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司徒鬱已到了帥府,門前站崗的兩個士兵一見太宰前來,齊齊打了個立正。司徒鬱跳下馬,讓幾個隨從在外等候,上前道:“薛帥在裏麵麽?”


    一個衛兵道:“大帥在後院練箭,今天未曾出去。”


    薛帝基今年才二十出頭,正在少年。因為自知資曆淺薄,因此一切都聽從司徒鬱的安排,很少過問實際事務。西原一帶最重英豪,他又是將門之子,因此每天都是習練弓馬,年紀雖輕,槍術箭術卻都已非同凡響。帥府後院也不是個花園,其實是個武場。當司徒鬱進來時,薛帝基正彎弓搭箭,在射百步外的一個靶子。


    尋常強弓,射到數十步外已相當遠了。薛帝基能射百步靶,實已非同泛泛。見司徒鬱過來,他放下了長弓道:“鬱父,您來了。”


    司徒鬱是他父親托孤之臣,薛帝基對他也是視同父親,因此平時都以“鬱父”相稱。司徒鬱行了一禮道:“薛帥,方才城中來了一個葵花王軍的特使。”


    薛帝基一怔:“葵花王?真有這王?”


    去年司徒鬱便和他談起過這個傳說,但薛帝基也覺這消息太過虛無飄渺,多半是西原一帶以訛傳訛而來。西原本來就不是個安穩的所在,各部族間紛爭不斷,說不定隻是幾十個人的小部族間一場仇殺,被傳到此處後就成了支所向披靡的神秘軍隊,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現在聽司徒鬱說葵花王朝的特使居然到了,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是。特使所下書中,還附有阿史那部的書信。”


    薛帝基的眉頭皺了皺:“阿史那部?”


    阿史那部,是薛帝基的母係所出,他另一個名字便是“阿史那帝基”。因此雖然現在阿史那部與五德營關係不甚好,但薛帝基對他們仍存一分好感。司徒鬱道:“是。阿史那部已降伏於葵花王朝。”


    “什麽!”


    薛帝基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上前一步道:“鬱父,這是真的麽?”


    司徒鬱點點頭道:“真的。信中,要我們也降於葵花王朝,說若是不降,則玉石俱焚。”


    薛帝基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陰翳。他有個英雄蓋世的父親,隻是當他懂事時,父親的榮耀盡成往事,楚都城也僅可算得勉強支撐而已。他年紀不大,但在西原,實是看慣了爭雄逐利、弱肉強食。有實力的一方,對弱勢一方從來都是斬盡殺絕,毫不留情。西原三大勢力中,仆固部與楚都城勢成水火。當年薛庭軒以小克大,以鐵腕手段刺殺了仆固部前任台吉赫連突利,將仆固部收歸麾下,東征時亦征調仆固部重兵以充前驅。在東征中,這支仆固部部隊損失慘重,更是讓仆固部對楚都城的恨意增加了一分。現任仆固部台吉賀蘭如玉是赫連突利的女婿,對楚都城更是恨之入骨,若非有阿史那部牽製,賀蘭如玉隻怕早十幾年就已將楚都城滅掉了。隻是現在阿史那部已投降葵花王朝,楚都城實已失去最後一道屏障,縱不亡於葵花王朝,也終要亡於仆固部。薛帝基縱然年輕,這一點卻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喃喃道:“難道隻有降伏一途可走麽?”


    司徒鬱眼裏閃過一絲異光,也壓低了聲音道:“楚都城存亡,已在薛帥一念之間,還請薛帥從長計議。”


    薛帝基怔了怔,才慢慢道:“鬱父,這從長計議,到底是怎麽個計議法?”


    司徒鬱亦是一陣語塞。半晌,他方道:“薛帥,此事已非一己之念所能決定,此際當擊響大鍾,由楚都城全體民眾決定。”


    楚都城中央廣場的望樓上,有一口絕大的銅鍾。這口鍾輕易,一旦敲響,便是有事關生死的大事發生,全城軍民都會齊聚中央廣場。自從五德營來到西原,數十年間這口鍾一共也就敲響過三次,現在,勢必要敲第四次了。薛帝基想了想,重重一點頭道:“鬱父所言極是。馬上出發去中央廣場,此事當由全體城民來決定。”


    他還是個稚氣尚未脫盡的少年,更因為事事都倚仗司徒鬱做主,都不習慣做什麽決定。但一旦下了決定,他血管中傳承自父親的鮮血仿佛一下燃燒起來,人也刹那間成熟了許多。司徒鬱見薛帝基決心已下,說道:“如此也好。待全城父老兄弟決定如何,我們再給那特使寫回書。”


