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三天之後,趙大頭沒有來。李雪蓮知道,一考驗,又把趙大頭考驗出來了;趙大頭也成了二十年前在鎮上賣肉的老胡,光想著與她成就好事,不想沾惹另外的麻煩;見麻煩來了,轉身就溜了。沒有趙大頭,李雪蓮也不能不逃。逃跑要在夜裏。但這天是陰曆十五,天上一個大月亮,把地上照得雪白。一更、三更、五更,李雪蓮從茅房扒著院牆往外看,四個警察都吸著煙在溜達呢;明顯不是機會。硬著扒牆往外跑,被他們發覺了,李雪蓮四十九了,這些警察都二三十歲;李雪蓮是一個人,他們是四個人;李雪蓮也跑不過他們。一次逃跑沒有成功,反倒讓他們提高了警惕,說不定第二天就會來七八個警察,那樣就更不好逃了。在過去的二十年裏,李雪蓮吃過好幾回這樣的虧,隻要一次沒逃成,被他們抓住了,他們就會增派警力,下次更不好逃了。一直等到天亮,李雪蓮沒敢動作;天亮後,太陽升起來了,大日頭底下,更不好逃了。


    一天無話,到了晚上。李雪蓮盼著天陰,誰知天仍很晴朗,萬裏無雲;天剛傍黑,一個大月亮,又迎頭升了上來。李雪蓮便罵,連天都不幫她的忙。這時有人拍門。李雪蓮以為是警察尋水喝,打開門,卻是趙大頭。趙大頭推一自行車,車的後座上,馱一大紙箱。李雪蓮沒好氣地:


    “你不是不敢來嗎?咋又來了?”


    趙大頭把李雪蓮推到院子裏,從自行車上,開始往下卸紙箱。紙箱打開,從裏邊掏出三隻燒雞,四隻醬豬蹄,還有五隻鹵好的兔腦袋;又“嘀哩咣當”,掏出六瓶“老白幹”。李雪蓮看得呆了,突然明白趙大頭的用意,拉過趙大頭的大頭,照他臉上親了一口:


    “好你個大頭,我以為你沒種了呢,誰知你在想計謀;我以為你是個榆木腦袋呢,誰知裏邊還有不少鬼點子。”


    趙大頭揮揮手:


    “趕緊點火,再去炒幾個熱菜。”


    待酒席在正房安置好,趙大頭出門去尋警察。雖已立春了,夜裏也寒,四個警察,撿了一些樹枝,在西牆外烘了一堆火,四個人伸出八隻手,正蹲著向火。趙大頭與其中一個認識,便喊:


    “老邢,別在風地裏凍著了,進屋喝酒吧。”


    老邢站起來,笑了:


    “正執行任務呢,哪裏敢喝酒?”


    趙大頭:


    “不就是看人嗎?人在屋裏,在屋裏眼睛不錯珠地看著她,不比在院外保險?”


    四個人相互在看。趙大頭:


    “再說,你們看這人,其實也不用看了。”


    老邢:


    “啥意思?”


    趙大頭:


    “你們看她的目的,不就是不讓她去告狀嗎?今年跟往年不同,今年她不告狀了。”


    老邢一愣,接著冷笑:


    “這話誰信呢?”


    趙大頭:


    “李雪蓮要和我結婚了。今天這酒,就是定親酒。她要跟我結婚,還會去告過去的離婚嗎?”


    四個人又相互看。老邢:


    “真的假的呀?”


    趙大頭:


    “這事開得了玩笑嗎?就是我想開,人家一正經婦女,也不會跟咱開。這人,今年你們算白看了。”


    老邢搔著頭:


    “你說的,倒也入情入理;就怕進屋喝酒,讓所長知道了,回頭再罵我們呀。”


    誰知老胡的兒子小胡,率先離開火堆,進了院子:


    “人家都要結婚了,我們還在外邊傻凍著,不是有病呀?”


    其他三個人相互看看,也猶豫著跟進了院子。


    酒從晚上八點喝起,一直喝到夜裏三點。一開始大家還有些拘謹,老邢還對這喝酒有些戒心。但看李雪蓮歡天喜地在炒菜;上菜的時候,靠在趙大頭身上,讓趙大頭往她嘴裏送豬蹄筋;終於相信趙大頭的話是真的。酒一喝開,就沒了邊。一開始是對喝,後來又劃拳。不知不覺,三隻燒雞,四隻豬蹄,五個兔腦袋,全到了人肚子裏;李雪蓮炒的六盤菜,隻剩下些湯汁;六瓶五十七度的“老白幹”,也進了他們五個人的肚子,平均每人一斤多。趙大頭到底當了一輩子廚子,一斤多酒下肚,沒事人一樣。老邢,小胡,全喝得倒在桌下,昏睡起來。還有一個警察去了茅房,栽倒在茅坑旁。剩下一個醒著的,也想上茅房,但腿軟得站不起來。趙大頭和李雪蓮從容地收拾了行李;收繳了四個警察的手機,裝到一個布袋裏,扔到房頂上;將自行車推出院子,將院門反鎖上,趁著月光上了路。屋裏那個醒著的警察,終於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想站起來追人,但腿軟得站不起來;掙紮著爬到院子裏,爬到院門前,用手拍著院門,大著舌頭喊:


    “回來,你給我回來!”


