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玥王朝地處江南,乃繁華之地,富饒之國。帝都緋城,更是繁華錦繡之都。


    今日,緋城中,流光溢彩,戶戶張燈,隻為迎接一個人。萬人空巷,人人踮足,也隻為一睹一個人的風采。那就是南玥的六皇子——夜無煙。


    夜無煙乃嘉祥帝第六子,其母妃出身卑下,原為嘉祥帝的宮女,因姿色出眾,偶爾被臨幸,懷上龍種。誕下夜無煙後,沒幾年便因病香消玉殞。照常理,夜無煙應被皇後撫養,不過太後喜其伶俐可愛,便討到身邊做伴。十八歲那年,夜無煙主動請命到西部邊疆鎮守。戎馬四年,終於平了一直在西部作亂的烏氏國,今日,便是他凱旋之時。


    六皇子夜無煙有今日,著實在人們意料之外。


    四年前,當蒼白孱弱的他,身著不合體的盔甲,率領四萬兵馬從京城離開時,人們都在猜測著,或許不日便會傳來六皇子慘敗身亡的消息。然而,月複一月,年複一年,這樣的消息始終沒有傳來。


    不想今日,卻傳來他平了烏氏國的消息。


    烏氏國兵馬一向彪悍,六皇子能夠大勝而歸,不知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曲折和艱辛。


    此刻,在緋城最繁華的酒樓—臨江樓—二樓,江瑟瑟坐在臨窗的桌子邊。


    她身穿一襲素淡青衫,衣衫寬大,越發襯得她身姿秀挺。烏黑的發綰了一個別致的發髻,其餘披散的發長及腰間,縹緲如夜的黑。白皙細膩的臉龐上,眉如遠山之黛,眸若秋水之清,唇似三月桃夭。清麗絕倫的容顏,透著沉靜堅忍的氣質。


    街上一陣喧鬧,一隊隊軍士從街上走過,雖處明麗日光之下,但眼神卻依然如經霜帶雪般冷冽。街上看熱鬧的人們不禁心頭發怵,這邊關回來的將士,經曆過血戰的洗禮,和城裏的禁衛軍就是不同。


    那蒼白孱弱的六皇子竟能訓練出如此兵將,真令人刮目相看。


    臨江樓裏一陣騷動,食客們都湧到窗前去觀看六皇子的風采。


    江瑟瑟的貼身丫鬟青梅興奮地站起身來,雙手緊緊抓住窗欞,探出了半個身子,向外望去。不一會兒,她便歡悅地叫道:“小姐,來了,姑爺來了。小姐你快看啊!”


    她回身搖晃著江瑟瑟的肩膀,她和小姐到臨江樓飲茶,就是為了見姑爺一麵。如今,姑爺就要來了,可小姐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江瑟瑟正手握茶盞,被青梅一搖晃,茶盞傾斜,茶水溢了出來,浸濕了她的手指。她從袖中掏出錦帕,輕輕擦拭著。她的目光,卻越過青梅的頭頂,望向街邊。


    她對夜無煙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四年前他出征的那一日。彼時,她站在高坡上,遙望著瘦削孱弱的他,身披戰甲,率領四萬兵士絕塵而去。那日之前,她對這樁親事並不滿意,對他,也是很不屑的。但他主動請纓去邊關,令她對他刮目相看。今日,他終於凱旋,她心裏,也是說不出的欣喜。


    一隊軍士之後,便是一匹純白色戰馬,馬上端坐著一個身穿銀色盔甲的年輕男子。


    四月的日光很溫柔,籠罩在他身上,反射出一道道迷人的光暈。他就在那迷人的光暈裏,緩緩撞入了江瑟瑟的視野。


    雖然身著戰袍,但他的身上,卻流淌著斯文雅致的風采。


    傳說中斜飛入鬢的眉,好似水墨畫一般流暢。一雙丹鳳眼,似冰泉般明澈,似寒星般璀璨,似碧潭般深幽。鼻子高挺,薄唇微微勾起,帶著一抹笑意,很淡,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乍一看,他是那樣溫文,渾然不似才從邊疆歸來,也不似身經百戰。但,江瑟瑟還是從他那一掠而過的眸光中,感受到了不易覺察的冷冽和犀利。


    “小姐,六皇子竟然變得這……這般……”青梅夢囈一般呢喃著,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六皇子。


