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經過碟片店,黎璃進去挑了一張英國拍的愛情片《love actually》,抱著沙發墊子看休格蘭特演英國首相,看暗戀好友未婚妻的男人用鏡頭記錄心愛女子的婚禮,看小男孩跑到機場勇敢地表白愛慕……


    真愛永恒,即使是在離婚率越來越高的今天,依然值得人相信。


    於是,黎璃一邊鄙視自己是個無藥可救的濫好人一邊拿起手機,發了一條短消息給裴尚軒,勸他慎重考慮婚姻是否真的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他沒睡,很快回複:“真愛已死,記得燒紙。”


    黎璃悵然若失。電影安排了一個圓滿的聖誕節,而二零零五年的自己仍舊孑然一身。


    她拉開抽屜,整整齊齊擺放的十五本帶鎖的日記本記載黎璃沉默的愛。她不曾要求公平,暗戀從來都隻是一個人的事,裴尚軒沒有做錯。


    他不愛她,而她隻喜歡他,簡單得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但是感情又不是加減乘除這麽容易,即便最偉大的數學家也解不出所以然。


    所以黎璃不怨天尤人,這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即便到了黃河心也不死。


    柳千仁準備訂婚,在每兩周一次的家庭聚餐時告知了柳之賢,也順便通知了黎璃。他談及未婚妻的語氣純然漫不經心,哪怕對方是某個上市公司老板的掌上明珠,不知有多少妄想少奮鬥三十年的男人前赴後繼競相討好。


    他的未婚妻黎璃曾在下班時見過兩次,開一輛寶馬敞篷車來接柳千仁下班,高傲明豔的大小姐對他俯首帖耳。她看著紅色的bmw絕塵而去,耳邊回響柳千仁說過的話——“既然得不到愛情,那我隻好選擇現實”,他比她聰明多了。


    裴尚軒的離婚案排在八月二十號開庭,那天公司安排黎璃去北京參加微軟的商務活動,她抱歉地說不能去法院旁聽了。


    “你來也幫不上忙。”裴尚軒沒好氣頂了她一句,“又不是結婚,難道還要你來說恭喜恭喜?”


    可是這段婚姻的確是我“恭喜”過的!她還記得當日自己如何辛苦才把這兩個字說了出來。黎璃將腹誹咽了回去,尷尬地笑笑,心想要離婚的人情緒肯定糟糕,犯不著和他計較。


    裴尚軒點燃香煙,望著店裏堆放的各種建材遲疑地說道:“也許,我真的沒有愛過她。離婚也不是壞事。”


    “既然不愛,為什麽要結婚?”黎璃輕聲喟歎,隱隱有不甘心。同樣是不愛,怎不見他願意娶自己?從前他頻繁更換女友,人人都道他花心,但隻有她明白從過去到現在乃至未來,他愛的人都叫做“韓以晨”。其他人,不過是她的替代品。想到此處黎璃一陣心酸,原來自己竟連當替代品的資格都沒有。


    這一問,問得裴尚軒怔愣,久久不言語。和現在的太太正式交往是在二零零二年,確切的時間是在黎璃母親過世之後,在他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擁抱以後。裴尚軒心情複雜地凝望麵前的女子,她剪著利落的短發,素麵朝天的臉他看了十多年,離“好看”這個形容詞存有很大差距。可是他喜歡看到她,這個人比所有淡妝濃抹的女人都要令他印象深刻,包括自以為刻骨銘心的韓以晨。


    想起每一任女友都說過的話——做你的死黨比較幸福,你關心她勝過自己的女朋友。當日這些話被他嗤之以鼻,當做女人爭風吃醋,還暗暗取笑她們捕風捉影的段數高深莫測。此刻想想,他笑不出來了。


    還有真實到讓他惶惑的夢境,他記得自己吻著那個女人的掌心,叫她“黎璃”。


    難道他真正愛著的人,其實一直是黎璃?


