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怎麽都想不到這漆黑一片的屋中居然會有人。隻是就算現在奪門而逃也已晚了,再逃回院子裏,那真成了甕中捉鱉。我聽得這聲音又輕又弱,分明是個小女孩,便索性走出玄關,混賴道:“我是神師的徒弟。”


    如果冒充什麽“神師”,那小姑娘隻怕也會聽出破綻。但說是神師的徒弟,說不定能騙過她。反正我也不是要真個做什麽,無非是穿過這幢屋子便成。一出玄關,眼前卻更是黑暗,而我話音剛落,黑暗中突然有一道厲風迎麵而來。


    那是有人向我出拳!我原本還以為是那個小姑娘,並不以為意,伸出左手待去接住那拳頭。這是宣叔叔教我的斬鐵拳中“天之路”的一招。本來我用左手接住了拳頭後,右手已然成拳擊出,不過既然是個小姑娘,我當然也就馬馬虎虎隻用半招算了。隻是手一伸出,卻覺掌心隱隱有些刺痛,仿佛被許多細小的尖針。


    不可能!我險些要叫出聲來。這種感覺表示這一拳力量之大,已然非比尋常。宣叔叔就跟我說過,人出拳之時,拳風與拳力乃是成正比。拳力越大,拳風也就越銳利。斬鐵拳的厲害,正在於將拳風也運用到了極處,因此雖然出拳,卻也不啻利刃。現在我麵對的這人用的雖然並不是斬鐵拳,但拳力之強,至少也不比我弱,更讓我想不通的是在這麽黑的屋子裏,他竟然能如此準確地打向我,而我想用一隻左手去接他一拳,實是太托大了。


    想到此處,我立刻將右手插到了左掌掌背後。這樣一來,已成了兩掌接他一拳之勢。那人的拳來得極快,我剛將兩掌托住,“噗”一聲悶響,那人的一拳正擊中了我掌心。雖然是雙手對他一手,我仍然感到手掌一麻,卻也將那人的拳勢接住了。


    若是尋常的一拳打在掌心,多半會發出“啪”一聲脆響。但斬鐵拳這一路“天之路”運力巧妙,那人的拳力已被我兩掌化去了大半,因此聲音才如此低沉。一接住這拳,我心頭雪亮,這一拳如此淩厲,絕非一個小姑娘所能。隻是他用力越大,這一招斬鐵拳的反震之勢也是越大,雖然拳力被我化去了大半,他仍是被震得倒退了兩步。這“噔噔”兩聲倒是比他擊中我掌心時發出的聲音還大些。


    這人出手這麽狠!我又是一怔。雖然看不清這個在黑暗中向我出手的人,但他顯然是想要我的命了。我已是暗暗叫苦,倒不是怕這人,而是一被他纏上,想脫身就大不容易。可我也知道方才這人還吃了點小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馬上就要再衝過來了,偏生周圍又是漆黑一片,外麵雖暗,多少還有點光,一到暗處便什麽都看不到,現在唯有全取守勢,竭力不要讓他製服,再想脫身的辦法。


    我將左右手握成了拳,一上一下護住了前心。好在斬鐵拳的“月之路”便適用於在暗處使用,我也不怕他暗算我。可是現在根本不是與人爭勝負的時候,在這兒呆得越久,就算能擊敗那人,我的危險也更多一分,更別說被外麵那人追上門了。


    我擺出這一式“月之路”,心中已如火燎一般,正等著那人二次攻上,黑暗中卻聽得那小女孩忽道:“緊那羅,不要動手。”


    出手這人叫“緊那羅”?我怔了怔。也許這個緊那羅是狄人吧,我還不知道有人會姓“緊”。我忙道:“是啊是啊,我又不是壞人,別動手。”


    那個緊那羅倒很是聽那小姑娘的話,沒再撲上來。黑暗中,我隻聽得到他的喘息聲有些重,看來這人的本領雖強,但經驗卻大是不足。我正自想著,那小女孩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是來送福壽·膏的麽?”