    司徒鬱嘴上這般說,心裏卻是刀絞一般疼痛。他遠比薛帝基看得清楚,楚都城能在西原挺立到現在,靠的就是阿史那部、仆固部與五德營的三方牽製。這三方勢力互相忌憚,這才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然而葵花王朝的出現卻是打破了這一平衡,等如一具三足之鼎,一足已折,勢難再立於地上。連阿史那部都已降伏,楚都城眼下已是腹背受敵,再不可能獨善其身。可是司徒鬱雖然並不是隨五德營從中原而來的老兵,卻也深知五德營這支曾經名滿天下,號稱天下第一強兵的驕傲。盡管時過境遷,現在的五德營已基本上是第三代人了,可是這分驕傲卻半分未減。在五德營剛進入西原未久,中原出動了前所未有的五萬大軍前來討伐,當時人人都覺不可能得勝了,但也幾乎人人喊出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口號。在楚都城全體軍民的心中,寧可一死,亦不屈膝,這念頭已是根深蒂固,再不能移。自己若是提出投降一說,隻怕縱然是受薛庭軒托孤的太宰,也會被楚都城上下唾罵得體無完膚。可是讓城民決定的話,又等如自絕了生路。


    薛帥,你若還在世的話,會怎麽選?


    司徒鬱的眼裏有些茫然。隻是他也知道,薛庭軒若是仍然在世,也不會有別的選擇。與其跪著生,兀寧站著死。五德營一退再退,現在已是退無可退,也僅有這一條路可走。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知何時,司徒鬱眼裏已有些濕潤。許多年前,當楚都城麵臨著幾乎同樣的絕境時,全城上下慷慨激昂地喊出了這八個字。


    但願這一次,仍能出現奇跡。司徒鬱想著。可不知為什麽,他的心裏卻仍是疼得仿佛在滴血。因為他知道,這個奇跡實在太渺茫,太不可能出現了。然而,就算命中注定要結束,這樣也是一個最好的結束吧。


    他昂起頭,眼裏除了悲哀以外,也有著一絲異樣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五德營那已逝的久遠光榮,


    此時甘伯雷正在楚都城的迎賓閣中休息。迎賓閣是迎接各方來使的所在,當初薛庭軒成為天可汗時,迎賓閣中座無虛席,以至於有些小部族隻能另外找地方暫住,但現在卻是空空蕩蕩,整座樓隻有甘伯雷一個客人。


    這楚都城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甘伯雷想著。這一路過來,經過的大小國家已有十餘個,城池更不下百餘。總而言之,越往東走,就越近乎蠻荒。到了西原,更都是些遊牧部族,住的也都是些穹廬,讓他一直對這片土地心存鄙視。隻是到了楚都城裏,卻發現此間大不一樣,人們的服飾遠比另外部族整潔,舉止也大為得體,實在不可歸於蠻族一列。至於飲食,不似別的部族那樣盡是些粗獷之極的烤肉烤餅,更是精潔異常。此時放在甘伯雷麵前的,是四碟小食,一碗粥。小食兩葷兩素,素的是幹果鮮蔬,尚且罷了,葷的是一碟糟馬肉,一碟白切羊肉。糟馬肉紅豔似火,白切羊肉卻是如雪之白。馬肉肉質甚粗,羊肉卻有膻味,但這兩碟肉卻毫無異味,細膩鮮美。甘伯雷心想世上都是衣食豐足後方能講究口腹之欲,楚都城的飲饌如此之精,看來確是不凡。


    這兒,應該便是聖皇所說的“賽裏斯”國了。甘伯雷想著。賽裏斯一詞,在他故鄉便是“絲”之意。傳說極東之處,有一個賽裏斯國,盛產絲綢,遍地黃金,人民富足無比。這個傳說由來已久,甘伯雷學中原話之時更是聽過不知多少遍,時時豔羨不已,連做夢都做到了好幾遍。隻是向東而來,破城無數,卻是越走越似蠻荒,到西原後更是連城池都看不到了,哪裏有傳說中賽裏斯國的半點痕跡?正當他有些懷疑傳說隻是以訛傳訛之時,眼前這楚都城讓他重新燃起了信心。


    這兒縱不是賽裏斯國,也必定是賽裏斯國的西部邊陲。想到這兒,甘伯雷亦是籲了一口氣。隻是這口氣尚未籲完,耳畔傳來了一聲巨響。


    那是一聲鍾鳴。鍾樓離迎賓閣甚近,這兒聽來更是如雷灌耳。甘伯雷吃了一驚,叫道:“出什麽事了?”


