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樓,二樓雅室。


    瑟瑟臨窗而立,麗目透過半開的窗,望向樓外一泓碧水。


    今晨回到江府後,無意間摸到頸間,才發現頸上戴著的金令牌不翼而飛。那金令牌是日後出海的信物,卻讓她弄丟了。她細細一想,便知曉竊去金令牌的人除了白衣公子再無別人。昨夜隻有他近得了她的身,想必是她點了他的穴道,擄著他向外走時,他下的手。他假裝被她挾持,卻原來是要從她身上盜取東西。


    盜者反被盜,說起來真是顏麵無存。


    想起他的手,曾經探入她的頸,盜走了掛在脖頸上的金牌。瑟瑟不禁羞愧而且後怕,若是他要她的命,那還不輕而易舉。


    白衣公子看來並非沒有武功,而是武功高深莫測。


    原以為,她是真的挾持住了他,卻沒想到,她徹底被這個人耍弄了。


    瑟瑟氣恨難當,便回到璿璣府去尋他,卻未見到那個白衣公子,也未見到那個玄衣公子,隻得到管家一句傳話,那白衣公子在臨江樓候著她,卻沒說明時日。


    瑟瑟已經在臨江樓等了一日兩夜,為了要回那枚金令牌,她不得不白日黑夜在此候下去。


    夕陽西下,晚霞將河麵妝點成胭脂色,河水脈脈流淌,帶著傾城般的淒清。兩岸嬌花靡靡綻放,晚風裏傳來悠悠絲竹之音。眼見夜幕初臨,這一日又將過去,可,那個白衣公子卻始終不曾出現,瑟瑟心中不免失落。


    室內席案上,放著一架五弦古琴,瑟瑟跪坐在錦墊上,黯然撫琴。


    琴音忽高忽低,優雅婉轉。有江畔流水的清靈,有雪湖凝冰的冷澈,有幽澗滴水的靜雅,亦有幽潭深水的空靈。


    玉指如飛,在琴弦上跳躍撥弄著。


    她整個人已沉浸在琴音裏。


    琴曲似窗外流水,不斷流淌。


    一陣簫聲忽從水上飄來,揚揚悠悠,飄忽不絕。


    那吹簫人好似有意和她爭勝,簫音裏彌漫著孤高殺伐之意。


    瑟瑟好勝心起,十指一輪,清麗的琴音由緩而急,繁音漸增。激揚高亢中透著幹淨利落,落葉秋風,冷月清霜,一片肅殺。


    河麵上,一時靜謐得似無人之境,唯有清幽的琴聲和悅耳的簫聲。


    琴曲終轉為一片婉轉,簫聲也漸漸趨於低沉,兩股樂音疊在一起,纏綿悱惻,竟是說不出的合拍。


    一曲而終,琴音停歇,心弦卻猶在顫動。昔日伯牙子期,將心事賦琴,人去琴碎弦斷,再無人聽。她從未想到,她的琴曲終有人能和上,而且竟是如此合拍。


    她如夢般地走到窗前,從半開的窗子裏向外望去。


    一艘華麗的畫舫,正緩緩駛向窗邊。甲板上,一個長身玉立的月白色身影卓然而立,手中執著一管洞簫。船頭的琉璃燈和著明月清光籠罩著他,他仿若站在雲端的天神,優雅出塵。


    吹簫的人竟然是那個盜了她金令牌的白衣男子。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不想今夜竟逢知音,煩請閣下下樓一敘。”白衣公子的聲音好似和風漫過河麵,溫雅中透著冷澈。


    等的就是他,自然要下樓了。瑟瑟撫了撫衣衫,好似夜鳥一般從窗子裏飄出。足尖輕輕點在甲板上,夜風蕩起,墨發雲一般在腦後飄揚。月色漫上青衫,和她眸間的光華一樣清冷。


    看到瑟瑟的那一刹那,一抹光華從白衣公子漆黑的眸間掠過。


    “久候多時,閣下終於姍姍而來!”瑟瑟冷聲說道。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也算是高挑的,可站在他麵前,還是顯得嬌小。麵對著他,無端一股壓迫之感湧來。


    白衣公子犀利的眸光從瑟瑟身上那件男式長衫掠過,挑眉道:“世人怎會相信,纖纖公子原是一女子!”


