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那一個又一個耳光,不光是打在朱四的臉上,那圍觀的眾人亦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誰都沒想到,那少年竟然有這等本事,眨眼之間便已將四人製服。


    眼看阿青還沒有停手的意思,老嫗這才出聲阻止道:


    「小夥子,快住手,再打下去便要出人命了」。


    老兩口實在是看不下去,方才有此言語,果然人心與人心之間,亦有著天大的差別。


    阿青聞之便停下手來,拍了拍手,起身環顧四周。


    那眾人隻感覺有一陣寒意襲來,都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阿青知道,這站著的這群人比此刻躺著那四個人更加可恨。


    那四人衝在前頭,阿青還能打他們一頓消消氣,至於現在這群人,阿青隻感覺到一陣無奈,似乎別無他法。


    阿青不覺一陣後怕,透過他們此刻略顯顫抖的軀體下,看到的是一顆顆冷血的心。


    阿青走上前去,接過老頭手中的鋤頭,欲言又止,可終究是沒開口,隻跟著老兩口,一路懨懨然。


    那老嫗這才給大爺解釋道:「老頭子,這年輕人本想是在咱家歇歇腳,沒想到正趕上這趟子事,這還得虧了這好後生,要不然朱家那群狼心狗肺的東西,不知道幹出什麽事呢」。


    老兩口這邊要給阿青道謝,阿青思索之際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意識到的時候連忙攔住二人:


    「這可使不得,二老莫要折煞晚輩了,這不過舉手之勞,換作旁人也是如此,不過稀鬆平常之事,二老還請不要記掛在心」。


    聽阿青如此說,老兩口更加感慨了起來:「小夥子,你定是涉世未深,不懂人間險惡,如你這般的年輕人,怕是也不好找了,你以為老頭子我不知道麽,你看那圍觀的眾人,那個不是我兩看著長大的,可他們偏偏理直氣壯心安理得,更有甚者,巴不得那朱家幾兄弟暴起,活活將老頭打死,那才如了他們的意呢」。


    阿青原以為他們當局者迷,並未察覺,可聽李大爺說起來,他心裏和明鏡似的,早就將這落魄村各位的齷齪心思映得是明明白白。


    可就算是如此,他還是讓老伴叫住了阿青。


    失落的阿青這才不解起來,看著老頭,一臉費解之色。


    老頭咳嗽幾聲,緩緩道:「若我也是如此,和他們又有什麽分別,他們總覺得他們是理所然,問心無愧,那我便好好當一麵鏡子,把自己擦得鋥亮,倒是好好照照他們的樣子,看他們臊得慌不」。


    阿青聞言再是一怔,隻覺那佝僂著身子的老頭原來宛如山高。


    阿青似有明悟,蓮出淤泥而不染,那腐臭的淤泥也擋不住蓮花的清香。


    迷茫著者被同化,清醒者同化他人,而他阿青,向來也不是遷就別人的人。


    回到家中,二老配合默契,再加上阿青的幫忙,不過一會兒三人便已入桌。


    李大爺略有些不好意思,率先開口道:


    「窮鄉僻壤,所食簡陋,無茶無酒,還望小友莫要嫌棄」。


    阿青一聽這才埋怨道:「大爺,您這不是又折煞晚輩了麽,承蒙二老收留,在下已是感激不盡,有幸與二老同桌,更是我的福氣」。


    而後這才有些雞賊的看向大爺:「至於酒嘛,在下倒是隨身攜帶,隻是不知大爺可好這口」。


    那一向淡定的大爺聽到阿青言語,明顯有些激動,一個人小聲嘀咕道:「那你不早說」。


    大爺見阿青拿出酒壺,兩眼放光,樂嗬嗬地起身取了兩個大碗,這許是大爺家裏麵最大的碗,足足是有尋常飯碗兩個那麽大。


    老嫗看到老頭搗鼓半天,果真翻出了這兩碗,當下覺得是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他沒記錯的話


    ,老頭子上一次飲酒已是兩年前,中間她也不停寬慰過他:「老頭子,下一季糧食好些了,咱就去集市上給你換二兩」。


    可是兩年了,老頭還是沒喝上,就連那樣的話,老嫗也少有提起,再提起的時候,老頭隻是擺擺手:「那有甚好喝的,我早忘了什麽滋味,倒難為老婆子你一直惦記嘞」。


    老嫗好不容易攢了點餘糧,興奮遞給老頭子:「老頭子,趁這會兒集還沒散,你快去換些酒來」。


    老頭子一個人背著糧食,心裏五味雜陳,誰又曾知道這垂垂老矣的佝僂老者曾經也是出身書香世家,頗有才名的風流少年。


    曾經他高樓起,拈花惹草,家中有嬌妻亦拴不住他的心猿意馬,曾經他高樓踏,往日鶯鶯燕燕皆作鳥獸散,唯有糟糠之妻相伴至今,不離不棄,


    曾經冷落旁人,不知珍惜,如今浪子回頭,方才明白人情冷暖,一顆真心,難能可貴。


    那背著糧食的老頭子,又想起了曾經的畫麵,那是她的生日,他卻美其名曰,外有詩會,實難推辭,當他起身告辭而去,或是出於愧疚,方才回回道:「娘子生辰,可有所願」。


    她靜靜看著他,內心自顧自念道:「玲瓏心雙結,妾喜郎如意」。


    可再看向他時,他便知真心又怎是發願便可求,隻得淡淡道:「若是郎君便予之時,捎上一枚雙結如意釵便好」。


    他隻記下,但卻並未放在心上,伶仃大醉之後,那什麽雙結如意釵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可饒是如此,她還念著自己好一口酒,她本該是極厭惡那酒才對,老頭想至此處已是淚如雨下,都說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又怎知人去樓空,有心無力,悔之晚矣。