    他也知道自己來下的,乃是勸降書。若是阿史那帝基大汗惱羞成怒,不顧一切拿自己腦袋祭旗,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隻是他剛問出,邊上一個雜役也急匆匆跑到窗前向外看著,說道:“大鍾響了!”


    這雜役的口氣也有些激動。甘伯雷道:“敲這大鍾,有什麽事發生了麽?”


    這雜役雖然是做些雜事的,卻也頗有見識,知道甘伯雷擔心什麽,說道:“這是大帥召集全城老小,有至要之事要全體城民商議。甘先生請放心,縱然勢必要有一戰,甘先生也不必擔心安危。”


    甘伯雷聽這雜役說得不卑不亢,更是又驚又佩,心道:“楚都城裏連一個尋常雜役也如此大度,隻怕泰希禮元帥要啃上硬骨頭了。”其實他也不知楚都城全民皆兵,迎賓館裏也不會有閑人,這些雜役平時都是軍人,有事了才來臨時充任雜役。和甘伯理說話的這人,實是仁字營的一個什長,也是個小軍官,自然談吐大為得體。


    此時薛帝基已登上了城,正向城民演說楚都城麵臨之時。迎賓館離那兒雖然甚近,但薛帝基的聲音卻是完全聽不到的。過了片刻,忽然間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呼喝。開始時呼喝還有些亂,甘伯理亦聽不清楚,但隨之聲浪越來越整齊,已能聽清。不過甘伯理學會中原話後用得並不多,聽不出在喊些什麽,隻知是兩句話。正待問問那雜役,卻聽那雜役喃喃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八個字,是當初楚都城麵臨五萬中原討伐軍時薛庭軒喊出來的。那時說出這八字,五德營上下其實都已覺毫無生理,但在眾誌成城之下,楚都城最終化險為夷。從那一天起,這八字也已成了五德營的信念。不僅是經曆過當年那場生死大戰的,就算是新長成的二三十歲年紀這一代,同樣感同身受。


    甘伯理皺了皺眉。他其實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句成語,隻是有“寧為”、“不為”這樣的連貫詞,呆子都懂其中的意思。


    看來勢必一戰了。甘伯理想著。他進入楚都城來,對這座城的觀感甚好,實是不想與之衝突,本來也打好了在泰希禮元帥麵前為楚都城說些好話,盡量優待他們的心思。隻是看來這一切都沒用了,戰爭的獠牙最終還是伸到了楚都城。很快,這座城也會與過往那些堅守不降的城池一樣,成為一片廢墟了吧。


    他想著,心裏已是一陣陣的刺痛。


    楚都城的決策已下,回書便快了。從年輕的阿史那帝基大汗手中接過回書,甘伯理行了一禮,跳上馬出了城。


    在城頭的大旗下,看著此人的背影漸漸遠去,薛帝基小聲道:“鬱父,楚都城也要到最後一刻了吧?”


    這句話聽來極是喪氣,司徒鬱小聲道:“薛帥,我即刻安排人手,保護你出城。”


    薛帝基淡淡一笑道:“鬱父,你錯了。帝基此生,一直沒能有什麽作為,本以為定要辱沒了父親的英名。此番有這留名後世的良機,豈能錯過?我要讓後世都傳說,楚都城的薛帝基,縱然英年早逝,也是個不曾讓父親蒙羞的英雄!”


    他說得並不響,但極是沉著。司徒鬱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薛庭軒死後,他一手操辦楚都城事項,巨細無遺,薛帝基幾乎從不插手。在司徒鬱眼裏,薛帝基雖然還不算紈絝子弟,卻也有些公子哥習氣。此時才知道,自己實是錯得太多了,薛帝基年紀雖輕,但在這年輕人的心底,燃燒著的仍是五德營曆代英雄生生不息的熱血。假以時日,薛帝基說不定真的能夠重振旗鼓,讓五德營再一次威名遠揚。


    隻是,這一切都隻是夢想了吧。司徒鬱想著。可是,縱然隻是夢想,也將放射出灼人的光芒,即使隻是如流星劃破天際的一瞬。這一刻,司徒鬱心中久違的熱血也似沸騰起來。他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楚”字大旗,高聲笑道:“不錯,薛帥,恕老臣失言。”