    瑟瑟心中一驚,他怎知她是纖纖公子?她記得,那夜,她不曾在他麵前施展暗器。心中驚疑,麵上卻不動聲色,淡淡道:“閣下如何認為我是纖纖公子?”


    白衣公子唇角微翹,極其自然地把玩著手中玉簫,漆黑的眸間閃過一絲異樣。


    “素聞纖纖公子武有雙絕,乃暗器和輕功。方才雙足踏在船舷上,船舷不曾有一絲的顫動。這份輕功造詣,應當稱得上一絕吧!”白衣公子溫雅的聲音在夜風裏蕩開。


    當日,夜無煙憑“暗器千千”知曉她是纖纖公子,不足為奇。而今日,這個白衣公子僅憑輕功造詣便猜出她是纖纖公子,倒真是厲害。說起來,她纖纖公子的名頭也隻是在帝都比較響亮,在江湖上,還算不得入流的人物,卻不想這人竟對她了解得這般透徹。


    “今日來,我隻想要回我的東西!”瑟瑟挑眉道。


    夜色淒迷,晚風徐送。


    畫舫在河麵上徐徐前進,麵前的河麵寬闊起來,瑟瑟隻覺得頭頂蒼穹如漆,冷月如鉤,麵前水色如墨,河光瀲灩。


    層疊的山水之間,皎白的衣衫伴著黑緞般的墨發在風裏飄揚,麵具遮住了他臉上所有表情,隻有露在外麵的黑眸,目光如炬。


    “方才已領教了纖纖公子的琴藝,卻不知棋藝如何?對弈一局如何?”他答非所問地說道,聲音無比溫雅。


    “好,先給我東西!”瑟瑟抬首,尖尖的下巴近乎倔強地翹著,聲音很冷。


    “不過是一條金鏈子而已,能值幾兩銀子,難道說,你從璿璣府竊走的那幾件寶貝還抵不過它?”他凝立於船頭,白衫當風,襯得他愈發聖潔。


    瑟瑟聞聽此言,心中一鬆。那金鏈子在他眼中,確實不算金貴之物,怕不及他玉冠上那粒南珠價值的一半。他或許真不知那金令牌的用途,是以,才稱之為金鏈子,以為是自己的飾物。


    如此一來,要回金令牌便容易多了。


    “那金鏈子倒確實不算矜貴之物,自然入不得貴人的貴目。但那卻是在下自小佩戴之物,既然你看不上,還請歸還。璿璣府的東西我日後自會完璧歸趙,決不食言。”


    “璿璣府的東西我不管,既然你想要回金鏈子,我倒有一個條件!”白衣公子言罷,負手走入船艙。


    瑟瑟隻得尾隨而入,來到艙內。船艙內布置得簡單雅潔,靠窗的幾案上,擺著一方棋盤。兩人麵對麵落座,一個侍女走了過來,為兩人添了一杯茶。


    “纖纖公子可會弈棋?”白衣公子道。


    “略通一二。”瑟瑟淡笑道。


    “對弈一局如何,你若是贏了,東西自當奉還!”白衣公子挑眉。


    瑟瑟黛眉一凝,要說弈棋,她的技藝不算差。隻是,眼前的男子,她卻不敢小瞧。但,看樣子不這樣,金鏈子也不好要。畢竟,要論武功,她更不是他的對手。就憑那夜,他能在她毫無所覺下盜走了金鏈子就可以知悉。


    雖不知能否贏他,但不妨一試。當下,瑟瑟伸指拈起一粒黑子,不動聲色地在東北角放下一子。


    白衣公子望著她蔥白的玉指,再看了看她戴著麵具的僵硬的臉,唇角揚了揚,伸手執子,緩緩落在棋盤上。


    兩人一來一往,下了才幾個子,瑟瑟便覺得對方的棋力浩如煙海,每一步都手段奇妙、淩厲逼人,令她看不出他的棋路來。


    瑟瑟不敢小覷,她落子的速度愈來愈慢,每一步都細心斟酌。此刻,她關心的早已不是輸贏,而是弈棋的快意。


    白衣公子眸間神色也愈來愈凝重,偶爾投向瑟瑟的眸光裏,有著她看不懂的深邃。


    水聲脈脈,落子無聲。


    不知不覺間,棋盤上已布滿了黑白之子,方寸之間,殺氣凜然。


    “纖纖公子的閨名可肯見告?”他拈起一粒白子,卻不落下,忽淡笑著問她。


    瑟瑟心弦一顫,淡笑著落下一子,道:“稱我纖纖即可,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明春水。”白衣公子雲淡風輕地說道,不慌不忙落下一子。