    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渾然不覺香煙快燒到手指,她兀自沉思也沒留意,直到他被燙得大呼小叫甩手扔掉煙頭。


    在她麵前的裴尚軒,從來不用顧忌帥哥的形象。她認識他十幾年,早就見慣他各種搞怪的樣子。


    “不管怎麽樣,good luck。”她抱了抱他,輕聲祝福。


    裴尚軒的心跳怦然加快,欲言又止,目送黎璃轉身離開店鋪。他此時頭腦一片混亂,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對這個女人真實的感情。


    是不是他錯把愛情當成友情,以至於錯過了很多年?


    “十四歲生日我許的願,我們一輩子都要做好朋友。”是這個叫黎璃的女生,自作主張鎖定了一生,從此無論他處在人生頂峰抑或低穀,她都不曾遠離半步。


    在他最絕望的時刻,是這個叫黎璃的女子,用鋒利的刀片割開手掌,她忍著痛微笑著說:“裴尚軒,我永遠都是你的朋友,永遠不會背叛你。”她用最激烈的方式為自己“不離不棄”的誓言佐證,一手的鮮血觸目驚心,令口不擇言的他無地自容。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是這個叫黎璃的女孩,背完詩落寞地說,“假如有人欣賞,誰真的願意自開自落?”那時候,盡管聽不懂她的話,他卻清清楚楚看到了她身後孤單的影子。


    記憶回到最初,原來他的回憶裏到處都有黎璃的身影,一幕幕影像鋪天蓋地朝裴尚軒撲過來,他無處躲藏。長久以來被忽視的事實拂去了歲月的塵埃,漸漸清晰。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恍然大悟,對這個被自己視為紅顏知己的女子,早已超越了用語言所能表達的任何一種單純的感情,包含著友情、愛情、親情,永生銘記。


    但是她呢,明明許了情人間才用的“一輩子”,為何偏偏定義為“好朋友”?那麽長久的相依相伴,她是出於習慣還是喜歡,裴尚軒無法確認。


    他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黎璃,卻在電話將要撥出去的前一秒按了取消鍵。說不清楚患得患失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恍若一旦證實了愛與不愛,他和她的關係就將從此改變。


    而他,顯然還沒做好準備如何回答這道“失去一個朋友”或“得到一個愛人”的選擇題。


    等我恢複自由之後再想吧,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裴尚軒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鴕鳥般地想著,他把手機扔進了抽屜。裴尚軒不能預知未來,上天給他們的時間已走入倒計時。假若漫長的十五年依舊不能讓他看清楚她的心,那又何必再蹉跎歲月?


    有時候,命運恰恰如此殘酷。


    八月二十日,北京。黎璃剛剛抵達酒店還來不及check


    in,柳千仁就打來電話要她立刻回上海。他態度強硬,根本不給她詢問的機會,扔下一句“公司的決定”就掛斷了電話。


    她瞪著超薄的摩托羅拉v3,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馬不停蹄又要奔赴機場去了。黎璃忽然想起以前聽汪曉峰說過他公司有個同事出差,剛坐上飛機其所在部門就被撤銷的冷笑話,心想可別讓自己也趕上了這等離奇遭遇。她打電話回部門,詢問同事公司發生了什麽大事。


    “沒有啊。”同部門的hellen給了她一顆定心丸。聽到那一頭聲音很吵,黎璃好奇追問。


    “噢,上個月的體檢報告下來了,大家都在討論身體狀況呢。”hellen的聲音消失了幾秒鍾,再傳入她耳中時帶著幾分疑惑,“lilian,我沒找到你的體檢報告。”


    黎璃的心咯噔一下,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她回到上海,在虹橋機場國內航班出口處看到在等待自己的柳千仁。俊美的男人接手她的拉杆箱,一言不發拉著她的手臂往外走。


    這一次她乖乖地合作,跟著他走到停車場。上車前黎璃終於忍不住問:“柳千仁,我的驗血報告有問題?”上個月體檢,唯獨血液和尿檢兩個結果不能當場得到,她自然聯想到這上麵去了。


    “我的醫生朋友建議,你最好再去醫院做個詳細檢查。”他沒打算隱瞞,以黎璃的聰明,這種事瞞不了多久,“對不起,我扣下了你的體檢報告。”柳千仁騙不了自己,他心裏最重要的位置仍然屬於她,甚至於不願錯過任何一件和她有關的事。在人事部看到市場和銷售部門那一厚疊體檢報告信封,他主動提出負責上樓發放,順便把黎璃的那份帶回了辦公室。第一頁的專家意見看得他膽戰心驚,上google查找相關資料,無一例外地指向“急性白血病”這個搜索結果。