    她的聲音雖然還帶著點稚氣,但此時的口氣卻一下老成了許多。我聽她說“福壽·膏”,心頭忽然一凜。忖道:“難道她說的就是那一包有刺鼻味道的軟泥?”這東西不好聞,名字倒是取得挺好,大概是種名貴的藥物吧。此時我已回過神來,那緊那羅在黑暗中能夠有若目睹地直衝過來,定然也是因為嗅到了我手上的這種味道。說不定,船上那人那也是因為這味道才一直追我到了此處。


    現在她問起這福壽·膏,我該如何回答才是?本來我下意識地就想順竿爬,說正是來送福壽·膏的,然而話到嘴邊卻隱隱覺得不對。這小姑娘口氣雖然老成,可畢竟還是個小女孩。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她的聲音有一絲厭惡。


    她不喜歡這福壽·膏!一定是了。那緊那羅應該是對她言聽計從的侍衛,正是知道她不喜歡福壽·膏,所以才會突然間向我動手。雖然這樣想,可是我畢竟仍沒把握。不過我知道若是猶猶豫豫地說話,隻會更讓人生疑,所以必須得說得斬釘截鐵。我道:“我是衛戍,因為要查私運福壽·膏一事,有人在追殺我,我要即刻回衙中匯報。”


    話雖然這麽說,我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其實根本不知道福壽·膏究竟是什麽,但隻消看黑鼠他們如此神秘地在深更半夜裏來卸貨,我敢說這福壽·膏定然是些不公不法的東西。我賭的就是這小女孩其實也討厭福壽·膏。至於我說我是衛戍,那是聽班上的女同學聊天時學到的。那些女同學也有不少算得大家閨秀,平時都一本正經,她們私底下最喜歡聊的便是時下當紅的一些伶人。而她們最喜歡的是一個名叫譚月琴的伶人。譚月琴這名字似是女人,其實卻是個男人,長得極是英俊瀟灑,最拿手的是一出總題為《同心記》的連台本戲,講述一個名叫何慕雪的衛戍破案故事。我也去看過幾出,每次譚月琴扮的何慕雪走上戲台,台下的看客便是轟雷也似的一聲碰頭彩,叫得最響的倒是那些女看客。這小女孩雖然比我的女同學們年紀更小一點,我想也是相去無幾。若是她把我想像成一個真的何慕雪,說不定會不顧一切地幫我。


    我話音剛落,她卻沒有我想像中那樣“啊”地一聲叫起來。沉默了片刻,我正有些不耐煩,她忽然低聲道:“不要說話,有人來了!”


    我專心與她說話,也根本沒注意外麵,此時側耳聽去,果然聽得有腳步聲正逐漸靠近,聽聲音足有五六個人。那些人應該是從另一邊的大門進來的,到了內門前,有個人忽然高聲道:“梅公!梅公!”


    一聽這聲音,我的心便一下提了起來。怕什麽來什麽,這正是從船上陰魂不散一直追我到這兒的那人,而且聽聲音,他竟然是認識這屋子的主人。


    我額頭一下冒出了汗來。此時眼睛已經習慣了屋裏的黑暗,多多少少能隱隱看到麵前的兩個人影,一個矮一點定是這女孩,邊上高一些的自是那緊那羅。現在我已無路可逃了,隻消他們叫喊一聲,我真個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然而不論是她還是緊那羅,都是一聲不吭,屋裏更是死寂一片。


    外麵的人正在說些什麽,隻是現在沒方才聲音那麽大,隔著牆已聽不清了。其實這牆隔音甚好,我進了門後,正廳裏那麽多人吟唱的聲音便一點都聽不到了。我已是坐立不安,但又不敢亂動,隻能呆呆地站在那兒。


    腳步聲忽遠忽近,忽然在我進來的門外停住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忽道:“這是吉祥天聖女冥想之所,請諸位不要冒犯。”


    聖女?我又是一怔。我沒想到這小女孩居然還是個聖女的身份。先前從門縫裏見那些白袍人一個個神神秘秘的,可能是個什麽教派。當下勢力最大的自是法統兩派,但五羊城是八方輻湊之地,經常會有海外的胡人帶來一些奇奇怪怪的教派,可能這兒便是這麽個小教派。這老者話音剛落,那人馬上接道:“原來是聖女居所,確實不可冒犯。隻是那毛賊若是闖入裏麵,豈不是更加不妙?梅公,還是請確認一下為好。”