    瑟瑟聞言心弦一顫,拈著黑子的玉指頓了頓。壓下心底驚疑,她淡淡問道:“可是春水樓的明春水?”


    “不錯!”白衣公子淡淡一笑,再落下一子。


    瑟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終於慢慢落下。


    縱是瑟瑟對江湖之事不甚了解,但,對於春水樓,卻是如雷貫耳。


    春水樓,這是一個響徹江湖和朝野的名字。談起這個名字,人們心中有的是敬畏、崇拜、羨慕、敬仰、懼怕等各種各樣的複雜情愫。


    春水樓崛起於四年前,鼎盛於兩年前。


    春水樓的樓主明春水,那可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傳聞他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武藝深不可測,更將春水樓打造得令武林刮目相看。


    隻是關於他的傳聞很多,但卻甚少有人真正見到他。傳言他座下有四大公子,但是,也是同樣神秘,無人真正見過。


    眼前的人,就是春水樓的樓主麽?


    瑟瑟有些不敢置信!


    這一恍惚的工夫,不覺又下了幾個子。


    再看時,棋局卻已對她十分不利。


    他的白子已將她的黑子所排成的長龍圍住,黑子形勢危急,似乎已沒什麽勝算。


    瑟瑟心中一驚,收斂心神,細細琢磨,忽而展顏一笑,不慌不忙拈起一粒黑子,輕輕向棋盤中間一落,這一子使形勢逆轉,被圍困的黑龍立刻與中腹黑子裏外呼應,將白子團團圍困。


    明春水本已勝券在握,卻不想瑟瑟隻落下一子,便將形勢逆轉。


    “琴遇知音,棋逢對手,真乃人生一大樂事。”他丟棄手中白子,朗聲大笑,笑聲裏是無盡的歡暢。


    “這局棋還未完,明樓主還有勝算,為何不下了?”瑟瑟意猶未盡地說道。


    “留一局殘局也好,他日再對弈。還你的金鏈子!”他伸手從袖子裏將瑟瑟的金令牌取出來,遞到瑟瑟手心,朗聲問道,“他日再遇,可是友人?”


    瑟瑟抬首,兩人視線交融,俱是殷殷期盼。


    瑟瑟輕輕頷首,黑眸間淺笑盈盈。


    她從未想到,她會和春水樓的樓主明春水結交。在她心中,未嚐不是將春水樓視為邪教的,對於明春水,除了欽佩他的武功和能力,對於他的人,從未有過絲毫好感。卻不想,一見之下,她竟對他,生出相見恨晚之感。


    夜色漸深,畫舫在臨江樓岸邊泊船,瑟瑟從艙內步出,夜風蕩起她那身寬大飄逸的青衫,好似一朵綻開的花。


    瑟瑟優雅從容地漫步在街頭的喧囂中,心頭卻一片說不出的愉悅。


    船頭一抹白影,一直目送著她翩然離去。


    “樓主,可要屬下跟蹤,以查出她的真實身份?”紅衣侍女輕聲問道。


    明春水擺了擺手,沉聲道:“不必了,她輕功甚好,你會暴露的。”


    月色下,他一雙黑眸,宛若深淵寒潭,令人看不見底。


    夜漸深,風漸涼。天空中不知何時湧來層層浮雲,遮住了那彎皎月。沒有月光,街上一片陰暗。


    瑟瑟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沉悶的疼痛,連帶著呼吸也不順暢起來,她黛眉一凝,加快了腳步。她毫無顧忌地飛躍,掠過一座座樓台,穿過一條條街巷。各色風景在她足下,好似模糊的幻影。


