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東西從美裏手中滑落,是銅製花瓶,那是弁天亭開幕致賀時的回禮。


    “美裏,你……”靖子瞪著女兒。


    美裏麵無表情,失魂似的一動也不動。


    但猛地,她雙眼圓睜,瞪著靖子身後。


    靖子轉身一看,富樫正搖搖晃晃地站起。他皺著眉,按著後腦勺。


    “你們……”他呻吟著露出滿臉恨意,直盯著美裏。一陣東搖西晃,他朝她跨出一大步。


    靖子連忙擋在富樫麵前。“不!”


    “讓開!”富樫抓住靖子的手臂,用力往旁邊一摔。


    靖子被摜到牆邊,腰狠狠撞了一下。


    美裏想逃,卻被富樫一把拽住肩膀。富樫身子一歪,把她壓倒在地。美裏縮成一團,快被壓扁了。富樫整個人騎在她身上,左手拽著她的頭發,右手甩她耳光。


    “臭丫頭,老子宰了你!”富樫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怎麽辦?靖子恐懼萬分,再這樣下去,美裏會被打死。


    靖子環視四周,暖桌的電線映入眼簾。她從插座上拔起電線,電線另一端還連著暖桌。她就這麽拽著電線起身衝上去。


    她繞到還壓在美裏身上狂吼的富樫身後,把電線往他脖子上一套,使出全身力氣,拉緊。


    富樫嗚地悶哼一聲,往後一倒,雙手拚命拉扯電線。靖子死命地拉。如果現在鬆手,就是死路一條。這個渾蛋肯定會像瘟神一樣,陰魂不散,永遠纏著她們。


    可是論力氣,靖子終究不是富樫的對手,電線漸漸從她手中鬆脫。


    就在這時,美裏翻身起來,去掰富樫扯電線的手。她騎在他身上,不讓他掙紮。


    “媽,快點!快!”美裏大叫。


    沒時間再猶豫了。靖子緊閉雙眼,將渾身力氣灌注到雙臂。她的心髒撲通狂跳。她一邊聽著血液汩汩流淌的聲音,一邊使勁拽緊電線。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拉扯究竟僵持了多久。直到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頻頻喊著“媽”,她才回過神來。


    靖子緩緩睜開雙眼,依舊緊握著電線。


    富樫的腦袋近在眼前。暴睜的雙眼一片死灰,仿佛正睨視著屋頂。臉由於淤血變成紫黑。勒進脖子的電線,在皮膚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富樫再也不動,口水淌下唇角,鼻子裏也溢出鼻涕。


    “啊!”靖子大叫一聲,扔開電線。咚的一聲,富樫的腦袋撞在地板上,再也不動。


    美裏戰戰兢兢地從他身上起來,校服變得皺皺巴巴。她跌坐在地,倚著牆壁,看著富樫。


    母女倆沉默良久,兩人的視線都落在不再動的人身上,唯有熒光燈嗤嗤作響。


    “怎麽辦……”靖子喃喃自語,腦海裏一片空白,“我殺了他?”


    “媽……”


    靖子的目光轉向女兒。美裏臉頰慘白,雙眼充血,眼瞼下猶有淚痕。靖子不知她何時哭了。


    靖子再次看著富樫,既希望他起死回生,又希望他永不複生——複雜的心情占據她的心頭。但,他已在地上紋絲不動。


    “是這渾蛋……是他自己……”美裏屈起腿,抱著雙膝。她把頭往兩膝間一埋,開始嚶嚶啜泣。


    怎麽辦……就在靖子再次呢喃時,門鈴響了。她大驚失色,全身禁不住痙攣顫抖。


    美裏也仰起臉,淚水濕遍雙頰。母女倆麵麵相覷,都在問:這時候會是誰?


    響起敲門聲,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花岡小姐。”


    這個聲音很熟悉。可靖子一時想不起是誰。她像中了邪一般動彈不得,繼續和女兒對視。


    敲門聲再次響起。“花岡小姐,花岡小姐。”


    門外的人似乎知道靖子在家。她沒道理不去應門,可是這種狀況下怎能開門?