    趙大頭騎著自行車,李雪蓮坐在後座,摟著趙大頭的腰,早已走出二裏開外。


    七


    李雪蓮跑了,縣裏、市裏大亂。一開始沒亂到市裏。第二天一早,縣長鄭重聞知李雪蓮跑了,大吃一驚;他沒敢往市裏匯報,還想把事情局限在縣裏解決;用縣裏的警力,把李雪蓮找回來。李雪蓮逃跑,肯定是往北京告狀。他連忙布置警力,盤查縣裏所有的汽車站;有一條鐵路路過該縣,縣境內有一個小客站,慢車停,快車不停,又趕忙派人往火車站盤查;另外,凡是去北京的路口,都派警力堵截;不但堵截去北京的路口,北京在北邊,凡是往北去的路口,高速公路路口,省級公路路口,市級公路路口,縣級公路路口,鄉村公路路口,連各村往北去的小道,都布置了堵截的警力。總共動員警力四百多名。但一天過去,四百多人,沒有堵住一個人。這時市長馬文彬,已經從公安這條線上,知道李雪蓮從家裏逃跑了。馬文彬主動給鄭重打了個電話,頭一句話是:


    “鄭縣長,聽說你今天很忙啊。”


    鄭重便知道紙包不住火,事情已經露餡了,忙說:


    “正要往市裏匯報呢。”


    馬文彬:


    “給市裏匯報頂什麽用?我想知道的是,興師動眾,找到這個農村婦女了嗎?”


    鄭重隻好如實答:


    “還沒有。”


    馬文彬不禁有些動怒:


    “我說過多少回了,‘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要‘防微杜漸’,不要‘因小失大’,怎麽一而再、再而三,總在小的細節上出問題呢?一個縣那麽多警察,怎麽連一個農村婦女都看不住呢?事情出在警察身上,但根子在哪裏呢?我看還在我們領導幹部身上。是沒有認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呢,還是沒有責任心呢?這可讓我有些失望。”


    對於幹部,馬文彬一說對誰“失望”,誰的政治前途就要走背字了;雖然說的是“有些失望”,這個“有些”,已經讓鄭重出了一身冷汗;何況還有“沒有責任心”幾個字。鄭重忙說:


    “是我們沒有盡到責任,是我們沒有盡到責任。”


    忙又說:


    “請馬市長放心,我們一定接受教訓,保證在兩天之內,把這個婦女找到。”


    他說的兩天,也是全國人代會召開前的期限;再過兩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要召開了。聽鄭重這麽說,馬文彬笑了;不過這笑與平日的微笑不同,是冷笑:


    “你說的保證,恰恰是不能保證的。這個婦女不是一塊石頭,在深山裏藏著,等著你去搬,她身上長著腿,腿上長著腳,你不知道她跑到哪裏去了,如何在兩天之內找到她呢?”


    鄭重被馬文彬問住了。本來他表的是一個態度,沒承想被馬文彬抓住了話把;上級如抓下級的話把,如蛇被打了七寸一樣,下級就無法動彈了;鄭重像被打了七寸的蛇一樣,在電話這頭張張嘴,答不出話來。馬文彬似乎也不想跟鄭重再囉唆:


    “我後天就要到北京開人代會了,我不希望我在北京開人代會期間,與‘小白菜’在那裏會麵。”


    又說:


    “整個市丟醜不丟醜,在下丟醜不丟醜,就在鄭縣長了;鄭縣長,拜托了。”


    說完,掛斷了電話。鄭重舉著話筒愣了半天,仍不知所措;接著發現,自己的襯衣襯褲,從裏到外都濕透了。馬文彬最後一句話,可有些冷嘲熱諷;冷嘲熱諷之下,分量不可謂不重。鄭重抓起桌上的茶杯,摔碎到地上;又抓起電話,把縣公安局長叫了過來。縣公安局長也忙了一天,午飯、晚飯都沒顧上吃。鄭重見到他,劈頭就問:


    “你忙活了一天,那個逃跑的農村婦女找到了嗎?”


    問得跟市長馬文彬問他的話一樣。公安局長哆哆嗦嗦:


    “還沒有。”


    回答得跟他回答馬文彬的話也一樣。鄭重的怒火終於發泄出來,盯著公安局長,兩眼冒火:


    “養你們,還不如養一條狗,連個人都看不住。”


    又說:


    “明天之內找到她,讓她來見我;找不到,你帶著辭職書來見我!”


    公安局長一句話不敢再說,慌忙又跑出去找人了。一邊繼續添派警力,一邊讓人把看守李雪蓮的四個警察,老邢小胡等人,連同李雪蓮那個鎮的派出所長,直接送進了監獄。把他們送進監獄不是把他們當犯人,跑了一個人,也夠不上判刑;而是讓他們看管犯人,當小牢子。當小牢子,在公安部門,算是最苦的差事了。公安局長罵他們,罵得跟鄭重罵他一樣:


    “養你們,還不如養一條狗,連個人都看不住。”


    又罵:


    “不是不會看人嗎?那就從頭學起,從看犯人開始;看上十年,也就長了記性!”