    從臨江樓到定安侯府,也不過用了兩盞茶的工夫。然而,似乎還是晚了。當她到了駱氏廂房外,便看到青梅帶淚的臉。


    “小姐,你到哪裏去了?夫人,好像是不好了!”青梅慘白著臉,啞著嗓子道。


    瑟瑟的心驀地一痛,好似有尖銳的刀子從心頭劃過,讓她不能呼吸。她覺得腿忽然就軟了,竟是一步也挪不動。雖然駱氏纏綿病榻已非一朝一夕,雖然,負責為她醫病的郎中也含糊說過,她的病,已然不治。雖然,瑟瑟也曉得總有一日她會離開她。但,她沒想到,這一日會這麽快來到。


    已到暮春,門口的簾子已換了竹簾,透過竹簾,隱約看到室內恍惚的燈光和穿梭的人影。良久,瑟瑟終於邁著沉重的步子,來到了屋內。


    濃烈的藥味散布在室內,帶著令人心酸的苦澀感。


    定安侯江雁負手在室內踱來踱去,原就滄桑的臉上,更是布滿了青色的胡碴,好似一下老了幾歲。他的身後,是他的大夫人,也尾隨著他的步子,不斷走動著,安慰著。


    瑟瑟好似沒有看到他們,徑直越過他們,向內室而去。


    “站住!”定安侯低沉的聲音好似從虛空中傳來,“兩日一夜,你到哪裏瘋去了?”


    瑟瑟腳步一頓,頭也沒回,冷聲道:“爹爹,你若是教訓我,也要等我看了娘再說!”言罷,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迎麵幾個太醫從內室步出,都是一臉沉鬱,連連搖頭。


    瑟瑟心頭再次一沉,胸口悶痛難忍。


    內室的藥味更濃,瑟瑟的娘躺在床榻上,消瘦得令人心酸。瑟瑟奔過去,緊緊握住娘的手。


    “瑟瑟,你回來了?”駱氏原本明亮美麗的雙眸,已經有些渾濁。她抓緊瑟瑟的手,輕聲道,“孩子,娘要去了。你記得娘說過的話。日後,便讓紫迷也去伺候你。紫迷的父母原是娘的屬下,她武藝精妙,性子沉穩,娘很放心。青梅雖沒武藝,但她故去的爹爹是娘的陰陽師,可以觀天象,識陰晴。青梅已盡得她爹爹真傳,你若是出海,定會用到她。”駱氏說了這一番話,便有些支撐不住,咳了一大口血。


    “娘,別說了。您歇著吧。”瑟瑟悲歎道。


    “孩子,記住,要照顧好自己。”駱氏越說聲音越低,一雙黑眸越來越沒有神采。


    瑟瑟感受到手中的溫度越來越冷,越來越冰。而娘的眼,望著她,慢慢地合上了。


    一瞬間,瑟瑟隻覺得胸口好似破了一個洞,有涼風緩緩地灌入。世間萬物似乎在這一瞬間都停頓了。


    從此以後,她是孤獨無依的。


    再沒有人,會用溫柔的手,撫摸她柔軟的發絲。再沒有人,用柔和的聲音,叫她“我的孩子”。再也沒有人,在她累了苦了委屈了時,安慰她鼓勵她。


    再也沒有了。


    四周響起丫鬟的哭聲,爹爹和大娘衝了進來,撲在那裏,哭泣。可是,瑟瑟沒有哭,她的淚,隻在心裏流。


    靈堂連夜設了起來,駱氏的靈柩擺放在那裏。依照她生前的遺願,停靈三天後,便將屍骨火化,由瑟瑟帶往東海。生前,駱氏固執地守候這份感情,死後,卻再不願與夫君同穴,而是,選擇了她摯愛的大海。


    第二日,天色陰沉,瑟瑟全身縞素,守候在靈堂內。


    日光幽冷,自鏤空雕花的窗子間射進來,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一片片光暈。


    瑟瑟的娘出身低微,且又是妾室,自然沒什麽人來吊唁,是以,靈堂內一片清冷寂寥。


    寂靜之中,一陣腳步聲傳來。


    瑟瑟抬首,看到夜無煙緩步走來。他背光而立,一襲深絳色袍服襯得他麵色冷凝肅然。他在堂前拜了三拜,便緩步向瑟瑟走來。


    瑟瑟沒料到,夜無煙竟會來吊唁娘。他那樣傲然冷冽,從未將她放在眼裏,也沒將爹爹放在眼裏,怎會來吊唁?可,他終究來了。或許他的心,並非她想象中那樣冷硬。但,不管如何,對她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