    “你去裏麵待著。把門關上,絕對不許出來。”靖子小聲命令美裏,理智總算一點點回來。


    敲門聲再次響起。靖子深吸一口氣。


    “來了。”她發出刻意保持的平靜聲音,這已是她竭盡所能的演技。“哪一位?”


    “我是隔壁的石神。”


    靖子嚇了一跳。剛才她們弄出的聲響,想必非比尋常。鄰居不可能不起疑心,石神才過來看看。


    “來了,請稍等。”靖子自認聲音約略恢複了正常。


    美裏已進了裏屋,關上紙門。靖子看著富樫的屍體。必須處理這個。


    暖桌還歪著,是剛才拉扯電線所致。她把暖桌推到一邊,牽過被子蓋住屍體。雖然有些不自然,但已別無他法。


    靖子確認自己身上毫無異樣後,方走到門口脫鞋處。富樫肮髒的鞋赫然在目,她連忙將其塞到鞋櫃下麵。


    她悄然無聲地偷偷掛上門鏈。剛才沒有鎖門,她暗自慶幸,幸好石神沒有直接推門進來。


    一開門,現出石神那張大圓臉,細縫般的小眼睛對著靖子。他麵無表情,讓人毛骨悚然。


    “請問……有事嗎?”靖子對他擠出微笑,她知道自己臉頰僵硬。


    “我聽到很大的響動。”石神臉上依舊一副難以辨讀情緒的表情。“出了什麽事?”


    “不,什麽事也沒有,”靖子用力搖頭,“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沒事就好。”


    靖子發現石神的小眼睛正朝屋裏望去,頓時全身一熱。


    “是蟑螂……”她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蟑螂?”


    “對。有蟑螂……我和我女兒想打蟑螂……才鬧出些動靜。”


    “殺死了嗎?”


    “啊?”石神的措辭,令靖子的臉倏然繃緊。


    “蟑螂。”


    “啊……當然。已經沒事了。”靖子頻頻點頭。


    “有什麽我能幫忙的,盡管說,別客氣。”


    “謝謝。吵到您,很不好意思。”靖子鞠個躬,關上門,順便掛上門鏈。聽到石神回到住處,關門,她方長出一口氣,忍不住當場蹲了下來。


    背後傳來紙門拉開的聲音,美裏走出來。


    靖子慢吞吞起身,看著用暖桌被子蓋住屍體的地方,再次感到絕望。


    “沒辦法……怎麽辦?”她喃喃道。


    “怎麽辦?”美裏抬眼凝視著母親。


    “還能怎麽辦?隻能打電話……報警。”


    “要自首?”


    “沒有別的辦法,人都死了,不能活過來。”


    “若去自首,會怎麽樣?”


    “不知道……”靖子撩起頭發,這才發現頭發亂作一團。隔壁的數學老師肯定會覺得奇怪,但她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會坐牢嗎?”女兒又問。


    “那還用說?”靖子張開嘴,絕望一笑,“我殺了人。”


    美裏用力搖頭:“媽媽又沒有錯,全是這渾蛋的錯。我們都已經和他毫無瓜葛了,他卻老來糾纏我們……怎麽能因為這種人坐牢?”


    “說這些有什麽用,殺了人就是殺了人。”


    說話間,靖子逐漸平靜下來,漸漸能夠冷靜地思考了。她更加覺得她已別無選擇。絕不能讓美裏變成殺人犯的女兒,雖然這個罪責無法逃避。


    靖子瞥向滾落一隅的無線電話,伸手去拿話機。


    “不行!”美裏迅速衝上來,要奪走電話。


    “放手!”


    “不!”美裏抓住靖子的手腕,可能是因為平常打羽毛球,她力氣不小。


    “你放開。”


    “不!不能讓您——我去自首!”


    “你說什麽傻話!”


    “最先打他的人是我。您隻是想救我。中途我還幫了您,我也是殺人凶手。”


    美裏的話令靖子悚然一驚,霎時間,她握著電話的手沒了力氣。美裏立刻奪走電話,一把抱進懷裏,退到角落裏,背對著靖子。


    警察會……靖子思索起來。


    警察會相信我嗎?不會對我獨自殺人的供述提出質疑?他們會完全相信嗎?


