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


    夜色漸濃,繁星隱現。


    三人圍坐在書錢屋內,桌上擺著書錢精心燒煮的菜肴,一旁的熱壺中尚還燙著壇老酒,明亮的燭光打在三人的臉上顯得分外溫馨。


    小書來直勾勾的盯著那盤扒肘子,心中早已蠢蠢欲動,一旁的沈琴蘭見此抿嘴一笑,拾起筷子夾了一大塊帶皮肉放在他碗中,眸底盡是喜愛。


    如此溫柔的一麵,讓書錢不由得感慨不知多少年都未曾見到了,別說是他,就連劍閣眾人上到閣主太上,下到弟子執事也許久未見沈琴蘭露過笑臉了。


    小書來忍不住夾了夾筷子像是很急迫,接著就將這一大塊肉送入嘴中,蹭得一嘴油湯,瞬間便將他那張小嘴撐起,逗得沈琴蘭咯咯直笑。


    書錢提起酒壇,為沈琴蘭和自己酙滿,二人端起酒杯皆未言語,多年的思念盡在這杯酒中。


    ......


    ......


    夜已深,小書來畢竟年幼,吃了半個肘子便早早就離開了房間,而書錢二人則還在你一杯我一杯,就著酒訴說起多年來的衷腸。


    沈琴蘭沒有刻意用真元驅散醉意,她雙頰泛紅,眼含愧意的說道:“師兄,這些年......”


    書錢淡然一笑,清楚她的意思,說道:“能吃飽穿暖尚且富餘,加之還有那臭小子陪著我,知足了。”


    提起小書來,沈琴蘭立馬起了興致,麵帶敵意的問道:“那個小家夥是你親兒子?”


    書錢解釋道:“阿來是我八年前去上香在所撿到的,那時他還尚在繈褓,我將他帶回撫養便隨了我的姓,叫書來”


    “為有書來與我期,便從蘭杜惹相思的書來。”


    ......


    八年前的一個清晨,書錢依去山神廟奉香送信。


    當他來到廟中才發現,蒲團上竟有個光溜溜的嬰兒安靜的躺在那,不知被何人拋至於此,他連忙上前將其抱起,見他雙目緊閉,呼吸勻暢,想來是睡著了,這才放下心來。


    等候了許久也不見人來尋,想起自己兒時的遭遇與之倒極為相似,不禁動了惻隱之心,索性便將他抱回家中。


    ......


    ......


    書錢思索著與小書來的相遇之景,而沈琴蘭則是品味著方才那句詩。


    一番思索,她眼中愧意更濃,說道:“師兄,你可知二十年前劍閣為何突然封山。”


    書錢沉默少許,開口說道:“當年自山巔衝出一道劍影,我認得那是穀師叔的氣息,之後......”


    話沒說完他再次沉默,以他對穀師叔的了解斷然不會無故做出如傳言那般行為。


    沈琴蘭接話說道:“之後便傳出帝胄四脈之一的宣王一門被穀師叔屠盡,隨後穀師叔因走火入魔自絕而亡,劍閣由此封山。”


    書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這些便是我後來所聽說的。”


    “那......真相呢?”


    沈琴蘭幽幽長歎了一口氣,沉聲說道:“薑師姑逝了!”


    書錢神色驟凝,兩條稀疏的眉毛緊緊蹙到一起,顯得濃密了許多。


    ......


    ......


    另一邊,小書來吃完並沒有回到自己房間,而是悄然的離開小院向鎮外走去,直至來到清溪邊方才駐足,抬頭看了看麵前的廟,接著平靜的走入其中。


    淒冷的月光隻夠照到門口,深處漆黑一片,小書來認準一個方向走過去,正巧站在了那張破舊蒲團前,也不知是他眼力好,還是歪打正著。


    “他要死了。”


    空氣十分寂靜,隻聽得到廟外傳來的北風吹動枯葉的脆響。


    不知過了多久,泥像之下響起一陣低沉的嗡鳴聲,一道略顯滄桑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我知道,可這世間每天都在死人,多一個少一個又會如何?”


    小書來微微頷首,對他說的話似是很讚同,可隨即又說道:“可你畢竟受了他二十年的香火,這些年來可有他人曾來上香?”


    小書來言語間完全不像一個孩童之言,而那道聲音的主人也不知是誰,但他們應該是認識。


    見他默然,小書來說道:“有個小和尚曾說過,因果相報,身自當之,你既受他願力,莫非不想了卻這段因緣?”


    那聲音說道:“他也是劍閣之徒,為我奉香不應該嗎?”


    “何況......”


    小書來打斷道:“你是他祖師?”


    聞言,那聲音的主人又陷入了沉默,劍閣祖師?他當然不是......


    “縱然你如今置之不理,來日也必有其報。”


    那聲音的主人似是被他說的有些意動,地底再次傳出嗡鳴聲。


    “罷了,你做如何?”