    看到他走來,她垂下了頭。


    夜無煙走到瑟瑟麵前,站定。


    她跪在那裏,白裳雲一般鋪開,墨絲傾瀉,幾縷垂至身前,遮住了她清冷憔悴的麵容。


    “別太傷心了,注意身子!”他低聲道。


    她聞言,隻是淡漠地點了點頭。


    他在她身畔凝立良久,哀歎一聲,轉身離去。走到門口,他忍不住回望。看她孤零零跪在那裏,身形纖細消瘦,他心中忍不住湧起一陣酸澀。似乎看到多年前,孤零零的自己。


    幾日前,因她打扮得妖豔風情宛若青樓妓子,且還試圖勾引他。是以,他才一氣之下,將她遷回了娘家。可是,此刻,在他麵前的女子,卻和之前判若兩人。


    他感覺到她全身似乎被冰霜凝結,散發著清冷淡漠的氣息,他和她說話,她似乎並未放到心裏,隻是把他的話當成了一陣風,抑或根本把他當成了山石或木頭。


    他沒料到,那個在他眼裏俗不可耐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冷傲的一麵。而且,那種冷和傲,是骨子裏散發出來的,不是裝出來的。


    “三日後,我來接你回府!”他忽而撂下這句話,負手匆匆離去。


    或許,他該好好了解了解他的側妃了。


    瑟瑟聽了他的話,隻是輕輕挑了挑眉。


    風起,一室的白幡飄動。


    三日後。


    風淒淒,雨綿綿。


    雨霧籠罩,世間一切都是那樣朦朧。


    一片空曠的花林裏,紅紅白白的落花被打落一地,殘紅淒白夾雜著,堆積在地上,好似地毯,一路蔓延。


    瑟瑟一身素服,站在霏霏細雨裏,仰頭望著隱晦的天色,感受著雨絲落在麵容上那沁涼的冷意。


    她血液裏張狂著一種衝動。那種衝動讓她足尖一點,在蒙蒙雨霧中舞動起來。墨發,在雨絲裏瘋狂飄揚;雲袖,在風裏飛揚肆虐。


    沒有絲竹伴樂,隻有雨聲淒清。可是,這絲毫不影響她的舞動。


    她的舞姿,時而瘋狂魅惑,湍急如流水般呐喊著心頭的悲愴。時而輕柔飄逸,安靜如落花飄零般訴著逝去的悲涼。


    世人都知她江瑟瑟是京都才女,琴棋書畫皆精,卻無人知道,她的舞也是一絕,因為她從未在人前舞過。她的舞隻用來宣泄自己的心情。她有輕功的底子,是以身姿輕盈,她甚至可以在人的手掌上舞動。


    隻是,她至今沒有找到那雙手掌。


    雨漸漸大了,雨聲時緩時急,打濕了她的衣衫和墨發,舞動間,絲絲水珠濺起。她就那樣瘋狂地舞著,直到足尖傳來一陣刺痛,她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


    “兩個時辰了,你不累嗎?”一道優雅的聲音帶著不可言喻的暖意從雨霧裏傳來。


    瑟瑟的舞步一頓,愣然回首,她看到淒淒雨霧中,一抹月白的身影靜靜立在那片落花殘紅之上。


    春水樓的明春水,竟然在她如此狼狽之時出現。很顯然,他早就到了,因為他身上那件繡著雲紋的錦袍此時也被細雨打濕了。


    “明樓主,”她苦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為我伴奏一曲如何?”