    江瑟瑟的目光卻忽然一滯,凝注在六皇子夜無煙身畔的那匹馬上。


    那是一匹棗紅色小馬,馬上端坐著一個女子。


    一個令人驚豔的絕色女子。


    見到那個女子,江瑟瑟感覺自己的眼睛好似被蒙了一層什麽,有些看不清楚。


    那女子年齡不大,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臉龐很白很細膩,細膩得好似陽光都軟化在了她的肌膚上。


    她微歪著頭,一雙妙目好似黑葡萄一般,左瞧右看,極為俏麗可愛。也不知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她忽然撲哧一笑,扯了扯身畔馬上的夜無煙。


    夜無煙在馬上俯下身子。從瑟瑟的角度看過去,是夜無煙帶著溫柔笑意的側臉。那女子不知說了什麽,夜無煙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但還是那麽溫柔。


    瑟瑟的心,在這一瞬,忽然好似被什麽蜇了一下,十分不舒服。


    是嫉妒,還是別的什麽,她說不清楚。


    夜無煙和她一樣,大概也不屑於這門親事吧。也許,他早忘記了他還有這麽一個未婚夫人,或許記得,但是,恐怕也隻是未婚夫人這樣一個符號而已。


    四年了,他去了西疆四年,四年的時光,足以令他愛上別的女子。


    他身畔的女子,是那樣耀眼,他們這樣並駕齊驅走在街上,看上去那樣般配,那樣令人豔羨。


    江瑟瑟轉過臉,重新將視線凝注在麵前的茶盞上。


    翠綠的茶葉在水中溫柔地舒展著,盤旋著。她端起茶盞,輕輕飲了一口,卻不知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雖然娘一直說,以她識人的眼光,六皇子夜無煙絕對是一個女子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就是她江瑟瑟的良人。雖然,她已經習慣了青梅稱他為姑爺,但是,幸好她的心,並沒有遺失。


    “小姐,姑爺身畔的那個女子是誰?她怎麽可以和姑爺走在一起?!”青梅指著那騎著棗紅色小馬的女子問道。


    瑟瑟再次抬首,他們並駕齊驅的背影已經從窗前遠去。耳邊響起的,是那些兵士齊刷刷的腳步聲。


    瑟瑟抬眸道:“青梅,以後不準叫他姑爺。”


    “小姐,青梅知道了。”青梅從小姐輕蹙的黛眉看出,小姐心情並不佳。


    六皇子從邊關帶回來的那個女子是誰,一會兒,她定要打聽出來。但是,不用青梅刻意去打聽,待六皇子的隊伍過去後,臨江樓裏關於六皇子的議論聲起。自然,大多是關於六皇子的八卦的。


    “聽說了嗎,我聽說啊,那個和六皇子一起進城的女子,是六皇子的心上人,據說曾經救過六皇子的命,好像是北魯國羌氏族的公主。”鄰桌一個灰衣人小聲道。


    “我聽說,這次六皇子能夠大敗烏氏國,便多虧了北魯國相助。”另一個藍衣人悄聲說道。


    “我還聽說,這次六皇子要將那女子封為正妃的!”灰衣人神秘兮兮地說道。


    “不會吧?六皇子不是還有一位皇上指婚的正妃嗎,雖然沒成親,但好歹也是皇上指婚的,六皇子不會違背皇上的旨意吧?”藍衣人有些不信地說道。


    “難說,你看,六皇子敢帶那個北魯國公主進京,而且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就說明了他對那個女子是愛之深啊,定是不怕違背皇上旨意的。”灰衣人壓低了聲音。


    “你們胡說什麽,什麽愛之深,不知道別瞎猜。”青梅聽到了那兩個人的議論,開口駁道。


    瑟瑟抬起手,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青梅,我們走!”江瑟瑟一臉波瀾不驚,站起身來,翩然而去。仿佛方才那些謠言,和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兩人坐了轎子一路回府。一下轎,瑟瑟便去探望娘親駱氏。


    如果說江府有什麽大名鼎鼎的人物,二夫人駱氏,也就是瑟瑟的娘,絕對算一個。


    二十多年前,才十八歲的駱氏便已經是東海海盜的大當家,瑟瑟的爹江雁當年平定東海時,她也才二十歲。據說當年一戰,她和江雁在海上酣戰半日,兩人越戰越是彼此欣賞,最終她帶領群盜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據說,當年她還未嫁給江雁時,一身嬌豔的紅裳,騎著雪白的馬兒,從帝都繁華的大道上呼嘯而過,有一點兒飛揚跋扈,卻沒有一點兒江湖戾氣,是那樣美豔和靚麗,那奪目的美,令見者無不咂舌。她隨著江雁多年征戰,立了無數戰功,最終嫁入江府,做了妾室。江雁的定安侯,得來不易,而有一半的功勞應當是歸於她。


