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相見到現在,一直都是我在問問題,冷謙倒是也很耐心,從始至終都在回答,唯獨就是不肯和我說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墓穴,以及這裏形成的前因後果。


    此時,這算是他的第一個問題。


    我以為,他又是要詢問一些有關於外界的事情,無關痛癢,但是對於他這種被禁封了好幾百年的老鬼而言卻充滿了吸引力,於是就大大方方的說道:“既然你說是聊天,就沒必要這麽拘謹了,有什麽問題就盡管問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此最好。”


    冷謙點了點頭,然後,他話鋒一轉,問的問題讓我十分錯愕:“你覺得……修行路,到底是一條什麽樣的路?不對,這麽問的話,似乎有點過於籠統了,倒不如問你,你覺得,修行者,到底應該追求什麽?”


    別說,這個問題,還真是一下子問住我了。


    於是,我下意識的就扭頭看向了冷謙,想從他臉上確認一下,他是否很認真的在問這個問題。


    冷謙倒是沒有看我,他的目光投向火堆,篝火搖曳的火光在他的眸中躍動著,他仍舊很平靜,但是……我卻真的從他的臉上看到了迷惑。


    看來,他真的是想從我嘴裏知道我對這個問題的認知了。


    一時間,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修行者……到底應該追求什麽?


    一句話毫無征兆的在我心頭冒了出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可是,想了想,終究我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因為……太大了!


    這句話大的有些空泛,甚至讓人覺得極其不靠譜,總覺得就像是一個沒有經曆過世道艱險的少年郎在畢業季大聲吼什麽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之類的,實際上等走出校門就會被現實狠狠上一課,如曾經的我一樣。


    倒不是這句話不對!


    正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可一張嘴就說要拯救天下,那就有點吹牛皮的成分了。


    誠然,我修行,也想做點什麽。


    是的,既然有了這樣的力量,那就應該去做點什麽!!


    於是,思索很久之後,我就看著冷謙,特認真的一字一頓說道:“修行路,守人倫,遵天道,揚大善,如此才是正途,走在正途,就能有無窮偉力。我不敢說自己去拯救天下蒼生,但我曾立過誓言,守衛陰陽兩界平衡,自當一生奉行,凡我目光所及之處,種種世間不平、怪力亂神等諸多亂象,盡皆踏平,即便為此付出血與生命的代價,亦無悔。”


    冷謙終於扭過了頭,滿臉吃驚的看著我,嘴巴一點點的張大。


    他那眼神……有點傷人。


    一時間,原本我說的鏗鏘之言,一下子又在我胸腔裏邊的婉轉了起來,我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是個笑話一樣,不過,也就是片刻,我就再一次堅定了起來,我所說過的話,確實是我心中所想,也是我能做到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這世道就算是再混沌,也總該給人一個說話的餘地。


    終於,冷謙的嘴角微微咧起,他笑了,不過是無聲的笑,或者說,是啞然失笑而已,然後,他就垂下了頭,輕歎道:“真是夠純粹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力量本身就是黑暗的?”


    “殺戮之劍,亦能執行審判,隻要審判是正義的。”


    我眸光閃爍,徐徐道:“力量本無正邪之分,正邪之分在人心。”


    “好,這話說的有力,我很喜歡。”


    冷謙大笑了起來,隨即,他一擺手,話鋒陡然一轉,變得陰森了起來:“可是你知不知道,力量加身,有時候,身不由己?”


    這話裏我聽出了不同的意思。


    我蹙眉問道:“你什麽意思?那修行者的追求在你眼中又應該是什麽樣的呢?”


    “我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問你了。”


    冷謙幽幽一歎,道:“理想總是好的,我曾經也和你一樣,可是後來……罷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聽完後,你或許就明白了。”


    我精神一震,冷謙雖然沒有明說講的故事其實就是他自己的經曆和遭遇,但是直覺告訴我,他接下來要說的,可能就是這個!


