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點播放的下課古箏聲,寧可走也不飛的肥麻雀,有客沒客都要過來幾趟的公交車——一如既往。若不是校門口逐漸增多的私家車,保溫杯裏泡枸杞的老保安幾乎沒意識到今天是星期五。


    9月的時光所剩無多,白晝縮短。陽光不辣不刺眼,周邊的天空雲彩愈發泛黃。沒有護膚意識的老保安單手插兜,一手拖著帽子朝靠近校門,衣著鮮豔,手裏拎著形形色色飯盒的婦人嚷嚷幾句。


    見沒人反應,老保安清了清嗓子,操起不標準的普通話:“雷們不要杵在門口,過會高一的下學了,擠得死死哦!雷們的崽啊,過下子才出來哈。”邊說邊比劃,作出趕人的姿勢。


    婦人們聞言讓開路,往教學樓方向留下不舍的回眸。她們是高二和高三學生的家長。


    老保安在校門口巡邏一遍,坐回值班亭,舔舔嘴唇,煙癮忽然上來,職業素養極高的他強行忍住,伸手往口袋裏的煙盒摸了摸,過過手癮,又主觀的讓腦子朝別處想,比如這些婦人們為什麽天天跑來校門口。


    南珠二中的高一生,一周五天上課,周末照常;高二生“大多留校自習一天”;高三生“自願為自己的未來奮鬥到周日上午”——難怪心疼自家寶貝的有錢婦人天天過來——老保安咂咂嘴,和同事閑扯的時候,絲毫不忌憚言辭,直接道出“補課”二字。


    “老陳啊”老保安問,“你說補課就補課,幹嘛非弄那麽多花樣?”


    “你糊塗啊。”同事道,“晚上打牌的時候,你會說自己出老千嗎,不會吧?哪個不是說自己手氣好,牌技練得勤——都是糊弄公證人的。”


    “我不一定會出千啊。”


    “你不出,別人出啊!反正被抓到了也就朋友之間罵幾句,別人已經贏了。”


    “哦……我有點明白了。”老保安摸摸光滑的頭頂。


    “你明白?你明白個p!”


    “哦?”


    “大家都是朋友,出老千都心知肚明,隨便打著玩!如果是這樣,根本不用扯那麽多名目!”


    “那你說為啥?”


    “港片看過沒?關心咱們出千的,是旁邊開賭局的人——大家朋友一場,誰會計較出千啊——隻有那幫想掙錢的才天天抓你出千。”


    忽然大風一陣,塵土一卷,嚇得值班亭上的肥麻雀朝前跳幾步,發現仍然受到風沙的幹擾,果斷地撲通幾下翅膀,從地麵彈射而起,逃竄之快,至於它看不清前方,一股腦地由打開的窗戶衝進教室,狠狠裝上了對麵挨著走廊的窗戶玻璃。


    見到一個體格精壯的男生,肥麻雀倒是放鬆了原本收緊的羽毛,昂起身子嘰喳兩聲,待男生打開窗戶,它又有模有樣地上下雕琢窗沿,然後屁股一擺一撅,兩三下跳過窗戶底框,撲通飛走了。


    餘賢複拉上窗戶,回身抿一口新泡的茶水,“今天上午,班主任叫你們到辦公室,做了什麽處理?”目光略帶遺憾地看著換回長褲polo衫校服組合的寧瀟湘。


    “班主任很生氣,做出了嚴厲的懲罰——當著她們家長的麵數落了一通”她表現得不驚不喜,平鋪直敘,甚至沒有上課朗讀課文時動聽,“當然,她們還有點腦子,轉班了。”


    “就這?”餘賢的表情像是在數學高考試卷上見到了1+1=?的題目。


    “嘿,你還想如何?”


    搖晃著保溫瓶,餘賢舒服地躺在椅子上,雙腳往前一蹬,支起椅子的前腳:“她們在老師麵前矢口否認,家長在旁邊聲色俱厲地說‘她們還是個孩子!’,‘這隻是小打小鬧,你們小題大做了’,‘請交出證據’,‘有哪套法律規定……’。


    要是刺激一些,對方家長還可以說她們家是某某部門或某某集團的大佬,如果你堅持告狀就把你巴拉巴拉啥的。”


    “你應該去寫小說。”寧瀟湘道。


    “小說哪有現實精彩?就比如潑熱水到床鋪,要是我寫出來,該有人戳著我的脊梁骨說‘都高中生了,誰那麽幼稚’。”餘賢聳肩,換了個話題,“話說,你為何要選那麽繞彎子的方法?剛開始你要是表現得強硬一點,不至於後來那麽麻煩。”


    “大家總是偏愛弱者嘛。”寧瀟湘單手托腮,追憶著什麽,忽然冷冷地“嗬”了一聲,神情中不屑和諷刺之意是餘賢從未見過的,這種狀態持續不久,寧瀟湘就恢複了,“好了,我回去了,周二見。”