    黎璃沒空細究他侵犯自己隱私的問題了,她眼神異樣地瞧著他,強自鎮定。


    “柳千仁,帶我去醫院吧。”


    她做了血象和骨髓象檢查,報告要等到下周一才能拿到。柳千仁送她回家,替她把行李拿進臥室。


    他走回到客廳,看到黎璃呆坐著,神情困惑。柳千仁上前,在她身側坐下。


    “黎璃,你一定會沒事的。做個檢查讓大家放心而已,並不能代表什麽。”他安慰她放寬心,不要胡思亂想,“好人有好報,你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大概老天爺舍不得讓好人留在人間繼續受苦,所以這次要來帶我走了。”她勉強微笑,很辛苦也很用力。


    柳千仁伸出手,試探性地摟住黎璃的肩膀。她的身體微微一顫,但並沒有躲開他的觸碰。這個訊號被他解讀為“原諒”,他有些激動,用力將她摟緊,“你不能走,這輩子我欠了你的還沒有還給你,你不可以走。”


    黎璃眼眶含淚,被柳千仁的癡情打動了。他的愛是苦澀的,交纏著莫名的恨,甚至比自己更苦。


    “你願不願意接受我還給你的債?”他捧著她的臉,認真地問道——他的眼眸深處,是久遠歲月積澱下來,看不見盡頭的愛。


    這個男人與自己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黎璃承認自己是個平凡的女人,茫然無措的生死關頭,她難以抵禦他的深情。


    他的嘴唇落下,覆蓋那兩片透著蒼白的唇。她看著那雙深邃眼睛裏自己的倒影,不忍再抗拒。既然生命所剩無幾,不如就成全他的自我救贖吧。黎璃放棄了掙紮,由著柳千仁將淺淺的吻逐漸加深。


    手機鈴響打破了旖旎氣氛,將黎璃拉回現實。是裴尚軒找她,她猶豫了一會兒,在柳千仁的注視下接通。


    “黎璃,我打算庭外和解。”他向她通報離婚案進展,“盡快解除婚姻關係。”


    裴尚軒的聲音透著誠摯,“你要等我。”


    她沒聽懂最後一句,下意識反問。裴尚軒似乎是深吸了口氣,大聲告訴她:“我愛你,黎璃,我愛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天與地突然萬籟俱寂,她的耳朵裏隻有這句“我愛你”。黎璃咬著嘴唇,舌尖舔到了腥甜的血。十五年長久的時光,仿佛一部訴說蒼涼的老電影,演到了高潮,觀眾卻因為沒有耐心走得精光。


    “太晚了,裴尚軒。”她一字一句,“我已經沒有力氣再飛回來了。”不管他是否有聽清楚,黎璃關機。


    柳千仁默默聽著,握住她汗濕的手,他的手心亦有汗。


    她的目光從兩人交握的雙手掃過,抬起的另一隻手溫柔地撫過他的臉頰。她的嘴唇綻放傷感的笑容,眼神卻清澈無比再也找不到一絲脆弱。


    “千仁,謝謝你。”黎璃搖了搖頭,兩分鍾之內再一次說出拒絕,“但是,不要把愛情交給沒有未來的我。”


    被黎璃掛斷了電話,還沉浸在重獲自由喜悅中的裴尚軒有些不知所措。起初他以為是網絡故障,重新撥打她的電話卻一遍遍聽到“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這才靜下心來仔細回想她方才所說的話。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飛回來了。”


    這一句話乍聽之下沒頭沒腦,可越想越令他不安。裴尚軒聯絡不到黎璃,不知道她出了什麽狀況,隻是聽她的口氣,除了無奈之外竟還隱約有一絲訣別的意味在裏麵。裴尚軒的心猛然急跳,為腦海裏浮現的各種奇怪念頭。他一麵說著“呸呸呸,別胡思亂想”,一麵揚起手招了一部計程車,直奔黎璃租的房子而去。