    他不語,柔和的眸光透過麵具凝注在她臉上,宛若煦暖的陽光照映著。


    “不願意麽?”她心情低落地低眸,一甩雲袖,纖瘦的身子開始旋轉起來。綠樹、紅花、冷雨也隨著她旋轉著。


    “夠了!”他輕聲喝道,緩步向他走來,手臂一攬,將旋轉的她摟在懷裏。


    她輕飄飄地,如同一隻耗盡了精力的蝶,撲落在他懷裏,華美的發絲宛若瀑布,蓋住了她纖美的背。


    “讓我舞!”她倔強地抬眸,唇角帶著淺笑。


    他低首,視線交匯,他輕歎道:“你的眼,在哭泣。”


    笑容凝住,她忽然想哭。


    他悠悠輕歎一聲,清亮的眸光和她的目光緊緊交纏,“我的肩借你哭!”


    她心頭一陣絞痛,眼淚便奪眶而出,再也難以自製。


    她自小便最恨淌眼淚。


    娘教她武藝時,對她極其嚴格,她沒少挨打。但是,她從未哭過。因為她曉得,眼淚是這個世上最廉價最無用的東西,哭,一點兒用也沒有。


    可是,此時,她方明白,那是因為沒有傷心到極點,那是因為沒有一雙可以依靠的臂膀。


    她忽然撲在他的懷裏,在這個才不過謀麵兩次的男人懷裏,淚如泉湧,止都止不住。好似要把積攢了十幾年的淚水一次流光。


    他僵直著身子,任她抱著。良久,他終於伸臂攬住她的肩膀,輕撫她濕淋淋的秀發。


    雨何時停的,她不知道。陽光何時從雲層裏綻出光芒,她也不知道。


    她終於停止了哭泣,她和他身上,沾滿了落花和泥點子。


    她擦幹兩頰上的眼淚,重新抬起頭來,一雙黑眸,綻放著明亮瑩澈的華彩。幾日來的壓抑和傷感似乎緩解了不少。


    “謝謝你!我把你的衣衫弄髒了!”她滿是歉意地說道。她竟在春水樓的樓主懷裏哭,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無妨,能讓纖纖公子在明某懷裏哭,是明某的榮幸!如若你真要謝我,日後就專門為我舞一曲。”他語氣低緩地說道。


    “好!”她點頭應允。


    “不要答應得太快,我要你揭下麵具,換上女裝,為我一舞!”他的語氣極是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有何不可!”她淡淡說道,她又不是見不得人,既然他已知她是女子身份,這又有什麽不可以的。


    “你,是遇到了什麽傷心事嗎?”他問道。


    “是!”瑟瑟低首,淡淡說道。


    “何事,能告訴我嗎?”


    她凝眉,按捺住心頭的痛楚,緩緩道:“我娘逝去了!”


    明春水聞言,身子忽然一僵,似乎對於她的回答極是意外。沉默有頃,他才幽幽歎息道:“活在這個世上,有太多的意外和不幸,你無法預料到明日會發生什麽。但是遇到了,還是要堅強地麵對。逝者已逝,生者自當好好活著。你,莫要再難過了。”


    他的語氣很輕緩,淡淡的,就像是拉家常,可是卻撫平了瑟瑟心頭的傷痛。


    她感激地頷首,欲從泥地上站起身來,卻晃了晃,跌倒在他的懷裏。她這才發現毫不停歇地跳了太久,一雙腿已經麻木了。一隻腳似乎被地上什麽銳物刺過,疼得厲害,白色的靴子也已沾染了斑斑血跡。


    他摟著她的纖腰,黑眸中帶著瀲灩的笑意,“還是我抱你回去吧!到我住的別院如何?”


    “你!”瑟瑟的臉忽地紅了,“多謝明樓主,不用了!”不管如何,她也是夜無煙的側妃,和明春水這樣牽扯,似乎不妥。


    他卻無視她的話,聲音裏帶著一絲不快,道:“我明春水說過的話,還沒有人敢拒絕。你也一樣!”他極是霸道地封了瑟瑟的穴道,抱著瑟瑟,運起輕功,從樹丫上方禦風而行。


    他的速度極快,耳側是呼呼的風聲,一排排綠樹紅花飛速向後退去,幽涼的風拂麵而來,揚起了兩人的發,蕩起了兩人的衣,說不出的瀟灑。


    瑟瑟偎在明春水懷裏,傾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心中,竟升起一種安穩踏實的感覺。


    “你,為何會在這裏?這樣的雨天,似乎不是賞花的好時辰!”瑟瑟輕聲問道。


    “如若我說偶然,你信嗎?”明春水淡淡說道。


    瑟瑟自是不信,哪有這麽巧的事。


    “我想見你,我的屬下發現了你的行蹤,我便趕來了。”他淡若輕風地說道,卻不知這樣的話在瑟瑟心頭泛起一波漣漪。


    春水樓的樓主絕對有這個能力的,隻要她在街上一出現,他定會找到她。可是,他為何要見她?