    如今,在定安侯的府邸內一個簡潔的院落中,駱氏正倚靠在躺椅上假寐。聽到腳步聲,她才緩緩睜開眼睛。


    當年叱吒風雲的傳奇女子,此時已完全是一副貴婦人的打扮,舉手投足,也盡是貴家風範,隻有眼波流轉間,隱隱有一絲犀利,令人回想到她當年的風采。


    “娘,瞧瞧您,病還沒好,怎麽又出來吹風了?!”瑟瑟的語氣裏,隱有嗔意。娘的身子,早已不比當年。征戰多年,因受傷多次,留下了病根。這些年,雖經調養,卻依舊孱弱。一經風吹,便會腰背疼痛。


    “瑟瑟,你方才出去了?”駱氏咳了兩聲,喘著氣問道。


    瑟瑟走過去,玉手握拳,為娘輕輕捶背。她低聲道:“娘,瑟瑟錯了,日後瑟瑟會多陪著娘!”


    駱氏道:“你也不小了,都二九年華了,若非六皇子一直在邊關,你們早成親了。聽說六皇子從邊關回來了,你爹想奏請皇上,將你們的親事辦了。你不能再由著性子胡來了,日後沒事便待在府裏。”


    瑟瑟的玉手一頓,拳頭便停在了空中。要她和夜無煙成親嗎?可是……


    “怎麽了?”駱氏察覺到異樣,低聲問道。


    “沒什麽!”瑟瑟微笑著轉到娘麵前,“我想,六皇子初回宮,又立了戰功,想必很忙。這親事推一推也無妨,不必操之過急。等了四年了,也不差這幾天。”


    娘在府內深居簡出,並不曾聽聞六皇子和北魯國羌氏族公主之事,她還是不說為好,免得娘擔憂。


    駱氏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這樣也好,方才你爹派人來說,近日宮中有夜宴,要你好生打扮,前去參加。”駱氏伸手將瑟瑟鬢邊亂發攏到耳後,愛憐地說道。


    嫁入江府後,她因體弱,隻得瑟瑟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在旁人眼裏,沒什麽特別,隻有她知道,瑟瑟的武藝已盡得她的真傳。


    這是她和瑟瑟之間的秘密,就連瑟瑟的爹也不知道。因為江雁不願意讓瑟瑟習武,她說女子習武心會野,他希望他的女兒能嫁入皇家,不要舞刀弄劍。


    她並不作如是想,她的瑟瑟也是。瑟瑟說,世事無常,女子,唯有自強,才可以立足亂世。


    三日後,瑟瑟隨著爹爹江雁到皇宮參加宮宴。


    這一次的宮宴是歡迎六皇子夜無煙得勝回朝的慶功宴。


    一入夜,慶祥殿內便被布置一新,林立在殿內的十二根漢白玉柱子上皆鑲嵌著拳頭大的夜明珠,將殿內照耀得亮如白晝。


    瑟瑟到達殿內時,一些官員和家眷已陸續歸座,她和幾個官員千金結伴而行,在各自的席位落座。


    因了這場合的特殊,瑟瑟也簡單裝扮了一番。烏發上綰,梳成半月髻,發間別了一支白玉彎月釵,垂著細細的一串星星流蘇,在燈下華光流動。一身素淡的藍色宮裝,並未鑲嵌絲毫飾物,隻在裙角間繡著一片片銀白色小竹葉,看上去清冷貴氣又雅致。


    歸座不久,便感覺到座上氣氛有些異樣,眾人皆屏息斂氣望向殿門口,神色間帶著幾絲期待和好奇,瑟瑟也隨著眾人的視線望向殿門口。


    殿門口有太監唱喏道:“太後娘娘到,六皇子到。”


    夜明珠華瑞明亮的光芒映照下,隻見六皇子夜無煙挽著太後的手,信步走了進來。


    夜無煙早已褪下了銀盔銀甲,此時身著一襲明紫色雲錦宮服,黑緞般的長發僅用一根碧玉簪箍住,俊美的臉上,眉如墨裁,眸若點漆,鼻挺秀峰,唇角掛著淡淡怡人的笑。隻是那雙鳳眸,看似在笑,眼底卻隱含犀利和鋒芒,令人不敢直視。