    她住的地方,當初看房的時候是他陪著一起去的。她剛搬進去那陣子他還呼朋引伴去玩過兩三次,晚了索性大家一同在客廳裏打地鋪,完全把黎璃那裏當做自己家看待。他結婚之後或許是彼此都意識到需要避嫌,他們見麵的地方也僅限於外麵,他差不多快有兩年不曾去過她家了。


    他指點司機行車路線,但他忽視了這個城市的一些道路已經從雙向行駛變成了單行道,出租車被迫繞道而行,兜了一個大圈子。


    可惜他要尋找的女人在過去的十五年裏對他的脾性了若指掌,早早預知他的下一步行動。黎璃在掛斷電話之後明確告訴柳千仁不要讓裴尚軒找到自己,她定定地望著他,幽深瞳人裏有著壯士斷腕一般的決絕。


    他心頭掠過一絲酸楚,悶聲問道:“你不想見他,是舍不得他為你難過?”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起身,自言自語道:“他一定會過來找我當麵說清楚,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說著,她迅速走進臥室,整理了幾件換洗衣物放進小旅行袋裏,很快又走了出來。


    他沉默地接過她的旅行袋,看著她左顧右盼默默掃視客廳內每一處,似乎在向這個地方做無聲道別。柳千仁再也無法忍受黎璃的悲觀,顧不得會不會弄疼她,一把將她扯到身邊大聲吼道:“黎璃,你會回來的,一定能健康平安重新回到這裏!”


    她笑了笑,淡淡地,對他的無禮並不追究。


    “剛才我沒有對醫生坦白,最近我的牙齒常常出血,偶爾還會流鼻血,我以為是天氣太熱內火重……”她沒再說下去,做檢查時柳千仁也在場,他當然明白這些症狀意味著情況不容樂觀。


    他握住她的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好像唯恐一不小心就丟了她。黎璃感受到他的慌亂,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笑語晏晏,“走吧,我們要和他玩捉迷藏了。”


    柳千仁的車駛出小區門口,遠遠地,載著裴尚軒的出租車正朝這邊駛來。一步之差,如同他和她掌心糾結的愛情線,找不到相合處。


    等待裴尚軒的是一扇緊閉的門,任憑他用盡全力敲門,始終無人回應。他憤憤不平地用力踹了一腳緊鎖著的鐵門,滿心挫敗地走下樓去。


    到了樓下,雙腳踏著的地麵正散發著積聚了整個白天的高熱。他方才跑得太猛,這會兒渾身上下都是汗,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裴尚軒不甘心地望了望黎璃家的窗口,忽然興起一個可怕的假設:黎璃會不會有意避開自己?


    八月的傍晚依舊熱浪逼人,他卻生生打起了寒戰。


    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日晚上,裴尚軒回到闊別已久的老房子。自從搬家離開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一轉眼已經好幾年了。


    穿梭在縱橫交錯的弄堂,他在這裏度過輕狂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時代,陪著他的,是一個醜醜的黃毛丫頭。


    留在此處的記憶仿佛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凝固了時光,照片上的人也笑臉模糊。他的步子明顯放慢,裴尚軒靜靜回想,有黎璃相伴的歲月。


    他不曾忘記,在失去自由的日子裏,這個女孩每個月都要輾轉換車來看望他。她固執地不肯放棄,偏偏自己也是個頑固的家夥,自覺無顏見她就硬著心腸讓她每次都白跑一趟。裴尚軒以為黎璃終會死心,但是當父母將她整理出的參考書遞到他麵前時,他雖然沒哭,卻在心裏掉了眼淚。


    這個傻瓜,自己哪裏配得上做她的朋友?


    那時候他這樣想著,在後來的日子裏他不止一次看見自己與她的差距,心裏其實是自卑的。他那樣頻繁地更換女友,一方麵固然是他欠奉了一些真心,另一方麵又何嚐不是他隱性的示威?也隻有在情場上,黎璃比不上他。


    現在想想,裴尚軒不禁覺得過去真是幼稚可笑到極點,他心安理得地自卑著,認定黎璃和自己有如雲泥之別,卻從沒真正努力拉近與她的距離。


    這一次,我會走過來找你,黎璃。


    凝結的時光在這一刻開始流轉,留存在歲月裏的女孩仿佛聽到了他的肺腑之言,盈盈一笑。她輕輕巧巧地轉身,逶迤而去。


    他不由自主跟上黎璃,轉過牆角木然呆立,眼前隻有一地冷冷清清的路燈光,哪裏還有她?