    那人說話軟中帶硬,看來非要查看不可。我原本覺得這回多半能搪塞過去,但看來還是凶多吉少。我打量了周圍,這屋子倒也不是太小,但陳設非常簡單,根本沒有躲藏的地方。就算那人進來時不能點燈,可隻消一點光就能讓我無所遁形,現在我隻求那梅公能硬氣點,別讓此人進來。那梅公倒還真個便道:“胡先生,你也不是不知我教中規矩,聖女不可輕見外人。”


    我正在肚裏不住地默讚著這梅公,黑暗中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那是一隻纖細的小手,定然是那小女孩的。我低頭看去,隱約隻見她走到了我身邊。這屋裏漆黑一片,她走過來卻是行動自如。她拉了拉我的手,這意思十分清楚,是要我跟著她去。我隨她走到牆邊座位邊,她重又坐下,忽道:“神師,你請胡先生一個人進來吧。”


    她說得很平靜,我卻嚇得險些要叫起來。她這是要把我交出去麽?我沒想到這麽一個小女孩居然如此陰險。可是轉念一想,她把我拉到身邊,如果真要把我交出去,就不怕我對她不利麽?我正有點不知所措,卻聽那老者道:“胡先生,聖女既然發話,那請你進去查看吧。”


    門開了。從玄關處透過來一點光。隨即我見有個人走出了玄關,正是船上那人。他剛走出玄關,顯然也沒想到屋裏居然這麽黑,門卻“啪”一下關了。黑暗中隻聽他喝道:“梅公,這是……”


    沒等那人說完,她道:“緊那羅,給這位先生點個亮吧。”


    “哧”一聲,在她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團亮光。因為已經習慣了黑暗,突然出現的亮光反而讓我極為不適。我揉了揉眼,心裏又是猛然一沉。她這般點亮了燈,那人豈不是一下發現我了?


    一瞬那,我心口便是猛地一跳。大概她握著我的手時也已發覺了,輕聲道:“胡先生麽?因我目不能視物,因此常年不點燈,還請胡先生海涵。”


    她的談吐倒是異樣的大方。有了亮,那胡先生抬起頭,也正與我正麵相對。我的心裏已是又驚又懼,我個子比她大不少,站在她身邊,若說那胡先生看不到我,實是鬼都不信。可是那胡先生卻一臉漠然,打量了一下周圍,竟然真似見不到我一般,又行了一禮道:“聖女,恕我冒犯,告辭了。”


    見他走出門去,我仍是不敢相信。這胡先生如此精細,難道進了屋來就瘋了麽?我不由看向她,此時才發現,其實她的年紀應該與我差不多,聽聲音卻十分嬌小。隻是她雙眼無神,似乎並沒發現我在打量她。再看那個叫緊那羅的侍從,個頭不甚高,結實得如同磐石,卻一樣雙眼無神。想到她方才說是“目不能視物”,看來這主仆兩人竟然全都是盲人。


    隨著那胡先生走出門去,她道:“緊那羅,滅了燈吧。”


    緊那羅應聲上前一步,伸手在燈前一招,燈火一下滅了。他是瞎子,應該已然習慣了黑暗,因此進退極是熟練。聽著門外的聲音漸輕漸遠,她忽然輕聲道:“等一會,我讓緊那羅帶你出去。”說罷,又低聲道:“你放開我吧。”


    我這才省得我仍然抓著她的手,忙鬆開了手,不自覺臉也是難得的一紅。抓她的手其實根本不算什麽,我其實是太過震驚,都忘了放開她了,反倒讓她誤以為我抓她的手不放。我也低低道:“聖女,你為什麽要幫我?”


    她頓了頓,輕聲道:“將來你會明白的。”


    我怔了怔。我先前以為她隻是個小女孩,待看到她相貌時也隻覺她與我年齡差不多,但聽她這句話,仿佛已是飽經滄桑,似乎又比我大很多了。我還想再問,她已冷冷道:“不要再問了,若你能知道,將來都會明白的。緊那羅,等神師繼續儀軌之時,你就帶他從邊門出去吧,小心別讓人發現。”


    我其實有太多話要問了,被她這一句一下堵得再說不出來。這教派看來相當神秘,這個少女更是神秘莫測。不知為什麽,我心頭升起一片寒意,輕聲道:“是,多謝你了,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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