    “拜~”得到餘賢簡單的作別,寧瀟湘抓起書包,幹脆利落地走了。


    在空蕩的教室裏伸著懶腰,餘賢直起身子整理作為周末作業的一大遝試卷。接著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寧瀟湘的座位上多了個男人的厚實屁股。


    “我說昨晚的事情怎麽突然往奇怪的方向發展,原來是愛情的力量啊!”唐楞嚴揶揄道,看來偷聽了不少。


    “愛情,怎麽會?我至多饞她身子。喜歡?不存在!”餘賢擺擺手,斬釘截鐵道。


    “我倒覺得你倆挺般配。”唐楞嚴鼻子一哼,“都能給人不一樣的感覺。”


    餘賢忽然大笑起來,拍了拍好友的肩:“一點也不。她漂亮,說明有的是帥氣男生供其挑選;家裏有錢,說明她不會為一點小錢財給欺騙;


    這種女生是最難琢磨的,既可能一時衝動為了所謂的真愛付出;又可能理性無比,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個人品性,花費幾十年,甚至一生去尋找理想伴侶。”


    換而言之,這種女生的愛情是極其不穩定的。餘賢最討厭不確定性,把主動權抓在手裏才是他的風格。


    “而且……”他回想起寧瀟湘對魏艾評的無視,對唐楞嚴的淡然,對李唐的不信任,以及那天晚上自傲的笑聲,“她心氣傲著呢,我才懶得去迎合,性格好的妹子多了去,憑什麽找她。”


    唐楞嚴啞然,疏於世故的他尋不出要點來批駁好友的歪道理——盡管他隱約理解餘賢對自身顏值和財富的執念,以及前暗戀對象造成的影響。


    “那你還幫她,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她畢竟是同桌,我還沒冷血到對同桌不聞不問。”餘賢道,語氣聽起來不像是替人分憂的擔當感,而是完成某種任務的應付感。


    “謔?”唐楞嚴雙臂交疊胸前,這種論調可打發不了他的好奇心。餘賢的作為在他看來古怪不已,兩人雖然從小相識,但關係在初二以前是淡漠的。他們初中的學風不是很好,唐楞嚴身為老實學生,免不了受少年混混的嫉妒與歧視,連上課回答問題都能聽到有人在噓他。


    而餘賢作為班裏的老大,對此不聞不問。後來不知怎麽的,餘賢突然開始“罩著”他,主動和老師申請當唐楞嚴的同桌,還把殺馬特發型換成了標準的中分。


    (老師也不敢管,當時初中生混社會挺多的,不服管。後來被警察一鍋端了以後老實多了。)主動和他搭話,討論學習,兩人的關係才好起來。


    對此,唐楞嚴提出疑問:“初中那會兒,我們開始也不是同桌吧?”


    “不一樣,她是同桌,你是閑人。”餘賢毫不猶豫地回答,“世上多點閑人,總是好的。”


    “閑人怎麽了?”唐楞嚴白他一眼,顯然不認同又一歪理。


    “閑人的精力的無限的,我的精力是有限的,這是我在短暫的十六年裏領悟的。”餘賢說完,又補上一句,“你可以盡力去幫助你想要幫助的人,但我有自己要做的事,不集中精力全力以赴的話,不行的。”


    “你要做的事?”


    他來到窗前,雙手支著窗沿,極力遠眺,鋼筋水泥的校園,水馬車龍的道路,道路外的魚塘農村和待開發地——現在是白天,也沒有高大的建築物,餘賢能看到蔓延至遠方的綠地轉化為蔚藍,點綴幾艘遊輪,最終與蒼藍相接。


    再過一會,放學潮結束,此間獨存風的喧囂,鳥的聒噪,蟬的蠻樂。


    遼闊的景觀,遠離城市的喧囂,在作家的筆下總會令人感到放鬆。


    隻有餘賢覺得不耐煩。


    “我在南珠呆了十六年,十六年!山、河、海、島,天地間所謂的自然之美已經看膩了。日月永遠在輪換,台風每年按時光臨。每天早晨睜眼前,在潛意識裏,我已經知曉了一整天的未來——我是預言家嗎?不是。


    每天的事情固定在一個生鏽的轉輪裏,一成不變!我可以忍受每天喝白粥白開水的生活,但是,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他扒著窗台的手逐漸用力。


    “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唐楞嚴不能理解好友的奇怪發言。


    “我受夠現在的平凡日子了!什麽高中三年,大學四年,研究生博士生,工作996,這些都太慢了,太遠了。我貪財,好色,急功近利!我現在想要的,全記在一個長達n年的定期存款裏,等我垂垂老矣,才能取出來,回憶往昔!”


    餘賢回過頭,又是一陣風,在附近的桌上胡亂翻了幾頁擺放整齊的課本,更遠的地方,他的桌上,白紙黑字寫的小說大綱微微顫動。


    “是時候走些捷徑,不再磨蹭下去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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