    眨了眨眼,裴尚軒才看清,這條弄堂就是過去她外婆家所在,理論上她的小舅舅應該還住在此處。


    他在心裏祈禱黎璃的小舅舅千萬別搬家,否則人海茫茫他竟不知道該往何處再去尋她的蹤跡。


    許是上天聽到他的訴求,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黎國強剛好打開門提著垃圾袋出來。借著門裏的燈光,他認出了裴尚軒,但想不起外甥女的這個朋友究竟叫什麽名字。


    “小舅舅,你好。”在黎璃外婆和母親的追悼會上,她讓他跟著自己這樣叫人,裴尚軒照舊如此喚他。


    “你是小璃的朋友,來來來,進屋裏坐。”黎國強熱情招呼他入內,快速走到對麵牆角將垃圾袋放下。他走回來,邊洗手邊問裴尚軒有何貴幹。


    “小舅舅,你知道怎麽樣找到黎璃?”他抓緊時間直奔主題,“她關機了,我找不到她。”


    黎國強甩了甩手上的水,收手時順勢用身上的背心胡亂抹了抹。聯想到黎美晴住院期間發生過類似事件,他滿不在乎道:“事情急不急?這丫頭喜歡自個兒旅遊,說不定出去休假不想公司裏的事煩到她,所以關了手機。”


    裴尚軒拚命搖頭否定他的推測,他無法向黎國強準確形容黎璃那句“我已經沒力氣飛回來”給自己帶來的感受。他也希望僅僅是關心則亂,奈何這麽多年朋友做下來,他深知黎璃若非遇到重大變故,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音訊全無,即便那次她獨自出遊也是因為失業不想大家無謂擔心。


    “小舅舅,你有沒有她繼父的電話?我真有很急的事,一定要找到她。”他急切的模樣讓黎國強也緊張起來,急急忙忙回到臥房內翻箱倒櫃找出柳之賢的電話,一個一個數字報給裴尚軒聽。


    握手機的手微微顫抖,他小心翼翼地輸入每一個數字,末了還不放心地重複兩遍確認有沒有輸錯。黎國強又是擔心又有點好奇,終於忍不住問他找黎璃到底所為何事。


    裴尚軒本已轉身走向門口,聽了黎國強的問題,回過頭麵對著他。“我要對她說一句話,”他的前半句不免令人失望,興師動眾半天卻原來隻為了說一句話,但後半句立刻讓黎國強笑逐顏開,裴尚軒告訴他,“那句話就是‘永遠和我在一起’,我不想再錯過她。”


    他飛奔而去,懷揣一顆滾燙赤誠的心。可惜正如黎璃告訴他的那樣,為時已晚。


    她默默等待他很久,現在她要離開了,比很久更久。


    黎璃經確診為急性淋巴性白血病,需住院進行化療。藥物隻能延緩癌細胞擴散,真正能根治白血病的隻有進行骨髓移植。而找到相匹配的骨髓,這個希望異常渺茫。


    她故意將手機留在家中,以免在病魔折磨下意誌動搖忍不住給裴尚軒發消息。黎璃決心從他生命中離開,毫不猶豫。他說了“愛”,這已是給她的最好贈禮,她不能讓他眼睜睜看自己死去。


    住院那天,黎璃一早退了酒店的房間,坐在大堂裏等柳千仁。距離約定出發的時間尚早,她不想枯坐著胡思亂想,便將隨身的行李寄存在櫃台,走到外麵街上。


    八點剛過,陽光已十分耀眼,地麵溫度也在迅速上升中。大多數店還沒開門營業,路邊隻有一家文具店開著。她本已路過,忽然想起什麽,再度折返。


    不一會兒,黎璃懷抱一本素色封麵的日記本走了出來。她低頭看看懷裏帶鎖扣的本子,默默計算到二零零六年元旦還剩下多少時間。


    四個月,自己有沒有機會聽到新年的鍾聲?黎璃不敢假設,快步走回酒店。


    大堂裏沒看到柳千仁的身影,她取回行李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彎腰從旅行袋裏掏出水筆,拿著精巧的鑰匙插入鎖扣,啪嗒一聲打開了日記本。


    翻開第一頁,她在泛著淡淡青色的紙麵為四個月後的一月一日寫下了一句話——“今年我不要再喜歡裴尚軒!”