    小書來眼神一凝,幽幽說道:“化妖。”


    幾息過後,那泥像嘴中湧出一團黃色氤氳,待其散去,一個剔透無暇的玉瓶便呈現在小書來麵前。


    那聲音說道:“一滴心頭血,想來是夠用了。”


    小書來一把拿過玉瓶放在鼻下嗅了嗅,一絲略感刺鼻的氣味散發開來令他意外,本以為最多隻能要來一滴精血,沒想到這這廝倒是大方。


    小書來眉毛舒展開來,說不再多言扭頭離去。


    當他走後,一個黝黑的小腦袋從他方才所站的位置探出頭來,金黃碩大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


    ......


    酒正酣,興未盡,屋內二人自然不會注意到小書來。


    他朝那屋瞥了一眼後,便打著哈欠回了自己房間。


    屋內,書錢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後,陷入了沉思。


    宣王世子勾結邪道巨擘哭魂山,薑師姑被殺,穀師叔瘋魔,宣王一脈被誅絕......


    這事巧到會讓尋常人下意識認為,無論劍閣或是皇族,相關人物既已身死,那麽也該以這樣的結局定案,沒什麽好深追究的。


    殺人償命,欠賬還錢,真理正應如此。


    可惜山上和宮裏那兩位並非尋常人。


    劍閣兩位大人物先後身死,前者為長老,後者更為一峰之首座,此事其中涉及的人或事太多了,若真追究起來,無非又是一次血染青鋒之景。


    迫不得已,劍閣閣主隻得下令封山閉閣,肅清諸峰內外。


    ......


    “咳、咳!”


    天涼,書錢有些心亂,忍不住劇咳。


    沈琴蘭連忙向其體內渡了一道真元,結果臉色驟變。


    其一身筋脈近乎枯絕不說,玄胎之處更是破敗不堪,顯然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若非他神魂尚且未熄,怕早已是具枯骨了。


    凡人壽命在修士眼中很短,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若無意外,普遍隻能活到百歲上下,而一旦入了道途,壽元便會遠遠超過凡人,但似書錢這類從修士落凡者,壽命倒還不如前者。


    好比一塊凡鐵經過錘煉,逐漸蛻變為一把劍胚,然稍微不慎幾錘下去又成了一堆廢鐵渣,連塊凡鐵都不如,書錢如今正是應了此下場。


    沈琴蘭不免有些絕望,絕望中又繁生出無盡的殺意。


    忽有寒氣生出,燭火頓熄,一縷微光透過窗紙映在屋內,卻是晨光熹微天邊泛白。


    幽暗中回蕩著沈琴蘭濃濃的喘息聲,那是她怒到了極致。


    書錢長歎一聲,伸手落在沈琴蘭的頭上摸了摸,安撫道:“奉香二十載得能見你,此生可無憾矣。”


    ......


    ......


    沈琴蘭本想帶書錢回到劍閣,尋求為他續命的方法,但他也清楚自己時日不多便拒絕了,餘下的日子他隻想在此安穩度過。


    第一日,小書來獨自在家,書錢則帶著沈琴蘭於鎮中遊玩穿行在街頭巷尾,年輕的娃子們對著一幕很好奇,唯有那些年過半百的老人隱約記起,好像劍閣封山前的幾年,也有個少女時不時的出入書錢家中,隻不過那時的少女穿的是一襲綠羅裙。


    第二日,書錢隻是仰麵看了眼那些馭劍飛天的劍閣弟子,沈琴蘭便二話不說直接喚出自己的飛劍,攜他直衝雲霄遨遊四方,天上溫度極寒,凡人根本承受不住,好在有沈琴蘭用渾厚的真元將其護住,而小書來依然獨自在家。


    並非是二人不願帶他遊玩,而是他不想出門罷了。


    至於為何不願出門,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走出房間來到院子的角落處,凝視著眼前這顆粗壯的老柳樹,不知活了多少年,一百?或是二百?


    赤金手鐲閃動間,手中便出現一個玉瓶,正是那滴心頭血,隨著一絲妖氣的溢出,這幾日晝夜出現的鳴叫聲頃刻間止住,卻是老樹上的寒鴉閉了嘴。


    這令小書來很滿意,這幾隻老鴉聒噪的很,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在叫魂。


    他深吸一口氣合上雙目,一炷香後方才悠悠睜開,這時他眸中的靈氣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極其妖豔的猩紅之花在之中若隱若顯。


    此花長相奇特,有花無葉,花瓣更是細長繁多盡顯嬌美。


    血花在閃動,不一會手中的玉瓶同樣如此,準確地說是那滴妖血,二者像是在呼應。


    小書來翻起手心向前探去,妖血順勢浮出玉瓶,一股更為濃鬱的妖氣頓時迸發。


    另一隻空手屈指一握,刹時,妖血四周的空氣泛起波動,一個血紅的光暈出現將其包裹在內,院子中的妖氣也因此漸漸消失,接著他伸出食指,點在浮在眼前的妖血,妖血就這般附著在了手指上。


    妖血為墨,手指為毫。


    一個個鮮紅而古怪的紋路便在他揮動的手指間被憑空畫出。


    百餘息後,一個如缽盂倒扣的血印赫然形成,內外附著密密麻麻的符號,隱隱還透露著血氣。


    “去!”