    我不曾打斷他,點起了一支煙,在一旁默默等候著。


    冷謙也不說話,慢條斯理的吃著手中那隻烤熟的巫嚟鼠,他吃的特別文雅,比之一些書香門第調教出來的女子吃飯還要細嚼慢咽,這可能也是他生前善於養生留下的習慣吧,我聽說,細嚼慢咽的人一般久壽,像我這種吃飯就跟生怕別人來跟我搶的主兒,恐怕是活不了多長時間的。


    一隻兔子大小的巫嚟鼠,足足用了一個多小時,冷謙才終於吃完,這個時候,他好像總算是醞釀完了自己的故事,然後他別過臉,徐徐說道:“我的這個故事可能有點長,你還是要耐心一些的。畢竟,這是一個人一生的故事,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我點了點頭,再一次為自己點上了一顆煙,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我有的是耐心,等待他的這工夫,我都已經足足抽了四五顆煙了,腳下幾乎全都扔滿了煙頭。


    “故事的主人公,生活在幾百年前的北方,那時候,正是天下大亂的時節,北方的牧人和中原人打成了一團。”


    冷謙終於切入了正題,開口的瞬間,我就知道,他說的肯定是自己了。


    北方牧人與中原人戰亂綿延了整整好幾千年,但從現在往上追溯幾百年,能稱之為是天下大亂的戰亂,恐怕也隻有蒙古人南下了,亦或者,漢人推翻蒙古人的統治。


    至於滿人……


    那叫漁獵民族,算不得真正的遊牧民族!


    而冷謙,據說可不正是生於元朝末年麽?


    不過,他不點破,願意這麽掩耳盜鈴,我也樂得配合,權當是保護他的粉絲了,一邊抽著煙,一邊聽著他在篝火前的輕聲訴說:“那個亂哄哄的年代,亂世人不如太平狗,你沒有經曆過,大概是理解不了的,人命真的不值錢,活都活不下去,故事的主人公呢,就出生在一家非常貧困的農戶裏,因為活不下去,他父親無奈之下隻能跟著元末紅巾軍的首領劉福通起事,可那時候的元王朝氣數雖然盡了,但是軍隊尚且還算完整,劉福通處處點火,元朝軍隊處處滅火,他在某一地是揭竿而起了,可戰敗以後,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卻苦了當地跟他起事的老百姓。那些蒙古人可不講情麵的,受其父親牽連,九族被滅,他母親也被釘死在了木驢上麵。


    這個小男孩兒,因為被母親藏到了米甕中,這才躲過了一劫,其實那時候也是他的運氣,在米甕中的時候,有個蒙古兵發現他了,不過,看他身高不過車輪,就假裝沒看見,放過了他,那時候蒙古軍這一點倒是有些意思,他們凶殘成性,屠城滅國,可就是一般不殺身高不過車輪的孩子,即便論罪應當殺,他們也會遵照習俗傳統睜隻眼閉隻眼。


    那孩子就這麽躲過去了,後來,屠殺過後,一個村子血流成河,冤魂繚繞,恰巧有一正一道的道士經過那裏,前去平怨,然後就發現了這個孩子,並把他帶回了道觀裏麵。


    道家人收徒,講究一個緣分。


    道長覺得孩子和他有緣分,就收此子為徒,悉心調教,這孩子倒是也不負眾望,很快就學有所成。


    再後來,朱元璋北伐的時候,這個孩子就下山濟世去了……


    那時候,他一心想幫助蒼生,撫平人間不平之事,就像你一樣。


    可,年月不一樣呀,那時候兵荒馬亂的,而且,那個年代的軍隊可沒有什麽紀律之類的,各處都是軍閥混戰,那些兵痞子,穿上了甲胄就是義軍,脫下了甲胄就是土匪,稍微逮著個空子,就會去作惡。


    興亡,苦的不都是百姓麽?


    那孩子下山後,就在大都附近一個小村落裏居住了下來,因為那裏常年戰亂,各路義軍兵鋒都對準了那裏,到處都是怨魂,他保不了太多人,隻能保護一小部分人,所以擇一村定居,每日處理超度死者怨魂。村民們對他也很好,讓從小就是個孤兒的他如同找到了家一樣,甚至,村裏還有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兒,與他也是兩情相悅,為了這個女孩兒,他甚至想轉為火居道士,永遠的守著這個女孩兒。


    他以為,有他在,怨魂行屍妖魔鬼怪不擾人,村民就能平安無事。


    可他卻不知,這世上比妖魔鬼怪更加可怕的,是人……


    很快,毛貴那一支反王義軍就來了這裏,他們不是來幫助老百姓的,而是來搶劫的,是來屠殺的,比蒙古人更加的可惡!!


    父老鄉親死在了屠刀下,他也眼睜睜的看著心愛的女人被強暴……


    是的,這一切他都經曆了,他也反抗了,可他是正統的正一道士,練得不是殺人之術,是救世之術,那把救世的手如何能殺死成群的豺狼呢?