    手指滑過他的名字,帶著幾分眷戀、不舍。這個男人,她喜歡了整整十五年,終於到了不能再愛的時候。


    再見了,笨蛋!


    黎璃淡然笑著,將鑰匙扔進電梯口的垃圾桶,如同完成一項儀式。


    她和裴尚軒糾纏在一起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她一個人的戰鬥,他幫不了她。


    第一次化療後,她什麽都吃不下。柳千仁熬了雞湯,硬逼她喝下去補充營養提高免疫力,黎璃吐了他一身。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連忙拿起毛巾,用力擦拭他的外套。


    “沒關係,我的手藝太差,你不想喝是正常的。”柳千仁抓著她的手,柔聲為她的無心之失尋找理由開脫,絕口不提“化療”二字,“看來非要老爸出手了。”


    黎璃睜大眼睛猛搖頭,柳之賢待她如同親生女兒,她實在不忍心讓他再受一次打擊。“不要,千仁,有你陪我就夠了。”她展露甜甜的笑容,卻看到他驟然紅了眼眶,別轉開頭。


    她黯然垂頭,心中歉疚。他說欠了她,願意傾盡今生賠償,仔細算下來竟是她欠了他更多。


    柳千仁下班後到醫院照顧她,她在他到來之前細心地把掉落的頭發收起來扔掉。這個男人為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名利,她每天佯裝出積極樂觀的樣子免他擔憂。


    可是在整個白天,黎璃經常望著天空發呆。好幾次聽柳千仁說起裴尚軒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她想自己與他的時間總是錯過了。


    她健康的時候,他不愛她;現在她快死了,她不能再愛他了。


    黎璃給裴尚軒的愛情就像遷徙的候鳥,但這一次沒有歸期。


    黎璃的失神在不經意間被柳千仁盡收眼底,帶來深邃入骨的疼痛。她愛著的,終究還是那個一無是處的男人。


    裴尚軒在八月二十日當晚就找過柳之賢,不明就裏的父親在撥打黎璃的手機得不到回應後,一個電話召來柳千仁要他說清楚黎璃究竟去了哪裏。他也因此,與那個她愛了半輩子的男人再度有了交集。


    他們的會麵並不愉快。那時柳千仁剛安頓好黎璃,在不知檢查結果的前提下,自然不希望她受到過多驚擾。另一方麵,他也不敢告訴父親,怕老人家再受一次打擊。至於裴尚軒,他對此人素無好感,沒理由客氣相待。所以麵對父親和裴尚軒的詢問,柳千仁一味推搪不知情。他敷衍的態度令裴尚軒分外不滿,若非柳之賢充當和事老,以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動手互毆是遲早的事。


    柳千仁想不通自己竟然會輸給一個毫無可取之處的男人,忍不住想知道他和她之間到底有著怎樣驚心動魄的起承轉合,以至於令她戀戀不舍。悠長歲月裏半生糾纏,他們三個人陷在“我愛你,你愛他,他愛別人”這一怪圈,難解難分。


    “一定要說?”黎璃傾聽病房外滂沱的雨聲,輕聲細語。她抬手摸了摸頭發,又掉了一撮。


    他點點頭,接過去扔進廢紙簍。


    她靠坐床頭,溫柔地笑笑,眼神疲憊,“那你要做好思想準備,這是很長的十五年。”她欠了他一個賭約,此後的人生再離不開“裴尚軒”這個名字。


    她絮絮陳述,說了很久,皆是瑣碎。外麵的雨已經停了,積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聽起來也像雨的聲音。柳千仁握住黎璃的手,他明白為何自己的情敵舍不得放開她。這個女人會用一輩子的忠誠來對待一份感情,她渴望溫暖,卻不了解自己先給了別人溫暖。