    在座的官員,大多都見過四年前的夜無煙,今夜再見,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四年的邊關生涯,果然是鍛煉人啊,此時的夜無煙早已不再是四年前那個孱弱少年了。他長身玉立,俊美不凡,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舉手投足間,貴氣盈然。看似雅致溫文,可是,透過那雙冷凝的鳳眸,誰也不敢忽略他身上那淡淡的自信和隱隱的霸氣。


    這樣隱含的霸氣和王氣,比之鋒芒畢露的淩厲更令人膽寒。隱在鞘中的劍,誰也不知,出鞘後,它會是怎樣的鋒利和凜冽。


    夜無煙扶著富貴端莊的太後緩步入殿,他們身後,還緊隨著一道人影,竟是和夜無煙並駕齊驅在帝都街上馳騁而過的北魯國公主。


    席間許多人還不曾見過這個北魯國公主,不過也大多有所耳聞,如今見她和夜無煙結伴而來,都覺流言非虛。六皇子夜無煙果然對這個女子極其寵愛,此種場合,也和她形影不離。


    再次見到這個女子,瑟瑟心頭忍不住微微一沉。看樣子夜無煙定是帶了她一起到慈寧宮接的太後。


    遙遙地,瑟瑟便瞧見父親江雁的臉色乍然沉了下來,各宮嬪妃以及官員千金也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掃向了她。縱然她不在乎,但是,在眾人同情的眸光注視下,著實還是感到有那麽一點兒難堪。


    夜無煙將太後扶至紫檀貴妃榻上,便衝著北魯國公主微微一笑,坐到了自己席位上。


    北魯國公主在宮女的引領下,坐到了這邊女眷的位子上。北魯國公主今夜的裝扮早已不是街上那身色彩斑斕的衣裙,今晚她入鄉隨俗,穿的是南玥宮裝,輕盈的撒花白紗裙,如雲似霧般籠著她,一看便是出自帝都名衣坊的“雲煙羅”。烏發輕綰成一個嬌俏的新月髻,頭上戴了一頂珍珠頭冠,皎白秀瑩的珍珠,散發著溫潤的光芒,襯得她愈加美輪美奐,簡直不真實,好似月中素娥下凡。


    她一坐到席上,早有幾個好事的千金小姐湊了過去,問道:“公主可真是美,這衣衫是京師名衣坊做的吧?”


    那公主輕輕點了點頭,含羞帶怯地笑道:“好像是吧,我沒有貴國的宮裝,一到京,煙便派人請了名衣坊的師傅來量尺寸。這不,臨來時,才堪堪做好。”


    這樣做工精細的宮裙,想必是名衣坊幾位師傅一起忙活,花了一下午才趕製出來的。


    瑟瑟聽見北魯國公主直呼夜無煙一個“煙”字,心中湧起一股淡淡的酸澀。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的,可是,她望向那個皎若雪蓮的男子,他真的不是她的良人嗎?她和他的婚約又當如何?若是依然照舊,今後她便要和這個女子共事一夫嗎?


    瑟瑟垂下清眸,第一次,心湖泛起了瀲灩的波紋。


    “皇上——皇後——駕到!”隨著太監尖細的唱喏聲,身著明黃色龍袍的嘉祥皇帝,攜著盛裝的皇後緩步走入殿內。


    瑟瑟也隨著眾人跪拜見禮,再次起身,威儀的嘉祥皇帝已經端坐在龍椅上,一雙龍目正深深凝注在夜無煙身上。


    夜無煙抬首,父子相望。


    嘉祥皇帝幽深的黑眸中也布滿了深深的驚異,夜無煙的黑眸中,卻是波瀾不驚,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啟稟皇上,六皇子此次平了烏氏國,大揚我天朝雄威,實在是功不可沒啊!”丞相蕭青明起身奏道。


    “烏氏國一向驍勇蠻悍,此次六皇子能夠破之,實為用兵表率。”瑟瑟的爹江雁也不失時機地上前奏道。


    其餘官員聞言,也是一片附和聲。


    夜無煙淡淡望著眼前形形色色的臉,鳳眸中閃過一絲嘲弄的幽光。


    當年他之所以出征,少不得眼前這些人明裏暗裏的推波助瀾。他們以為遷他到邊關便可除去他,自然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活著回來。如今,這群老狐狸見風使舵,懷著怎樣的心思,他自然清楚,心內不禁有些好笑。