    當楚都城向葵花王軍回以戰書之後的第二日,遠征軍已率阿史那部從征軍抵達了楚都城軍。遠征軍共有兩萬人,阿史那部則派出了一萬人從征。


    雖然守城較為有利,一般來說,攻方至少得有守方的三到四倍兵力方能攻下,但現在攻方已達三萬,楚都城裏滿打滿算不過八千。就算這八千兵,也有將近一半年過四旬,還有不少來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戰鬥力並不強。真正稱得上精銳的,不過三千餘人,基本上也就是五德營仁、義、信、廉、勇五營中的廉、勇兩營而已。因此這兩營被安排在正門處,另三營防守其他三門。


    魏懷貞是廉字營哨官,負責正門左側城頭。他持槍站在雉堞後,看著城下湧動的軍隊。葵花王朝遠征軍,這支來自極西的軍隊,軍容整齊得讓人膽寒。他生在西原,長在西原,說實話,從未見過如此嚴整的部隊。就算五德營,軍容看上去也頗有不如。


    隻消布置停當,馬上就要開始進攻了。魏懷貞的心裏卻異樣地平靜,也更加坦然。如果說先前在廣場上聽著人們呼喊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時,他也有幾分立挽狂瀾的豪氣,但見到遠征軍的軍容那一刻,他已清楚地知道,楚都城是守不住了。兵法中,有“五勝”之說,所謂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禦者勝。這五勝中,大概隻有“上下同欲”一條才勉強符合。但僅僅這一條,實是差得太遠了。現在五德營人才凋零,隨著宿將一個個老去,再沒有誰能挑起大梁來。包括薛帥自己,年輕德薄,實是壓不住陣腳。太宰雖然有威望,可他從來就不是個戰將。


    生命,就將結束於此刻麽?他正想著,邊上忽然有人驚叫道:“大炮!他們有大炮!”


    按軍紀,隨意喧嘩者,當受軍法處置。不過現在就算是廉字營,軍紀也已鬆馳了許多,這般大呼小叫實已習以為常。魏懷貞聞聲定睛看去,隻見城下的軍隊正從中分開,緩緩推上了五六輛炮車。楚都城當初也有火炮,這亦是楚都城得以在西原屹立至此的根本。隻是這些火炮已是年深日久,西原的鑄煉之術又不甚精,損壞後修整也難,現在剩下的不過十來門小炮。而敵軍推出的這些炮車,形製雖然不太相同,看樣子威力卻也不小。


    他正自看著,一個部下過來小聲道:“魏哨官,太宰傳你即刻過去。”


    魏懷貞雖然隻是個小軍官,但他頗得太宰器重,旁人也都知曉。隻是眼看敵軍便要攻城,這當口傳他過去,實是有點莫名其妙。但太宰之命,實不可違,魏懷貞叫過副手來關照了幾句,跟著來人前去。好在守城不比進攻,隻要各自管好防線就行了,原本就不必多指揮,


    太宰府離正門並不太遠,魏懷貞來太宰府也已很多次了。一到裏麵,卻見太宰府守備森嚴,異乎尋常。司徒鬱平時並不是個架子很大的人,魏懷貞更是來得熟了,與太宰府的侍衛都甚是相熟,而且還有人帶領,但現在他們仍是一板一眼地驗明正身後才放行。雖說現在已是兵臨城下的非常時期,這樣子未免也有些不同尋常。那人將魏懷貞帶到太宰府的議事廳門口,說道:“魏將軍,請進。”


    魏懷貞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推門進去。裏麵卻已經坐著兩個人,這兩人聽得聲音,扭頭過來,其中一人道:“魏懷貞!”


    招呼魏懷貞的那人名喚脫克茲文德。脫克茲這姓本來是一個小部族,因為族人極有音樂天賦,幾乎人人都能譜曲唱歌,又被人稱為“天鈴鳥部”,後來因為人數實在太少,已然完全融入楚都城了。脫克茲文德因為父母都是胡人,仍是一副完全的胡人相貌,但談吐已然與楚都城的中原人一般無二。脫克茲部人以音樂才能出名,他卻是以勇武而聞名,當初魏懷貞曾與他比試過,竭盡全力也隻是與他鬥了個平手。因為佩服對方本領,兩人也算有些交情。還有一個則名叫陳嗣倉,亦是五德營中出類拔萃的勇力之士,隻不過與魏懷貞不太熟。


    打過招呼,魏懷貞坐到脫克茲文德近前。脫克茲文德小聲道:“魏懷貞,你可知太宰喚我們前來所為何事?”