    伴隨著低喝,血印聽到命令縮回血珠大小,鑽入老柳樹中渲染開來,使得樹幹瞬息間遍布上了密集的詭異符文,玄妙之氣頓生。


    然,至此並未結束,小書來不知打哪生出的膽氣,竟將自己的五根手指逐一咬破,登時鮮血橫流泛著明亮的光澤,很快便將整隻小手染紅。


    然後迅速探出,五根手指緊緊貼在樹幹上緩緩轉動,鮮血跟隨著手指很快畫出了一個圈,這時他眼中的血光已盛到極致,若是仔細觀察便會看到其中的花瓣正在微微搖曳,仿佛妖豔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血光閃過,圈內出現一道醒目的花印,亦如他眼瞳中的那朵。


    待他收回手掌的之時,雙眸也恢複了往日的樣子,而老柳上的符文和那朵無名花也在他的注視下漸漸消失,內斂於樹中。


    一切如往常,並無異樣,隻是那遍布血斑的手,以及那張看上去略有蒼白的肉臉,多少有些顯眼。


    事了,小書來輕吐了一口濁氣,清洗過滿手血漬後,便回了屋內倒頭大睡。


    日暮,沈琴蘭方才帶著書錢歸來。


    看得出重溫馭劍令書錢興致大漲,一掃往日的頹氣,可他身上那份原本微不可察的死氣照前幾日卻又明顯了幾分,沈琴蘭如今不用神識也能感覺的到,不過她並未說出來,在她想來餘下的日子隻管讓他高興便好。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半月後.。


    自從那天馭劍歸來至今,小院的那道木門便再沒打開過。


    書錢的氣息日趨見弱,如今連行走都尚且勉強,若無人攙扶隻怕是要動彈不得了。


    沈琴蘭知道他喜好觀寒山,便弄來一把寬大的搖椅鋪上一層厚實的毯子,麵料看上去極為講究,平日便放在院中,方便書錢曬著太陽凝望寒山,這一坐往往就是半天。


    清冬的初雪終於降臨,雖不是很大,但也讓人們清楚春天怕是不遠了。


    小院中央,書錢和沈琴蘭相偎而坐,二人出奇的換上了一襲大紅袍服,這是沈琴蘭多年前便備好的。


    高堂不在卻有天地,宴客全無則落雪為鑒,至於花燭美酒......修士不拘此節也罷。


    枯手與柔荑交織,牆角處的幹柴落上皚雪,隨後很快消散。


    小書來依舊抱著陶罐懶洋洋地靠在屬於他的寶地上,風吹不動雷打不倒。


    經風那麽一吹,鼻子和那張肉乎乎的小臉開始泛紅,令他忍不住張了張嘴,活動一番臉上的肉。


    他抬頭看了會陰鬱的天空,而後又瞅了眼對麵的二人,接著起身走了過去。


    書錢靠在搖椅上,眼皮耷拉著隻留出一條縫,聽見腳步聲後,餘光向一旁瞥去,見小書抱著陶罐頂著一頭薄雪走來,勉強勾起了一絲笑容。


    來到他身前,小書來主動將頭伸在了緩緩抬起的手掌下,輕輕撫摸過後,頭上的白雪便一掃而盡。


    其後他也照樣將手放在書錢的頭上摸了摸,雖然這樣做來並沒有區別,手心下依舊是一片白,不過他那踮起腳抱著陶罐的樣子倒是惹得沈琴蘭掩麵輕笑。


    摸完便將手伸入陶罐中,掏出一顆蜜餞放在書錢嘴邊,示意他吃下去。


    方才那一瞬間,一絲詭異的血線順著小書來的指尖融入蜜餞,便是沈琴蘭也未曾發覺。


    書錢含笑開口,蜜餞順勢落入其中,接著象征性的嚼了兩下就被蜜餞混合著口水嗆的一陣咳嗽。


    沈琴蘭見狀連忙渡了一道真元又在他胸前拍撫了片刻,這才緩過來。


    類似的狀況這幾日時常發生,且越來越頻繁,如此也就證明書錢的吞咽之力已經趨近喪失。


    “蘭兒”


    書錢輕聲喚了一句。


    沈琴蘭未做聲,她隱隱猜到什麽了。


    書錢接著說道:“我還能回去吧。”


    “嗯!”


    書錢咧嘴一笑仰麵看向已披上一層白紗的寒山,眼中透露著期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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