠看去顯得分外沉寂肅穆,令人不禁望而生畏。


    五年前,生母心心念念的就是這裏,盡管沒能如願,但林逸每次打理完生母的墳墓後,都會來此駐足停留一會兒,看一看。即便不進入,依然會在廟外行個禮,以示尊敬。


    生母的墳墓隻是一個很簡單的小土堆,無人守護,林逸常常會來除一下草,放上幾朵花。完事後他不會立刻離開,而是盤腿坐在地上,沉默地陪她一會。


    他會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江河,讓強勁的海風帶起長發,昂起頭,目不斜視,從容地盡顯幾分瀟灑。


    偶爾一兩隻小鳥打鬧著落在墳上,林逸也不趕走他們,讓它們相伴著自己,全當是生母的化身。


    來到這個家,有五年的時間了,林逸已經完全融入,盡管對亡母的事情依然耿耿於懷,但他很清楚,現在所擁有的,才是最重要的。


    這天,林逸正坐在墳邊,出神地想著事情,沒注意到身後的密林間傳出一陣腳步聲,正在靠近。


    “小朋友!”低沉而略顯沙啞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林逸被嚇了一跳,身上的汗毛瞬間豎起,定睛一看,是個帶著少許靦腆笑容的中年男人。


    那人的身高中等,體態精瘦,臉上蓄著不少胡渣,皮膚是蠟黃的,鬢角處的頭發禿進去不少,眉毛整齊卻稍微泛白,眼神十分淩厲。


    他說話微笑間,額頭會擠出數道深刻的抬頭紋,一口暗黃的牙齒從嘴巴露出。整體看上去,年紀大約三十五六。


    “你……你是誰!?”林逸對此人表現得非常警惕,對於村民,他早就熟記於心,麵前的這個男人從來沒在村子裏出現過。


    小心起身,提防的同時,他還不忘順勢從地上偷偷撿起幾塊石頭,以備不時之需。畢竟他隻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也就能和大孩子爭一爭,要想真的對付一個成年人,是非常愚蠢行為。


    林逸大驚小怪得如此緊張而警惕,使中年男人著實無奈,隻能笑得尷尬:“額,我不過是一個路過此地的普通人罷了。”


    男人的解釋有些牽強,因為他身上穿的衣服很貴重,至少像村民這些真的普通人,可沒人穿得起,在林逸僅有的印象中,還是偶爾跟著娘去鎮上買東西時,才有可能見到幾個身著華服的人。


    林逸正打算拋開,緊接著就聽見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男人尷尬地看著肚子,咽了好幾下口水,一臉難為情的模樣:“那個,我已經三天沒怎麽吃東西了……”


    林逸頓了一下,大致反應了過來,沒有什麽猶豫地大步上前,從腰間取出一塊包著油餅的方布:“如果你肚子餓,這個給你!這是我的午飯。”


    “哈?”男人捂著肚子,表情稍顯呆滯。在他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找了幾十個人裏麵,林逸是第一個願意將自己的午飯讓給他這個陌生人的人。


    這個年紀尚小的孩子,讓他頗為驚訝,其他小孩看到中年男人第一眼,都不用等他接近,就已經逃掉了。


    這怪不得別人,突然在山林間遇上一個明明穿著華服,卻說自己好幾天沒吃東西的人,如此反差,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之所以願意幫助他,倒不是林逸完全放鬆警惕相信了他,隻是突然想起五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晴朗的白天,父親將自己的午飯給了他,所以他才能一直過活到現在。


    “我爹說,燒香拜佛不管用,無論多誠信也是枉然,隻有人……隻有人的正直和俠義心腸……才能夠真正解決問題。”林逸雙手捧著油餅,舉高遞給中年男人,笑得很友善地抬頭看他。


    中年男人的表情遲疑片刻轉而微笑起來,看他樣子頗為舒心:“是嗎……看來你爹懂得還真不少啊!”


    “那是!”一聽誇讚的話,林逸立馬來了興致,喜上眉梢地連連點頭,就差把自豪兩字寫在臉上,還不忘補充一句:“這些油餅……是我娘,我娘做的!特別好吃!”


    大多數時候,林逸不會稱呼女人為“娘”,尤其是在村民的麵前,他會更加謹慎,不過在麵對眼前這個村外人的時候,自然用不著如此拘謹。


    打從心底裏來講,在很早的時候,林逸就完全接受了女人,把她當作“母親”,隻是很少用語言來表明罷了。


    中年男人在接過油餅時,露出的手臂上有好幾道明顯的刀傷,而且還未結痂,依稀看得出還在滲血,應該是不久前留下的。


    他看著林逸稍顯害怕的眼神,並未解釋,而是反問一句:“這是和流寇廝殺時留下的,你信麽?”


    林逸瞥了他一眼,嘟起嘴巴,將信將疑地搖頭:“不信,打流寇的是威武的將軍,他們都領兵的,你明明就隻有一個人。”


    中年男人被林逸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起來,見他不說話,林逸也沒打算追問,抬頭看了眼太陽,推算一下時辰,就要離開:“好了!你吃吧!我要去鎮上幹活了!”