    他們一定會徹底調查。靖子記得看電視連續劇時,曾聽過“查證”這個詞。他們會使用各種方法,確認嫌疑人的說辭是真是假。


    靖子感到眼前一暗。就算警察再怎麽威嚇,她也有把握不說出美裏。但若是調查出了什麽,怎麽辦?縱使她苦苦哀求,他們也不可能放過美裏。


    能不能偽裝成一個人殺人?靖子又立刻放棄了這個念頭。外行人動這種拙劣的手腳,肯定會被輕易識破。


    話雖如此,但我必須保護美裏,靖子心想,女兒從小就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可憐的女兒,我就算拚了命也要保護你!


    該怎麽辦?有什麽活路?


    就在這時,美裏懷裏的電話響了。她瞪大眼睛,緊盯著靖子。


    靖子默默伸出手。美裏一臉猶豫,最後還是緩緩遞出電話。


    靖子調整好呼吸,按下通話鍵。


    “喂?您好,我是花岡。”


    “我是隔壁的石神。”


    “啊……”又是那個數學老師,這次又想幹什麽?“有什麽事嗎?”


    “不知道你們商量得怎樣了。”


    她完全聽不懂他在問什麽。“你說什麽?”


    “我是說,”石神停了一下才繼續說,“如果報警,我毫無意見。要是沒這個打算,我或許……幫得上忙。”


    靖子陷入混亂,他到底想說什麽?


    “總之,”石神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現在可以過去一趟嗎?”


    “不,這……不太方便。”靖子全身冷汗直淌。


    “花岡小姐,”石神提高了聲音,“你們無法處理屍體。”


    靖子愕然失聲,他怎麽會知道?


    他一定聽見了。剛才她和美裏的爭執,他一定都聽見了。不,說不定,打從和富樫打鬥時,他就聽見了。


    唉!她認命一歎,已經無路可逃了,唯有向警方自首。至於美裏涉案,無論如何都要隱瞞到底。


    “花岡小姐,你在聽嗎?”


    “啊……我在聽。”


    “我可以過去嗎?”


    “可是……”話筒依舊貼在耳上的靖子望望女兒,女兒滿臉畏懼與驚恐。她哪裏明白,母親到底和誰談些什麽。


    倘若石神真在隔壁豎起耳朵偷聽,他也必然知道美裏涉及命案。一旦他報告警方,再怎麽否認,也很難使美裏從案中抽身而出。


    靖子下定決心。


    “好。我也正有事找您,請您來一趟好嗎?”


    “好,我馬上過去。”石神說。


    靖子掛斷電話的同時,美裏立刻問:“誰打來的?”


    “隔壁的老師,石神先生。”


    “他怎麽會……”


    “這個待會兒再解釋,你先去屋裏待著,關上門。快去。”


    美裏一臉莫名其妙。幾乎在她拉上紙門的同時,傳來石神走出房間的動靜。


    門鈴響了,靖子走到門口,打開門鎖,卸下門鏈。


    門一開,石神肅然而立。他已是一身深藍色運動服,但剛才並非這般打扮。


    “請進。”


    “打擾了。”石神微鞠一躬,進來。


    靖子鎖門的時候,他已進了房間,毫不遲疑地掀開暖桌被子。看他的動作,他似早已知道那裏有問題。


    他單膝跪地,看著屍體,似乎在思索著什麽。靖子這才發覺,他手上戴著粗線手套。


    靖子戰戰兢兢地將目光移向死屍。富樫的臉已了無生氣,嘴唇下方凝結著既非口水又非嘔吐物的幹涸痕跡。


    “請問……您聽見了?”靖子試著問。


    “聽見什麽?”


    “我們的對話,聽到以後您才打電話來的?”


    石神聽了,麵無表情地轉向靖子。“不,我完全沒聽見。這棟公寓的優點就在於隔音效果極佳。我當初就是看中這一點,才住這裏。”


    “那您為什麽……”


    “你問我怎麽察覺出事了?”