    “為何要見我?”她挑眉問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個理由,可以嗎?”他輕聲在她耳畔道,語氣裏半是認真,半是戲謔。


    瑟瑟心頭一滯,淡淡笑道:“明樓主,你是不是經常這樣取悅女子。”


    他足尖在一棵樹上微微一頓,一樹的落英紛飛。


    他凝眉,眼神冷靜清澈地望著她,“這個世上,還沒有哪個女子需要我來取悅,除了……”他的眸光從瑟瑟臉上掠過,後麵的話極低,是你,還是她,瑟瑟沒聽清,那個字便飄散在風裏。


    明春水的別院就建在城北的平民區。那是一座老舊的宅子,沒有官宅的高門白牆,矮矮的石牆上爬滿了青苔,門前是彎彎曲曲的碎石子鋪就的小巷。


    這樣的舊宅在帝都很多,看上去普通得很,很難想象,春水樓的樓主就落腳在這樣的地方。


    明春水抱著瑟瑟一路進了廂房,將她安置在軟榻上,吩咐侍女為她更衣洗漱,為她腳上的傷口敷藥。瑟瑟坐在軟榻上,隔著水晶簾子,她看到明春水懶懶坐在外間的臥榻上,手執洞簫,放在唇邊,輕緩悠揚的簫聲便緩緩流出。


    曲調柔和,卻一點兒也不悲傷,悠悠揚揚,帶著令人心暖的溫柔。那種溫柔,就像母親的手從你受傷的心頭撫過。


    三日三夜不曾安眠,又在林子裏瘋狂舞了兩個時辰,瑟瑟實在是太累了。隨著簫音越來越輕緩悠長,瑟瑟的神思不知不覺渙散,漸漸沉入到夢鄉。


    簫聲的最後一個音調消散在空氣裏,明春水站起身來,掀簾步入內室,抬手示意兩個侍女退下。


    他負手凝立在軟榻前,眸光深邃地凝視著她。


    她安睡的樣子很恬靜,睫毛垂下,長而密,帶著一種靜謐清遠的美。


    他伸手,修長的手指緩緩撫上她的臉,從她的鼻唇到眉眼,最後在她的額頭頓住。他那雙深黑的眸閃過一絲複雜的幽光,他知道,隻要微微一使力,他便可以將她臉上的人皮麵具揭下,眼前這張臉便會換成另一張臉。


    然,他的手指在她額頭停留良久,竟最終緩緩離開。


    方才,吹簫之前,他便在口中含了“安息丸”,這種丸藥對於神誌清醒的人是沒有作用的,對於疲累的人卻有極強的安息作用。隨著簫音的流瀉,香氣彌漫在室內,讓疲累的她迅速入眠。


    他本要揭下她的麵具,看一看她的真容。可是,不知為何,在最後一刻,他卻忽然沒有了勇氣。靜立片刻,他伸手從床榻上拿了一條綿軟的錦被覆在她身上。


    瑟瑟醒來時,天色已黑。這一覺睡得極是安穩,解了近幾日的疲累。自從娘去了後,她日夜都在靈前守著,不曾有一夜好眠。卻不想今日在這裏,竟睡得如此舒服。


    瑟瑟起身從床榻上下來,看到外室有一豆昏黃的燭光,漾起溫暖的光暈。她緩步走到珠簾前,透過簾子,看到明春水坐在燈下,手中執著一本書,正在看得入神。


    白衣飄飄,身姿優雅,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卻能感受到他認真的神色,瑟瑟看著,竟有些移不開視線。