    “幹活?”中年男人不解,倒不是疑惑十歲的孩子去幹活而不念書,這種事本就平常,更何況還是亂世,不是所有人都有念書的條件的。


    他隻是不明白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毛都沒長齊呢,能幹什麽活?


    林逸也幹脆,當著中年男人的麵就開始蹲起馬步,舒展身體,炫耀了兩下纖細的胳膊,一臉高傲自豪:“別看我年紀輕輕,我的力氣可大著呢!”


    最後隻留下一句:“再見了。”,便急匆匆地跑走了,看樣子十分著急。


    林逸幹的活是去鎮上搬磚砌牆,這活本來是他爹的,但因為生病了,所以林逸就自告奮勇前去替他。


    剛開始母親不同意,畢竟年紀還小,雖然以前有跟父親一同去過工地,但大多數時候他也就在旁邊看著,不做其他。


    隻不過她的否決最後沒能拗得過林逸的死纏爛打。


    這要砌的牆可不是一般人家庭院裏的那種,而是用來抵禦流寇的牆,亂世之中,燒殺搶掠是常有的事情,每天有不計其數的城牆、建築被破壞,因此事後的修複工作倉促而繁重,所以這活還是挺有賺頭的。


    另外,在林逸印象中,從他來到這個家之後,除了聽話以外,他好像沒做過什麽對這個家有益的事情,所以賺了錢之後,他想第一時間找些人,把破了的屋頂給全部翻新一下。


    而今天,就是最為重要的發工錢的日子。


    林逸左手拎泥框,右手緊握批灰刀,左幾下右幾下,幹得那叫一個賣力,舉高的右手就沒停下來過,纖細的手臂漲粗不少,沒一會兒就大汗淋漓,整個人像剛遊完泳似的。


    和他父親熟悉的幾個大人看得不免有些擔心。這些人平日裏對林逸不錯,時常會照顧他,就連翻新屋頂這件費力的事情,他們也自告奮勇參加。


    “你爹要是看到你樣子,一定開心得睡不著覺啊!”幾人打著趣,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對林逸的父親有著十足的羨慕,妻子體貼,孩子又懂事,不管是誰,都想如此。


    再看林逸,是越聽越有勁,越聽越激動,整個人從上到下的每一寸都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


    “來來來!放飯了!大家快來啊!”監工扯著嗓門喊,勞工們紛紛放下手中的事聚集過去。


    林逸坐在一邊,把三個肉包揣在懷裏,自己隻留一個素包吃,他的想法很簡單,父親生病了,雖然不嚴重,但吃飽一點是肯定要的。


    現在林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幾個大人心照不宣地每人分了半個包子給他,怕他不夠吃,反正他們這些在戰亂中習慣了饑餓的大人,偶爾餓一回也不是什麽大事情。


    “小逸啊!給你!”監工丟了一袋工錢到林逸懷裏。


    不用看,林逸隻是用手稱一稱就感覺不對,明顯是給多了,正想開口詢問,監工卻笑著率先解釋:“看你這麽懂事,獎勵你的!而且你不是還要找人翻新你家的屋頂嘛!這些錢肯定夠的!”


    雖然這個他平日裏對勞工頗為嚴苛,斥責林逸父親也是常有的事,但林逸畢竟隻是一個十歲的孩子,稍微照顧一下也是監工最真切的想法。


    既如此,林逸也不好意思拒絕,心滿意足地把工錢小心地揣在懷裏,笑得誇張的表情讓外人還以為他在吃什麽山珍海味。


    家中,男人剛從深睡蘇醒,他病得不嚴重,操勞過度需要休息罷了,女人正在廚房裏忙碌著,她特地熬了些鮮美的肉湯,想給丈夫好好補一補。


    盡管肉不多,都是些渣滓,但沁人心脾的香味的確是實打實的,鮮美得很,分外誘人。稍微抿一口,那味道簡直妙不可言,直把人給讒倒,胃口大開。


    這人呐,吃得好了,心情自然也好,妻子正麵帶笑容,喋喋不休地誇讚林逸的懂事,丈夫看得心情大好,倚在床上,麵露笑色。


    自從親生兒子離世後,他可從來沒敢遐想過,會迎來三口之家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


    兩人都倍感欣慰之際,村子裏卻突然躁動起來,一門之隔外的路上,行人匆忙,無數人影穿行於窗戶外,呼叫哀鳴之聲不絕於耳。


    夫妻二人頓覺奇怪,妻子替丈夫蓋好被子,剛邁開步子,想出門看看是發生了何事。


    緊接著,一個村民猛地撞開脆弱的屋門,一個踉蹌重摔在地上,把中央的方木桌撞了個粉碎,仔細一瞧,竟是之前被林逸打的那孩子的父親。


    他的眼睛看著門外,驚恐得瞪得很大,眉毛高翹,雙手死命向身後扒拉著,嘴巴也不受控製得無法閉合,不停念叨著:“救命”二字,他急亂地起身,慌不擇路地撒腿就跑,一個翻越衝出後窗逃了去。


    門外混亂的嘈雜聲中,刀劍碰撞的聲音異常刺耳,期間還時不時有箭雨穿行於人群間。


    夫妻二人相視一眼,頓時慌了神,男人也顧不了許多,二話不說強行從床上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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