    “是。”靖子點頭。


    石神指著房間角落——空罐倒了,罐口灑出煙灰。


    “剛才我來的時候,府上有煙味,我本來以為有客人在,卻沒看到客人的鞋。暖桌底下好像有人,暖桌的電線也沒插上。要躲,應該躲進裏屋。因此,暖桌下的人不是躲起來了,而是被藏起來了。再加上之前的動靜,你又罕見地蓬頭散發,當然能夠想象出發生了什麽事。還有一點,這棟公寓裏沒有蟑螂,我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可以保證。”


    靖子茫然凝視著石神從容不迫的雙唇。她突然萌起一種沒由來的想法:他在學校一定也是以這種從容口吻給學生上課。


    察覺出石神一直盯著自己,靖子這才移開視線。


    真是個冷靜到可怕的聰明人,她想。否則單憑門縫間的隨意一瞥,怎能推導出如此準確的結論?同時,靖子也鬆了一口氣——他並不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


    “是我前夫,”她說,“已經離婚多年,卻還纏著我不放,不給錢就不走……今天也是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一氣之下才……”說到這裏,她垂頭不語。她不能說出殺死富樫的情形,一定要讓美裏完全置身事外。


    “你打算自首?”


    “隻能這樣了,我唯一心疼的就是美裏。”


    她說到這裏時,紙門猛然拉開,美裏出現在門口。


    “不行,絕對不行!”


    “美裏,你閉嘴!”


    “不!我死也不!叔叔,你聽我說,殺死這渾蛋的其實是——”


    “美裏!”靖子尖聲嗬斥。


    美裏嚇得下巴一縮,她恨恨地睨視著母親,雙眼通紅。


    “花岡小姐,”石神從容平靜地說道,“你用不著瞞我。”


    “我瞞什麽……”


    “我知道不是你一個人幹的,美裏幫忙了。”


    靖子慌忙搖頭。


    “是我一個人幹的。這孩子剛回來……我殺人後她才回來,和她毫無關係。”


    石神歎口氣,轉而望向美裏。“說這種謊,恐怕隻會讓美裏痛苦。”


    “我沒說謊,請相信我。”靖子將手放在石神膝上。


    他凝視著那隻手,而後瞥向屍體,微微側起頭。“問題在於警方怎麽想,你這個謊恐怕行不通。”


    “為什麽?”說完靖子才發覺,自己這樣問,等於已承認說謊。


    石神指著屍體的右手。


    “手腕和手背都有內出血的痕跡。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痕跡呈現手指的形狀。這是抓住他的手不讓他掙紮留下的痕跡,一目了然。”


    “我說過了,那是我幹的。”


    “花岡小姐,那不可能。”


    “為什麽?”


    “你從後麵勒住他脖子,絕對不可能再去抓住他的手。這需要四隻手。”


    石神的解釋,令靖子啞口無言,她感到自己仿佛鑽進了沒有出口的隧道。


    她頹然垂首。石神隻一眼就能察覺到如此地步,警方一定能查出真相。


    “我隻是不想讓美裏卷進來,我隻想救救孩子……”


    “我也不想讓媽媽坐牢……”美裏哭著說道。


    靖子雙手捂住臉:“到底該怎麽辦……”


    空氣似乎驟然凝重起來,重擔幾乎要壓垮靖子。


    “叔叔……”美裏開口了,“叔叔,你是來勸我媽自首的嗎?”


    石神頓了一下才回答:“我隻是想幫你們。要自首,我不反對,如果另有打算,光靠你們恐怕有些困難。”


    他這番話,令靖子垂下雙手。現在想想,這人打電話來時,也說過如此奇怪的話:你們無法處理屍體……


    “不用自首也能解決?”美裏又問。


    靖子抬起頭。石神微微歪著脖子,臉上毫無表情。


    “或者隱瞞這起命案,或者切斷命案與你們的關係,兩者擇一。不過不管怎樣,首先都得先把屍體處理掉。”


    “叔叔您覺得做得到嗎?”


    “美裏!”靖子喝止她,“你胡說什麽!”


    “媽,您別說話。叔叔,做得到嗎?”