    雖然魏懷貞也不曾得到確切消息,但看到了兩人,他已是猜了個六七成了。隻是還不曾開口,內門一下開了,司徒鬱走了進來。一見太宰前來,三人連忙站起,齊齊行了一禮,說道:“太宰。”


    司徒鬱點了點頭道:“請坐。”他麵色凝重,話也不多說。待他一走進來,身後卻跟著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這人身材不高,長相也是普通之極,若不是走在司徒鬱身後,旁人定會一眼將他錯過。一見這人,魏懷貞險些就要失聲叫出聲來。


    這老者,便是魏懷貞的師傅。他行蹤不定,在五德營一直沒有正式身份,但從前代大帥薛庭軒起,就對此人極為倚重。隻是魏懷貞便在眼前,那老者也仍是視若不見,站到司徒鬱身後也不坐下。司徒鬱已然坐下了,見魏懷貞仍不敢坐下,扭頭道:“北鬥兄,坐下說吧。”


    這老者名叫北鬥。這種名字,自然絕非真名,但自從他來到楚都城後,便一直都是這個名字,便是魏懷貞也隻知師傅的這個名字。北鬥聞聲坐下了,魏懷貞這才暗暗舒了口氣,坐了下來。


    待所有人都坐下了,司徒鬱掃視了麵前三人一眼,說道:“我想多餘之話也不必說了。薛帥決心背城一戰,但敵軍如此勢大,已非我軍所能敵。雖說奇計不可恃,但事急從權,眼下,也唯有以奇計謀求一勝。”


    魏懷貞聽到“奇計不可恃”五字時,心頭便是一動。他從小就讀一本叫《兵法心得》的書,這書中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五個字。以奧妙絕倫的奇計以寡勝眾,以弱勝強,對每一個軍人來說都是無比向往之事,但《兵法心得》中卻說,這種奇計實是九成九都不切實際。因為所謂奇計,往往會成為一廂情願。因為奇計不可能直截了當,可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如果要將每一種變數都考慮進去,結果就是一個龐大到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計劃。可如果不考慮變數,則基本上沒有實現的可能性。司徒鬱雖非軍人,也知道一些兵法,應該不會沒讀過這本在楚都城幾乎所有識字的軍人都要讀的《兵法心得》,現在他說出要用奇計,想來應該並不是軍事上的奇計。方才魏懷貞一看到陳嗣倉與脫克茲文德兩人時,已猜了六七成,現在見到師傅,他幾乎就可以斷定太宰所說的奇計是什麽了。


    刺殺。


    派遣刺客,在《兵法心得》中歸為死間一類。《兵法心得》的“用間”一章中,說這種計謀傷天害理,所得亦難以預料,評價相當低,但也並不是說完全不能用。現在能用的奇計,可以說唯此一途了。他正想著,卻聽司徒鬱道:“當今危局,已非刺殺敵軍首將不能化解。三位都是軍中翹楚,報國便在今日,有哪位不願的,可先行提出。”


    行刺既然歸為死間,也就是說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魏懷貞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卻聽脫克茲文德率先道:“末將文德願往。”


    脫克茲文德也是生在楚都城的。他本是遺腹子,出生時母親又難產去世,後來在中原人中長大,雖然是一副不折不扣的胡人長相,其實西原話說得遠沒中原話流利。他這句話雖然不太響,卻極是堅定。話音剛落,陳嗣倉亦接道:“末將陳嗣倉亦是如此。”


    到了這時候,魏懷貞縱然不想去,也已不能再開口了。這條刺殺之計,其實應是師傅提出來的,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不去。隻是魏懷貞幾乎有些驚愕地發現,自己當真並不想去。就算這一戰必敗無疑,但死在戰場,總比作為刺客死在敵人營中要好。然而他隻是略一猶豫,便道:“末將魏懷貞願往。”


    司徒鬱歎道:“壯哉!事已燃眉,不必多言,司徒鬱在此為諸位壯行,祝此行一舉成功!”他扭頭便向北鬥道:“北鬥兄,請你向他們說一下此計始末吧。”


    北鬥進來時一直垂著頭,此時才第一次抬頭。他一抬頭,眼中忽然射出了兩道寒光,沉聲道:“此行無他,唯有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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