    後來,發泄完的義軍離開了,他卻活下來了。


    也就是那一刻開始,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力量,力量才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東西,什麽正義和理想,全都是狗屁!”


    說到這裏,冷謙的眼睛都紅了。


    可是,我卻聽得心驚膽戰,因為,那種對力量的渴望,我也無數次的產生過!!


    難道……對力量的渴望,便是踏上歧途的開始?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痛苦可以激發人對力量的渴望,我也經曆過,我不知道未來有一天我會不會再一次經曆,而那時的我,又能不能克製……


    忽然間,我覺得我原本堅定的心誌,有了一些動搖……


    冷謙劇烈的喘息了幾口氣後,繼續說道:“他,放棄了對正道的追求,一心想得到力量,去複仇,去殺死那些人渣,那些惡人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知道了一個道理——以暴製暴,才是永遠的王道!


    於是,他離開正一道,修了邪法……


    從此,踏上歧途,在沒有回頭路。


    那時候的他,和你的想法真的是一樣的,覺得邪惡的不是力量,而是人心,可實際上,力量就是一汪欲海,進去了就出不來。


    他得到了殺戮的力量,瘋狂的複仇,那一日,屠村的人他記住了,那些人一個個的被他清算,即便,後來新王朝建立,那些人加入了新王朝,也仍舊難逃被他滅門的下場。


    他享受那種滋味,他喜歡看著那些人哀嚎痛苦的模樣……


    這條欲望之路,越走越遠,後來,他見了惡人就殺,為所欲為,因為他有力量,而他為了保持這種狀態,又在不斷的追求力量。


    終於,那時的塵世,無人能與他為敵!


    這個時候,他已經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垂垂老矣,可,他舍不得放棄那種殺戮和充滿力量的滋味,於是,他就有了另外一個想法——他要追求永生!


    欲念無窮,而人外有人,總有比他強的。


    這個時候,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告訴他,可以賜他永生,隻要跟著這個人一起做事。


    於是,他加入了。


    跟著這個人,他們來到了一個女義軍首領的身邊,那個人和他說,這個女義軍的首領是女兒身,男人心,體質很特殊,可成大魔,若能與其共生,定能不朽!


    於是,他做了這件事情,那個人也讓他真的不朽了,可他……也變成了死人!


    即便如此,他仍舊放不下對力量和壽命的追求,欲海無窮,力量就是最好的藥引,他就是被勾著一步步走向了黑暗,到現在……仍舊沒有脫離!”


    隻等冷謙話說完,我才覺得背後冷颼颼的,有種細思極恐的感受。


    從他的話中,不難得到一些訊息。


    原來,他是為了追求長生而跟著設局者的,最後設局者把他坑了,雖為的不朽不過是變成了死人而已!


    在一個,唐賽兒……


    之所以他們選上唐賽兒,是因為唐賽兒體質特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天生的魔軀,最適合用來養魔!


    不過,便是如此,也不算全麵,我總覺得他仍舊是話裏有話,仿佛在告訴我——他現在仍舊沒有從對力量的追逐中醒來……


    這就比較可怕了,一個滿心黑暗和殺戮欲望的存在,和我和顏悅色的聊天?隻怕不是寂寞,而是另有所圖!


    我一瞬間警覺了起來,忍不住扭頭去看他,結果冷謙頭顱垂得很低,頭發遮擋著臉,我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說,這個人是對的呢?還是你是對的呢?”


    冷謙垂著頭,聲音變得陰森了起來,一字一頓的說道:“或者說,修行者,到底該追求什麽?你快快說來,他現在很痛苦,越來越難以遏製自己的情緒,殺戮的欲望已經填充滿了他的內心……”


    那聲音,如從鬼門關傳來的勾魂音一樣。


    我越聽,渾身就哆嗦的越厲害。


    修行路,到底該追求什麽?力量還是長生?或者……正義?!


    這答案,誰又能知道,誰又能確定哪個是對的?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際遇呀!


    我有些艱難的咽了口吐沫,不敢坐著了,幹脆站了起來。


    冷謙也隨之站了起來,然後,他終於一點點的抬起了頭,這時我才看清,他的一雙眼睛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這是入魔,即將墮入殺道的前奏呀!


    他果然是忍不住殺戮的欲望了,嘶啞著嗓子說道:“也罷,你既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那你就回答我另外一個問題吧——你說,這世上菜如果沒了心,那便是無心菜,可以活;可若是人如果沒了心,那還能活嗎?”


    說完,他嘴角誇張的勾起,就像小醜一樣,笑的愈發的猙獰恐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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