    “很困難,不過並非絕無可能。”


    石神的語氣還是毫無抑揚頓挫,但在靖子看來,這正顯示出他有某種理論上的根據。


    “媽,”美裏說,“就讓叔叔幫忙吧,沒別的選擇了。”


    “可是……”靖子望著石神。


    他的小眼睛一直看著斜下方,好像在靜待母女倆作出決定。


    靖子想起小代子說過的話:那個數學老師搞不好在暗戀你,每次都確定你在店裏才來買便當。


    如果沒聽說這件事,她肯定覺得石神神經不正常。天底下有誰會對不相熟的鄰居拔刀相助到如此地步?弄不好把自己也搭進去。


    “就算把屍體藏起來,遲早也會被發現吧?”靖子問道。她發覺這句話極有可能是改變她們命運的第一步。


    “要不要藏屍體,現在還不能確定。”石神回答。“有時候不藏反而更好。要如何處置屍體,等相關信息收集齊了之後再說。目前能確定的隻有一點:屍體不能這麽放著。”


    “什麽相關信息?”


    “就是這人的相關資料。”石神俯視屍體。“住址,姓名,年齡,職業。來這裏幹什麽,接下來準備去哪裏,有無家人。把你知道的統統告訴我。”


    “他……”


    “還是先移走屍體。這間屋子要盡快打掃,因為一定留有堆積如山的犯罪痕跡。”話音方落,石神已抬起屍體的上半身。


    “可是……要移到哪裏?”


    “我家。”


    石神理所當然地回答後,就把屍體扛到肩上。他力氣很大,靖子看到深藍色運動服的衣角上,縫著寫有“柔道”的布條。


    石神踢開屋裏散落一地的數學書籍,總算騰出一塊看得見榻榻米的地方,這才放下屍體。屍體仍然雙眼暴睜。


    他轉向呆立門口的母女倆。


    “美裏,馬上回去徹底打掃你們家,要用吸塵器吸,越仔細越好。花岡小姐請留下。”


    美裏一臉蒼白地點點頭,瞥了一眼母親後,立即回家。


    “請關上門。”石神對靖子說。


    “啊……好。”


    她聽命行事後,依舊杵在門口脫鞋處。


    “請先進來,不過我家沒府上那麽整齊。”


    石神取下椅子上的小坐墊,往屍體旁邊一放。靖子進了屋,但壓根兒不想用坐墊,徑自別過臉避著屍體在屋內一角坐下。石神這才明白她是害怕屍體。


    “不好意思,”他拿起坐墊,遞給靖子,“請用,別客氣。”


    “不,不用了。”她一徑垂著臉,微微搖頭。


    石神把坐墊放回椅子上,自己坐到屍體旁邊。


    屍體的脖子上留有暗紅色的環狀淤痕。


    “是電線?”


    “啊?”


    “我是說勒他的東西。是電線?”


    “是……暖桌的電線。”


    “暖桌?”石神回想著罩著屍體的暖桌被子的花色。“趕緊處理掉,晚點兒我再想辦法解決。”說到這裏,石神的視線回到屍體上,“今天,你和他約好了見麵?”


    靖子搖頭。


    “沒有,白天他突然跑到我工作的店裏,我無奈隻好傍晚和他在附近的餐廳碰麵。後來他竟又跑來我家。”


    “餐廳……”


    這樣就不可能無人目擊,石神想。他把手伸進屍體的外套口袋,取出揉成一團的萬元大鈔,有兩張。


    “那是我……”


    “你給他的?”


    見她點頭,石神把錢遞給她,但她不肯接。


    石神起身,從掛在牆上的自己西服內袋裏取出錢夾,抽出兩張萬元大鈔,把本屬於富樫的鈔票放進自己的錢夾。


    “這樣你就不會覺得惡心了。”他把錢遞給靖子。


    她略顯躊躇,小聲地道了謝,接過鈔票。


    石神再次翻屍體的衣服口袋,他從長褲兜兒裏掏出富樫的錢夾。裏麵有些零錢,以及駕照、發票等物。


    “富樫慎二……住址是新宿區西新宿。他現在還住在那裏嗎?”他看完駕照問。


    靖子皺著眉,歪著頭。


    “我不知道,應該不在了。以前聽他提過,好像因為付不出房租被趕了出來。”


    “駕照是去年換的,這麽說來是沒改戶籍,另外找了住處。”


    “他到處搬來搬去,沒有固定工作,租不到什麽好房子。”