    “來人,降旨!”嘉祥皇帝低低說道。


    殿內頓時一片沉寂,隻聽得皇帝威儀的聲音在殿內回蕩著。


    “六皇子西平烏氏國有功,封為璿王,賞黃金千兩,明珠十斛,享十萬戶侯。欽此。”


    嘉祥皇帝育有四子,如今在世的隻有三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其餘皇子都在早年夭折。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是當今皇後的嫡子,三皇子早在兩年前已被封為太子,五皇子至今還不曾封王。誰也沒想到,六皇子夜無煙會趕在五皇子前麵封王。


    “兒臣謝父皇恩賜。”夜無煙步至席前,沉聲說道。俊美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動容。


    嘉祥皇帝望著夜無煙微笑,封王賞金,也不見他有絲毫動容。到底什麽樣的事情,才會令他欣喜呢?龍目掃到對麵席前的鶯鶯燕燕,他微笑了。算起來,夜無煙今年也有二十二歲了吧,也該考慮婚姻大事了。


    “無煙,你和定安侯的千金定親已有十載了吧。朕已挑好日子,十日後,便將你們的親事辦了。”嘉祥皇帝沉聲說道。


    瑟瑟聞言,心下一驚。她不曾想到,皇帝竟在夜宴上,直截了當將他們的親事定了下來,想必是爹爹向皇上提起過。她有些擔憂地望向夜無煙,恰巧看到夜無煙微微凝起的眉梢。


    他是會拒絕,還是接受呢?


    如果他拒絕,對她而言,此時或許有些難堪。但,自此之後,她便可以徹底解脫。


    如果他接受,雖然今夜保全了她的麵子,但以後呢?


    一時之間,瑟瑟竟不知自己是期盼他拒絕還是接受了。


    一顆心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夜無煙一瞬間的沉思,於她,卻好似千年萬年的煎熬。


    終於,夜無煙唇邊勾起一抹笑意,他淡淡開口道:“稟父皇,兒臣聽聞江小姐是帝都才女,兒臣戎馬多年,文采生疏,自覺配不上江小姐,還請父皇將婚約收回。”


    他竟然拒絕了!


    瑟瑟頓覺心中釋然,她自由了。隻是,心中卻沒有意想之中的欣喜,微微的失落湧上心頭。早知他不想娶她,卻不想他這麽直接地拒絕。他再也不是幾年前那個委曲求全的少年了,竟敢直擊帝威。


    皇帝沒有因為夜無煙的拒絕惱怒,隻是淡淡微笑著。他終究是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過,他不能答應他的請求。他的金口玉言,怎能輕易更改。


    “皇兒,江小姐等你多年,你不能辜負江小姐,十日後完婚!”皇上沉聲道。


    夜無煙亦不再堅持,躬身道:“兒臣遵命。另有一事,兒臣此番平烏氏,多虧北魯國出兵相助。北魯國有意要和我南玥聯姻,要將公主伊盈香嫁於兒臣。懇請父皇恩準,與江府小姐同日完婚。”


    江瑟瑟心中一沉,原來他最終答應要娶她,是要請皇上答應他和伊盈香的婚事。皇帝駁了他的意,自然會在此事上成全他。果然,皇帝挑了挑眉,凝眉思索片刻,淡笑道:“這是何難事,既然如此,那就和定安侯千金同日一起完婚。”


    “可是,父皇,這正側之分呢?兒臣答應過北魯國的皇上,要盈香做正妃的。”夜無煙低聲問道,唇邊依舊掛著不變的微笑弧度,隻是眼底卻一片期盼。


    皇帝聞言,臉色有些暗沉。


    北魯國在南玥北方,疆土比之南玥還要遼闊,算是一方大國。隻因北方苦寒,北魯國不算富裕,但是,近幾年北魯國有崛起之勢,不可小視。


    “既是如此,那就隻有委屈定安侯的千金做側妃了!”嘉祥皇帝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心內慶幸,當年自己賜婚,隻是賜婚,並未指明要江氏千金做正妃。


    定安侯江雁的臉色自然不好看,但還是微笑趨步上前道:“璿王龍鳳之姿,鄙女能嫁入王府,已算前世修來的福分,何來委屈。微臣謝皇上隆恩。”