    “為什麽愛他?”這是他最後的問題。


    黎璃的視線掠過他,望向窗外藍天,尋找著路過這個城市的鳥群,“因為,隻有我看得見他對我的好。”


    愛情,確實會讓人變成無可救藥的傻瓜。


    柳千仁帶著黎璃藏起的日記本去找裴尚軒,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她把你們的故事告訴了我,好讓我徹底死心。這麽笨的女人我頭一次碰到,以後也不會再碰到了。”他不屑地掃視尚處於震驚狀態的男人,掉頭離去。


    裴尚軒嘴角流血,頂著淤青的左眼眶抱著十五本日記在大街上發瘋一般尋找鎖匠。他不敢想象黎璃居然愛了自己十五年。而他給過她什麽?隻是那一塊廉價的蛋糕,幾根被江風一吹即滅的火柴。她從小到大罵他“笨蛋”,可是再沒有人比她更笨。


    十五把小巧的鑰匙,把女孩每一年的心事展露在他麵前。


    “今年我不要再喜歡裴尚軒!”


    這個心願,從一九九二年到未來的二零零六年,經曆整整十五個春夏秋冬,仍未能如願。


    裴尚軒來到醫院,出現在黎璃病床前。她的頭發掉了很多,整天戴著帽子用來遮醜。見到他,她先是一怔,接著朝他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但就像過去十幾年中那樣,他清清楚楚看見她的心在下雨。


    “笨蛋,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來?一定是柳千仁這個家夥出賣了我,對不對?”


    他鼻子發酸,眼眶被熱流不斷刺激。不行,不能再被她轉移話題。裴尚軒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欠著我的賭注,我想到要什麽了。”


    黎璃收起偽裝出來的笑容,靜靜地望著他,等待他說下去。


    “你要在我身邊活到一百歲,這個時間不算很長吧?”他向她彎下腰,同時伸出小手指等她拉勾蓋章。


    她搖了搖頭,唇角浮現一抹淒然的苦笑,“裴尚軒,我沒有那麽多時間了。”她攤開手掌給他看,“我的生命線隻有這麽長,不能再陪著你。”


    她的掌心有一條淡淡的疤痕,切斷了生命線、愛情線和事業線。他記得這條傷疤的由來,記得十五年歲月裏關於她的每一件事。


    裴尚軒彎下腰,從隨身帶來的背包裏拿出十五本日記本,鄭重其事地一本本疊在她的床頭櫃上。黎璃掃了一眼,發現收藏秘密的鎖扣都已被打開,頓時臉色微變,原來她的心事在他麵前已無所遁形。


    他拿起最上麵那一本:鄉土氣濃鬱的粉紅色封皮,維尼熊笑得憨態可掬。這本日記本明顯屬於上個世紀,留在第一頁的文字也是工工整整宛如正方形。


    他笑著念出她的願望,在她漲紅了臉準備辯解前迅速翻到最後一頁,大聲念道:“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和黎璃今年升上初中三年級。她喜歡卡妙,這是兩年前她告訴我喜歡卡尼吉亞之後第二個說過喜歡的人,我給她刻了一張水瓶座黃金聖衣,不過後來沒看到她拿出來過,也許是被她扔掉了吧?秋天,她陪我一起去看了候鳥,她問我以後是不是還能認出這一次最喜歡的那隻鳥,我不知道。”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伸手拿過第二本日記本,一邊手忙腳亂戴眼鏡,一邊迫不及待翻到最後一頁,“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失去了自由,很久沒看到黎璃那個醜丫頭,竟然有一點點想念。可是我沒臉見她,她肯定知道我是為什麽被關了進來,她會怎麽想,是不是和別人一樣認為我是個壞人?”


    下一本,“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又是一年過去了,黎璃托爸媽給我帶了一些書。她時時刻刻惦記著我,也來過好幾次,但我不知道見了她該說什麽。她幹嗎非要和我這種人做朋友?”