    “哦。”石神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張發票上。


    發票上印著“出租旅館扇屋”,金額是兩晚五千八百八十元,事先付清。石神略做心算,等於每晚兩千八百元[ 除去百分之五的稅金。]。他把發票遞給靖子。


    “看來他住在這裏。如果沒辦退房,旅館的人遲早會強行進入房間。發現房客失蹤後,他們或許會報警,也有可能怕麻煩而不了了之。估計常出這種事,旅館才要房客事先付清房錢。凡事想得太樂觀會很危險。”


    石神繼續翻口袋,找出了鑰匙。上麵掛著圓牌,刻有“305”幾個數字。


    靖子眼神茫然地凝望著鑰匙。對於今後該怎麽辦,她還毫無頭緒。


    隔壁隱約傳來吸塵器的聲音。美裏正在拚命打掃,她一定處在對前途茫茫的不安之中。


    我要保護她們,石神深深吸一口氣。我這樣的人,今後很難有機會和她們如此近距離接觸。現在,我必須運用所有智慧與力量,阻止悲劇降臨在她們身上。


    石神看著死亡男子的臉,他的表情已凝固僵硬,給人一種扁平的感覺。不過還是可以看出,他年輕時長得不賴。雖然中年發福,仍是女性喜歡的那一型。


    石神想到靖子喜歡的竟是這種男人,一絲嫉妒頓時如小小的氣泡發酵般漲滿心頭。他甩甩頭,心感愧疚。


    “他有沒有定期聯係的親友?”石神再次發問。


    “不知道,我們隔了很久才見麵。”


    “有沒有聽他說起明天要幹什麽?比方說,要和誰見麵。”


    “沒有……真對不起,什麽都不知道。”靖子一臉愧疚地垂下頭。


    “我隻是隨口問問。你不知道是應該的,請別放在心上。”


    石神戴著手套的手摸著屍體的臉頰,再湊近些,可以看到富樫的臼齒上套著金冠。


    “他整過牙?”


    “和我結婚時,他去看過牙醫。”


    “那是幾年前?”


    “我們五年前離婚的。”


    “五年?”


    那就不能指望病曆已遭銷毀了,石神想。


    “他有前科嗎?”


    “應該沒有。和我離婚後我不敢肯定。”


    “這麽說來也許有。”


    “這……”


    就算沒有前科,也可能因違反交通法規而被采過指紋。石神不知道警方辦案時是否會考慮到比對交通違規者的指紋。


    不管怎麽處理屍體,都得有死者身份遭曝光的心理準備。不過還是要爭取時間,不能留下指紋和齒模。


    靖子歎了一口氣,石神聽在耳中,感覺格外好聽,不禁心中一蕩,再次下定決心,決不讓她絕望。


    這的確是個難題。一旦查明死者身份,警方肯定會來找靖子。她們母女倆能扛得住警方執拗的連番審問嗎?如果隻準備一套脆弱的否認之辭,隻要被警方抓到矛盾之處,便會立刻現出破綻,到時她們肯定會受不了,將真相和盤托出。


    一定要準備最完美的邏輯和最佳的防禦,而且必須現在就架構。


    別急,他告誡自己。急躁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這個方程式一定有完美的答案。


    石神閉上眼。麵對數學難題時,他總這麽做。一旦隔開來自外界的幹擾,數學方程式就會在腦中不斷變形。然而現在,他腦中出現的並非數學方程式。


    最後,他睜開眼,看了看桌上的鬧鍾,已過了八點半。他的目光移向靖子。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縮在一隅驚慌失措。


    “請幫我脫衣服。”


    “啊?”


    “脫掉他的衣服。不隻是外套,毛衣和長褲也要脫。再不快點兒,屍體就變硬了。”石神說著,已動手去扯外套。


    “好。”


    靖子開始幫忙,不過由於不想觸碰屍體,她的指尖在顫抖。


    “不用了,這邊我來處理,你去幫美裏。”


    “對不起……”靖子垂下頭,緩緩站起。


    “花岡小姐,”石神朝她的背影喊一聲,對緩緩轉過身的她說,“你們需要不在場證明,先想想這個。”


    “不在場證明?可是……我們根本沒有。”


    “要製造。”石神披上從屍體上剝下的外套。“相信我,把一切交給我的邏輯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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