    皇帝點頭微笑,“卿家不必客氣。”


    夜無煙退了下去,坐在椅上,唇角牽著瀲灩的笑意,望向女眷這邊的北魯國盈香公主。


    伊盈香也盈盈淺笑著抬眸,彼此對視,情意綿綿。


    “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不知為何,江瑟瑟腦中忽然湧上來這樣一句詩。


    當初皇帝賜婚時,並未言明瑟瑟是正妃,隻說是王妃。但是,皇帝賜婚,焉有是側妃之理?如今,他甫一回來,便將她這個未婚王妃貶到了側妃之位。其實,正妃也好,側妃也罷,不過是一個稱呼,對江瑟瑟而言,無甚區別。


    然,在世人眼中,正妃和側妃之間,卻有著天壤之別。


    正妃便是妻,側妃便是妾。


    一個男人可以有很多妾,卻隻能有一個妻。任你一個妾再怎麽得寵,也永遠超越不了妻。譬如瑟瑟的娘駱氏。


    瑟瑟一直不懂,駱氏為何要嫁給江雁做妾。雖然她極力和侯府融合,可是,在瑟瑟看來,她和侯府是那樣格格不入。雖然爹爹江雁對她很好,但是,瑟瑟知道,她並不快樂。


    在江府,出身高貴的大夫人總是會嘲笑鄙視二夫人駱氏的出身,她卻也不惱,隻是淡淡微笑著麵對一切。


    她經常和瑟瑟談起大海。日出觀海,月落聽潮。海闊天高,何等灑脫。


    瑟瑟曾經發誓,決不和娘一樣,做男人的妾。可笑的是,今夜,她還是淪為了妾,而且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得寵的妾。最糟糕的是,她還不能拒絕。因為她的親事,關乎到整個江家的榮耀。她是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她不能任性妄為,她的修養容不得她那樣做,爹爹和娘都不會答應的。


    瑟瑟靜靜地坐在那裏,臉上帶著波光瀲灩的笑意,靜逸,清麗,縹緲。


    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感情。夜無煙已非她的良人,她自不會為了他去難過。


    晚宴正式開始,宮女們如同穿花蝴蝶般,將美味佳肴和瓊漿玉液流水般呈了上來。歡快的絲竹聲起,十二個美豔的舞姬穿著輕羅舞裙,在大殿正中的紅毯上,翩翩起舞。


    人美,樂美,舞美。


    酒香,菜香,花香。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她沒有理由不享受這一切的美好。


    瑟瑟低眸淺笑,纖手執起酒杯,飲了一口酒水,再夾了一口菜。


    “聽聞北魯國女子都善歌,盈香公主的歌聲更是天籟仙音,不知公主可願為我們高歌一曲。”說話的是東宮太子夜無塵。


    夜無塵是當今明皇後長子,自小極得帝後寵愛,性子高傲狂妄。此刻,他身著玄色宮服,頭上戴著紫玉金冠。劍眉朗目,麵容清俊,黑眸中帶著一絲冷然,靜靜凝視著沉浸在歡欣中的盈香公主。


    伊盈香似乎對這樣的邀請已經習以為常,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頷首淺笑。


    夜無煙卻有些不悅,他似是沒料到太子會忽出此言,修眉微凝,剛想開口拒絕,卻聽明皇後端儀的聲音傳了過來,“皇上,本宮也聽聞北魯國姑娘皆善歌,很想一飽耳福呢!”


    嘉祥帝頷首笑道:“既是如此,朕也很想聽聽。”


    伊盈香笑意盈盈地站了起來,蓮步輕移,步入大殿中央,淺笑著,“盈香願為太後、皇上、皇後高歌一曲,以祝酒興。”


    “慢著,”明皇後突然開口,“本宮聽聞定安侯千金極善撫琴,不如,就讓江小姐為盈香公主伴樂如何,想必一定是人間仙曲。”皇後淺笑盈盈地說道,一雙美目直直向瑟瑟望來。


    瑟瑟本想安安靜靜地品味佳肴,不想再次成為了眾人目光的焦點。內心深處憂歎一聲,今夜,她注定不能安靜了。


    她不慌不忙地放下玉箸,起身施禮。


    隻聽得夜無煙冷凝沉澈的聲音幽幽傳來,“父皇,盈香的歌喉適合清唱,並不適合樂音伴奏,錚錚琴音反而會使她美妙的聲音不再純粹。”