    再下一本,“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黎璃考進了外國語大學。和她相比,我真不是讀書那塊料,連補習班的測驗都考不及格……”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日記本上的文字了,她不得不摘下眼鏡拿紙巾擦眼淚,手裏還舍不得放下本子。


    她萬萬想不到,這些年裏發生的事,他居然都還記得。即便他不曾像她那般深深愛著,這也足以證明她是他生命中最為特別的那個人。


    “你可不可以給我機會,讓我在今後每一年的最後一天記錄我們一同經曆過的事?”他再一次伸出小手指等她拉勾蓋章。


    黎璃慢慢地抬起手,伸出小手指與他勾在一起。她眼裏含著淚,鄭重點頭說“好”。


    二零零零五年十一月八日,陽光很好。裴尚軒陪著黎璃在花園裏曬太陽。


    她戴了一頂粉紅色的絨線帽,心滿意足到處秀給別人看。裴尚軒覺得很丟臉,因為這頂帽子是他跟自己老媽臨時抱佛腳學織毛線的成果。


    “說起來,初一的時候,好像你們女生手工勞動課就是織毛線吧?”他想起往事,發現新大陸似的嚷嚷起來。


    “是啊。”黎璃雙腳懸空,興高采烈地晃著,“有什麽問題?”


    “問題就是,你會不會織毛線?”他的手臂親昵地環著她的肩,“會的話,替我織一件‘愛心牌’毛衣,好不好嘛?”


    她咬著嘴唇輕笑,“不會怎麽辦?”


    裴尚軒挫敗地長長歎口氣,嬉皮笑臉道:“你還有七十一年時間慢慢學,我等著穿。”


    “你對我這麽有信心?”她想了想,決定不告訴他自己初中時糟糕的手工課成績。她這輩子隻有一門考試差點不及格,就是手工課。那時全班都認定她聰明能幹,根本沒人有勇氣翻看她的學生手冊,畢竟一下子看見滿滿一頁90分以上的分數也算一個不大不小的刺激。隻有這個同桌,差一點發現她的秘密,幸而被她及時阻止。


    他湊過去,薄薄的唇輕輕觸碰著她的嘴唇,神情嚴肅地說道:“這不是有沒有信心的問題。做裴尚軒的老婆,就要會織毛衣。”霸道的語氣,說得理所當然,好比當年在黃浦江岸邊神氣地命令她“以後要勇敢點”的少年。


    被“老婆”那兩個字震懾,黎璃愣了愣。她還沒緩過神,裴尚軒攤開的掌心已伸到麵前,一枚雅致簡潔的鑽石戒指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嫁給我,黎璃。”他起身離座,單膝跪地,熱切地凝視她的臉。對麵長椅上坐著的一對情侶留意到他的舉動,衝這個方向竊竊私語。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天氣總是讓人昏昏欲睡。很多年以前,他是她的同桌,在這般溫暖的陽光籠罩下無所顧忌地打瞌睡。很多年過去了,他們告別了年少,卻仿佛又回到原點。


    她搖搖頭,留戀的眼神看著他手心的戒指,“我不能……”話音未落,他的手臂勾住她的頸項,將她拉向自己。


    “明年世界杯,我們要不要打個賭?”額頭相抵,他含笑問道,“我賭德國,你還是支持阿根廷嗎?”


    “嗯。”這一生,她再也不可能喜歡第二個球隊,第二個人。


    “賭注你記著,黎璃。”裴尚軒看著她,一字一句,“下輩子,我要先愛上你。”字字關情,她沒辦法拒絕。她用了十五年時間喜歡他,比半生還要長。


    她舒展開手指,看著他將指環套進她左手中指,慢慢推到底。裴尚軒坐回黎璃身旁,用力抱了抱她。落葉鋪成一地金黃,又到了每年一次候鳥遷徙的季節。


    黎璃望著天空,有鳥群往南方飛去。她用胳膊肘頂頂他,示意他看天上。


    “有機會,我們再去看候鳥。”她有些累了,靠著他的肩膀半閉上眼睛,近乎耳語的呢喃。


    天空不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


    “好。”裴尚軒許下承諾。


    it is a promise,the promise for return(這是一個承諾,一個歸來的承諾)。


    十五年,歸來的候鳥帶回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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