    老頭來到集市,聞著那四處飄來的酒香不停砸吧著嘴巴,可他跑過的卻是一個又一個賣著首飾的攤位。


    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這裏並沒有什麽雙結如意釵,他跑遍了整個集市也沒有。


    他氣喘籲籲的時候,看到了一枚樸素至極的釵,其上仿冒的珍珠勾勒出心的形狀。


    老頭用全部的糧食換了這一枚釵,掉頭狂奔。


    老嫗等在村口,看著老頭興奮地招手,她想快些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因為她喜他之所喜。


    等到走到近前,那老頭卻沒有想象中的開心,老嫗隻是不解之際,那老頭才顫顫巍巍把手打開。


    一枚隨著老頭的經常而不安的釵子就這麽突兀出現在老嫗麵前,那仿冒的珍珠閃耀著明晃晃的光芒。


    老嫗頓時有些呆滯,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老頭看到她的樣子自責極了,怯怯道:「這...這珍珠是假的」。


    此話一出,老嫗再也控製不住,其聲音響徹天地,其淚水連綿不絕,隻有她知道,這世上再沒有比這顆仿冒珍珠勾勒出的心還要真摯的心了。


    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擁抱在一起,老頭隻是哽咽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看來二者我都做到了」。


    阿青自然不知道二人的故事,他隻是覺得老嫗頭上的珍珠白玉釵耀眼極了,將那滿頭的銀發都壓了下去。


    阿青先給老人盛上酒,隻見老頭的手開始禁不住顫抖起來,兩位老人雙目相接,無語淚自流,二人不約而同將頭邁了過去,阿青給自己倒滿酒再抬頭時,二人已恢複正常,隻是李大爺的手卻依然是不停顫抖著,直到他好幾個輪回的呼吸吐納,方才鎮定下來。


    阿青大感費解,那老頭這才主動說道:「倒讓小友見笑了,實不相瞞,家中窘迫,老頭子我已近兩年未曾飲酒了」。


    阿青聞之隻覺坐立不安,今天他算是見到了,原來這世上還有許多比舍離村要窮的多的地方。


    就算是他,想的是要去看看這


    天風城、機關城,去見一見大世麵,可一個個光鮮亮麗的城池背後究竟又藏了多少這樣落魄的村落。


    老頭子隻是想解釋一番,也沒曾想這阿青竟有如此多的思慮,直到那老頭子已端著酒碗碰了過來,阿青這才如夢初醒。


    老頭子頗為挑釁地看了看阿青,想當年,他縱橫酒場無人能敵,如今重新端起酒碗,曾經的熱血再度翻湧。


    阿青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自然也不能認慫,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字:「幹」。


    二人相視一笑,便各展身手,老頭子技藝生疏,自然是慢了幾分,等到二人都飲完碗中酒時,再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饒是當年,也難遇如此爽快之人,沒想到已逾花甲,反倒是碰上了如此一個合胃口的人。


    這老頭得意剛沒多久,老嫗便佯怒道:「這不請人先吃菜,是有什麽規矩由頭麽」。


    老頭這才撓撓頭,示意阿青動筷,這一動筷不要緊,阿青夾了一坨那看上去金晃晃的小米,那一入口軟糯清香,真叫人欲罷不能。


    阿青不知覺間一連遞出數十筷,不知不覺間,那一盤已被阿青消滅殆盡,直到他下筷那盤中再無一物之時,他這才尷尬抬頭看向老兩口,可兩人隻看著他一臉笑意。


    那大爺趁機端起酒碗,激動道:「小友定非尋常人物,就單說這酒便非凡物,饒是老夫當年,也未曾飲過如此佳釀,清香純正,醇甜柔和,自然諧調,餘味爽淨,飲後隻覺有一陣清風襲來,當真是令人回味無窮,此生能飲如此佳釀,倒也不枉來這人世走一遭了」。


    阿青趕忙盛滿酒,也未正麵回答大爺所問:「這一碗敬二老身體康泰,鬆鶴延年」。


    二人再戰在一塊,不知幾碗下肚,老頭此刻已然有些飄飄然,老頭年輕之時恐怕也不是阿青的對手,如今年邁,再不負當年之勇。自然便落了下風。


    酒至半酣,那便是極美妙的境界,其中之滋味,也隻有那酒中的諸位方能細細體會了。


    老頭緩緩站起身,動作頗有章法,一板一眼唱了起來。


    阿青曾獲古譜,其上便記載有諸多古戲曲,如今聽老頭唱來,自然是興致高漲。


    「湖山畔,湖山畔,雲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騈,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雨下遽然。」


    阿青呆呆看癡了,怎料到大爺還有如此一手絕活,那大爺聲音哀婉,娓娓道來,阿青不禁便沉浸其中。


    阿青當下受了感染,趁著酒勁,取出二十四橋明月夜,竟給大爺奏起樂來。


    那一夜,有曲聲婉轉,有簫聲清明,落魄村中,吹來一股滌蕩百穢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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