    鎮派出所長一邊喊冤,一邊又把老邢小胡四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老邢小胡四人一邊自認倒黴,一邊還有些慶幸:他們在李雪蓮家喝酒的事,被他們四人共同瞞了下來;隻說是執勤時不小心,讓李雪蓮跑了;如果被發現執勤時喝酒,就算“玩忽職守”,又該罪加一等了。


    一派忙亂中,法院院長王公道倒從容鎮定。李雪蓮的案子跟法院直接連著,但李雪蓮這回逃跑,跟法院這條線倒沒有關係;看守李雪蓮的是警察,屬公安局,跟法院是兩個係統。


    八


    李雪蓮和趙大頭從李雪蓮家裏逃出去之後,兩人騎著自行車,並沒有往北走。從家裏逃出去是為了往北京告狀,北京在北邊,按說應該往北;但李雪蓮告狀告了二十年,與警察鬥了二十年心眼兒,自個兒也長了心眼;李雪蓮的村子地處這個縣的東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往西、往南、往北,離縣境皆一百、二百多裏不等;隻有往東,距縣境六十多裏;從這個縣逃跑,隻有逃出縣境,才算逃出這個縣警察的手心;於是李雪蓮指揮趙大頭,騎車並不向北走,而是向東。往東不往北,也給警察擺一個迷魂陣。兩人剛逃出李雪蓮的家有些興奮;但騎車走出十裏開外,又開始緊張,害怕家裏醉酒的警察醒過來;而且一個人已經半醒,就是腿軟動彈不得;待他們醒過來,或腿腳能動彈,他們馬上就會往上匯報;如縣上知道了,全縣馬上就成了天羅地網。趙大頭拚命蹬自行車往前趕。騎出二十裏,渾身上下的衣服全濕了。李雪蓮要替趙大頭騎車,趙大頭又逞能不讓。李雪蓮死活跳下車,趙大頭才停下車來。李雪蓮載著趙大頭走了十五裏,趙大頭也歇了過來;騎車又換成趙大頭。終於,在天亮之前,兩人逃出了縣境。往前又騎了五六裏,兩人下車,坐在路邊一個橋墩上喘息。李雪蓮:


    “阿彌陀佛,總算過了第一關。”


    趙大頭:


    “還是你的主意高,咱往東不往北。到了外地,再去北京不遲。”


    李雪蓮:


    “大頭,多虧你幫我,要不我也逃不出來。”


    又說:


    “已經出了縣,你就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個兒來走。”


    誰知趙大頭梗著脖子:


    “不,我不回去。”


    李雪蓮:


    “你要幹嗎?”


    趙大頭:


    “我已經回不去了。你想啊,我幫你灌倒那麽多警察,又幫你逃了出去,已經在跟政府作對了;回去讓他們抓住,他們豈能饒了我?”


    這倒是李雪蓮沒有想到的。趙大頭又說:


    “這結果,我早想到了,我也是破釜沉舟。”


    又一笑:


    “再說,你去北京告狀,我在北京待了三十來年,地方比你熟啊。”


    字字句句,都出乎李雪蓮的意料。李雪蓮大為感動,一下抱住趙大頭:


    “大頭,等這回告狀回來,我就跟你結婚。”


    趙大頭被摟得也有些激動:


    “反正我是豁出去了。隻要結婚,哪怕你以後還告狀,我年年陪著你。”


    兩人歇息過,又重新上路。到了當天中午,兩人來到鄰縣的縣城。趕路趕了一夜一上午,兩人都有些累了;同時害怕他們縣的警察在本縣沒有抓到他們,搜查範圍從本縣擴展到鄰縣,大白天易被人堵住;於是在縣城城邊找到一個飯館,先吃了一頓飯,又在一條偏僻的胡同裏,找到一個小旅館住下,打算歇到晚上再上路。一是為了省錢,二是兩人都已不拿對方當外人,兩人隻開了一個房間。同開一個房間,並不證明兩人要幹什麽;誰知一進房間,趙大頭就把李雪蓮抱住了。抱住也就抱住了,剛才在路上,李雪蓮也抱過趙大頭。但趙大頭抱著抱著,把李雪蓮捺到了床上,開始剝她的衣服。李雪蓮忙拚命推趙大頭,掙紮起身:


    “大頭,別鬧。你再不起來,我就急了。”


    三十多年前,兩人還是高中同學時,趙大頭把李雪蓮叫到打穀場上,曾抱住李雪蓮親,李雪蓮推趙大頭一把,把他推翻在地,趙大頭被嚇跑了。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回到北京告狀,住在趙大頭的床鋪上;趙大頭半夜進來,李雪蓮明白他的意思,讓他“該幹嗎幹嗎”,又把趙大頭嚇了回去。沒想到三十多年過去,二十年過去,趙大頭不是三十多年前和二十年前的趙大頭了,李雪蓮明明說要急了,趙大頭也不怕,仍死死捺住她,剝她的衣服:


    “親人,我等了幾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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