    再沒有什麽,比一覺醒來,身畔有一個人在靜靜守候著,更讓人感動了。


    玉手微顫,撥動了水晶簾,清脆的響聲亂了她的心湖。


    “醒了?”響聲驚動了明春水,他轉首看向她,露在麵具外的唇角,掛著一抹上揚的弧度。


    “嗯!”壓下心底的波瀾,瑟瑟微微笑了笑。


    “可是餓了?”他淡淡笑了笑,吩咐侍女去傳膳。


    紅木桌上,擺上了四菜一湯,足夠他們兩個用,卻也不會浪費。如若不是親見,瑟瑟不會想到明春水會是這樣一個人。他用的飯菜,不豐盛,卻很精致。他居住的屋子也並不豪華,卻很雅致。他的衣衫,並不華貴,卻很別致。


    他的財力,可說富可敵國。據說,去歲,黃縣曾經發生了一次洪災。朝廷的救災款遲遲不到,春水樓出資,修了堤壩,救濟了一方百姓。


    無人知道春水樓到底在何處?卻有傳言,說春水樓是一座金碧輝煌的豪華宮殿,宮殿外麵,種植著各色奇花異草,四季芬芳。宮殿裏麵,擺設的都是珍奇古玩。


    春水樓的樓主明春水更是奢侈糜爛,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金杯玉箸。皇帝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他卻有四妻八妾九十九姬。


    江湖上有人稱春水樓是魔教,也有人稱春水樓是聖教。


    是魔是聖,是正是邪,無人確定。


    可是這一刻,瑟瑟卻知曉,明春水不會是壞人,春水樓也不會是魔教。魔教的人,是不會顧及百姓死活的。


    侍女擺好了膳食,便緩緩退了下去,並未在席間伺候。


    “纖纖,飯菜可合你口味?”明春水語氣輕柔地問道。


    瑟瑟挑眉促狹道:“明樓主,傳言你用的是金杯玉箸,吃的全是山珍海味,纖纖我本想一飽口福,卻不想明樓主如此吝嗇,隻肯用白菜豆腐招待客人!”瑟瑟手執竹筷,夾了一塊豆腐。


    明春水優雅一笑,黑眸若璀璨星子。


    “纖纖,莫不是你也信這些江湖流言?山珍海味不見得美味,你嚐嚐這塊豆腐!”


    瑟瑟將豆腐放入口中,頓覺口感極佳,很是美味。


    瑟瑟點頭道:“確實口味不俗,隻是,不知關於你那四妻八妾九十九姬的傳言可屬實?”


    明春水聞言,哈哈一笑,他的笑聲清澈溫雅,極是誘惑人心。唇角彎起的優美弧度,分明是毒一般的魅惑。


    “你信嗎?”黑眸灼亮,盯視著瑟瑟。


    瑟瑟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無從遁形,她挑眉道:“以明樓主的品位,對妻妾的要求自當很高。天下間能入得明樓主眼界的女子,應當不多,若是四妻八妾尚可信,至於九十九姬……”瑟瑟搖搖頭,道,“應當不會有!”


    明春水笑道:“如果我說,四妻八妾也不曾有呢?”


    “一個也沒有?”瑟瑟搖頭,道,“這個打死我也不信!”


    “為何不信?如若我說,我一直在等一個人,一個讓我欣賞令我傾慕可以和我比肩的女子,就如同你一樣!你可信?”他的眸光,深深凝視著她。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認真,卻還有一絲吊兒郎當的意味。


    瑟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注意到他深黑的眸間劃過一絲痛楚,雖然一閃而逝,還是被她捕捉到。這令她心頭有一絲疑惑,他說的一直在等令他欣賞傾慕的女子,指的是她嗎?


    瑟瑟神色一凝,壓下心頭的波瀾,她淡淡笑道:“至少有一件事我是相信的!”


    “相信什麽?”他挑眉。


    “明樓主最善戲弄別人!”瑟瑟淡淡笑道。


    明春水黑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華,淺笑道:“不是戲弄,纖纖確實讓我很仰慕。如若日後遇到什麽為難之事,明某一定竭力相助!”


    “我先謝過明樓主了!”瑟瑟由衷地說道。


    用罷膳,天色已經黑透。瑟瑟別過明春水,匆忙回到定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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