    瑟瑟有些錯愕地抬頭,看到夜無煙那雙好看的鳳眸,正靜靜望向她。


    冷澈、沉靜、幽深、犀利。


    他望向她的眸光中,什麽樣的神色都有,獨獨沒有溫柔。


    這是今晚夜無煙首次將目光投向她,或許直到此時此刻,他才認出,這個淡雅的藍衣女子,便是江瑟瑟,她的未婚側妃。


    他說盈香公主的歌喉不適合伴樂,意思便是她不配為盈香公主伴樂了,她的琴音會將她美妙的歌喉玷汙。


    瑟瑟不惱不怒,隻是淡淡一笑,清雅的笑意宛若月光流水一般寧靜悠然。她輕輕挑眉,眉眼之間,流轉著清雅高貴的韻致。


    “謝皇後娘娘抬愛,隻是瑟瑟琴技一般,為公主伴樂確實有些為難。”瑟瑟將眸光轉向明皇後,淡淡說道。不是自謙,她是真的不想。既然夜無煙不願她為盈香公主伴樂,她便隨他的願。


    “哦,江姑娘不必過謙,朕也聽聞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是京都有名的才女,你為盈香公主伴樂,再好不過了。”皇上開口道。


    他將瑟瑟由正妃降為側妃,心中猶有一絲愧疚。如今,盈香公主要一展歌喉,他也希望瑟瑟能展現才藝。


    皇上開口,瑟瑟再不好拒絕,隻好飄身從席間走出,來到大殿正中的琴案前。


    伊盈香望著瑟瑟柔柔輕笑,明媚的大眼裏,閃耀著俏皮和嬌憨的光芒。她應當知道瑟瑟便是夜無煙之前的未婚王妃,竟沒有一絲不快。


    “江小姐,我要唱我們北魯國流傳最廣的一首歌,《緋歐娜公主》,江小姐聽過嗎?”伊盈香甜甜問道。


    瑟瑟望著伊盈香明媚純淨的大眼,以及唇邊嬌羞的笑意,不得不承認,這個北魯國公主確實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姑娘。


    瑟瑟淺笑道:“這首歌瑟瑟不曾聽聞,還請公主先清唱一遍,瑟瑟也好循調伴樂。”


    兩人商量妥當,伊盈香向太後、皇上、皇後施禮後,便開始清聲曼唱。


    乍聞伊盈香的歌聲,瑟瑟才知道方才夜無煙所言其實是實情。伊盈香的歌喉,果然不是一般的美。她的聲音,就好似被高山上的冰雪洗滌過,清越嘹亮,悠遠中透著純淨,甜美中透著蒼茫。


    這首歌的歌名是“緋歐娜公主”,瑟瑟對北魯國的語言不是很精通,不過倒是知道緋歐娜的意思是月亮,緋歐娜公主便是月亮女神的意思。伊盈香唱這首歌,是不是自詡自己是北國的月亮女神?這個公主,倒是蠻自信的。


    從伊盈香的歌聲裏,瑟瑟能夠感受到一個姑娘奔騰熾熱的情感,這首歌調子不僅高而且曲調複雜,的確不好伴樂。這一刻,瑟瑟真的懷疑,這個看上去心機單純的盈香公主,是不是在刻意刁難她,不想讓她伴樂。


    但是,瑟瑟知道,她若拒絕,龍顏定會大怒。可是,她若是配上了樂,那便搶了盈香公主的風頭。她無意和她爭寵,也無意在夜無煙麵前表現。


    瑟瑟凝思良久,終於低首斂目,素手輕輕撥動琴弦,輕攏慢撚,一股清音流瀉而出,似流水穿石,玉珠落盤。悠揚的琴音追逐著歌聲,眾人皆屏息斂氣,靜靜聆聽。就在琴音要和歌聲融為一體時,忽聽嘣的一聲,琴弦斷裂。


    眾人猝不及防,一陣欷歔。


    琴曲還未到妙處,不想琴弦卻斷了,帝都才女的琴技,竟是無緣驗證了。


    眾人心中都在替瑟瑟可惜,在太後皇上麵前獻藝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的,或許是江小姐緊張過度,才致使琴弦斷裂的吧。


    隻有瑟瑟知曉琴弦斷裂的緣由,那不過是她運功用指甲劃斷了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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