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誰也擋不住。”


    這一天父親沒有再說什麽,我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麽,隻是我看得出他眼裏多了一絲憂慮。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就起身了,準備吃了早點便和媽一同出門。剛喝了口粥,我問道:“媽,舅舅這回來是做使臣的麽?”


    “你怎麽知道?”


    “慕漁館這地方,不是一向接待使臣用的。”我挾了塊醃菜吃了,忽道:“媽,舅舅不是北方的大元帥麽?難道他退伍了?”


    軍政分開,不論是五羊城還是北方的大齊帝國,這都是一樣的。學校裏老師就講過,不論是政客掌兵,還是軍人幹政,都是最壞的事。因為如此一來就沒有製約,即使初衷是好的,卻誰也無法保證有好的結果,因此必須杜絕這種事件。隻是我沒想到奉行帝製的北方,居然也是抱同樣的觀念,當時知道後還頗吃了一驚。大齊帝國的軍方有四元帥,稱水火地風四明王,舅舅排在第一位。按慣例,使臣一般都由政方人員擔任,在學校裏我查過曆年北使名錄,極少有軍方人員充與。唯一的兩人,也是從軍隊退伍轉為文職後才前來五羊城的。可是舅舅身為大元帥,實在不可能退伍,我實是有點想不通。媽卻隻是道:“萬事總有第一次,又沒有明文規定說軍人不能充任使臣。”


    媽說的倒也沒錯,這隻是個慣例,確實沒有這種明文。我是因為去年老師布置了一篇對外關係史的作業才會去查這些枯燥的名錄的,不過讓舅舅來做使臣,終究有點怪。我還想再問,卻聽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一輛車停在了門口。


    五羊城的馬車並不多,我家這邊因為偏僻,馬車更是難得一見。我不由扭頭向門外看去,剛轉身過,卻見一個人跨進門來。我吃了一驚,一下跳起,叫道:“舅舅!”媽也叫道:“哥,你怎麽來這兒了”


    進來的,竟然是我舅舅傅雁書。隻是他穿著一套灰布長衫,手上還提了幾包東西,看起來完全就是個尋常來走親戚的,哪似一個手握兵權的大元帥?他一進門,先叫了媽一聲:“阿容。”把東西放下了,伸手似要來抱我,但馬上省得我已經不是他上回見我時那個小孩了,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道:“翰白,又長高了不少啊,到底十五歲了。”


    我嘿嘿一笑道:“是啊。表妹也好吧?舅舅,你這回給我帶了什麽來了?”


    舅舅從地上提起一個小包道:“你十五歲了,也好教你這個,舅舅就把壓箱底的送你。”


    他遞給我的是一個鹿皮包。我接過來,這小包卻是意外地重。我一怔,拉開口往裏一看,裏麵卻是一個拳頭大的鏈子錘。我驚叫道:“流星錘!舅舅,你要教我流星錘?”


    舅舅的槍馬刀術都很不錯,不過他也自承比不上我父親。但他有一樣本領是我父親不會的,就是這流星錘。三年前他來五羊城時曾經給我演示過一次,我看得豔羨不已,那時就想學,但舅舅說這東西太危險,我還太小,萬一傷了人就麻煩,所以沒教我,沒想到這回他連這流星錘都送給我了。我把那小錘在掌心裏掂著,說道:“舅舅,你這回不怕我惹事了麽?”


    舅舅笑了笑道:“你已經長大了,應該知道輕重,也可以傳你了。不過你得答應舅舅,對手若不用武器,你也絕不能動用流星錘。”


    我沒口子答應道:“好,好。”心裏卻想著那一回被劫的事。如果當時我身邊就有這流星錘,就算前後被攔也不怕他們了。


    我正在把玩著流星錘,父親也站了起來:“雁書兄。”


    “鄭兄。”


    舅舅的語氣一下變得凝重。他們兩個向來如此,說話很客氣,客氣得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樣。媽在一邊道:“哥哥,你和司楚聊吧,我給你們端酒菜出來。翰白,你去把井裏鎮的荔枝酒拿出來。”


    我答應一聲,將流星錘的皮囊往腰上一掛,向後院走去。父親說過,荔枝酒因為甜味重,熱性太強,冰鎮著喝才最好,因此媽昨晚就把一壺酒放井裏鎮著。我從井裏將那壺酒拉了上來,提著酒走進廚房。媽這時正在廚房裏忙碌。雖然本來是父親在張羅,可這回舅舅先來了,不用再去接,那廚房的事順理成章就成了她的事了。灶上正蒸著那隻鴨子,她還在切著幾樣蔬菜,見我進來,說道:“翰白,你把酒拿來了?跟那一碟子鹵水桂花蟬一塊端出去吧。”


    我嚇了一跳,說:“爹居然準備了桂花蟬?我可不要吃。”


    “你舅舅好這一口,又不是給你吃。”


    五羊城的飲食天下聞名,號稱“活物除人外什麽都吃”,頗有一些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的吃食,桂花蟬就是一種。這桂花蟬是一種長在田間的蟲子,兩根前爪十分鋒利,一般有人的手指長短。洗淨用水煮熟後,用鹵水鹵上一整天,便成了五羊城很多人都愛吃的鹵水桂花蟬。吃時將桂花蟬的頭擰下,連內髒一起拔出,剩下的身體肥厚甘香,據說有種清涼的香味,頗得老饕歡心。隻是我天不怕地不怕,見到這些大蟲子卻犯惡心,縱然聽人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敢吃這東西,媽也從來不吃。和父親不同,舅舅並沒什麽酒癮,隻不過小酌幾杯。三年前他來五羊城時,我懷疑父親有意要捉弄他,才故意弄了點桂花蟬。舅舅初見桂花蟬時也嚇了一跳,但嚐過一個後卻食指大動,大為讚美,說是難得嚐到的異味,那一回還難得地喝了幾杯。我從櫥裏取出那盆鹵水桂花蟬,跟酒一塊兒放盤子上端出去。到外屋時,卻見舅舅和父親正坐在桌前,舅舅正說著什麽,見我出來,他抬起頭,笑道:“翰白,你給舅舅什麽好吃的?”


    “桂花蟬。舅舅,你嚐嚐。”


    我把盤子放下了,舅舅忽道:“翰白,你今年十五歲了吧?”


    我道:“是啊。舅舅,你這趟來五羊城,要呆幾天?”


    舅舅笑了笑道:“這兩天你也去慕漁館跟我住吧,總之走之前一定教會你流星錘。”


    我本來擔心的就是這件事,所以想旁敲側擊地問一下,隻是舅舅一下子就知道了我的用意。我縱然不是個臉嫩之人,也有點不好意思,說道:“那最好了。舅舅,你慢慢吃,我去幫媽做事去。”


    我轉身向廚房走去。說是幫媽做事,其實也沒什麽事好做,無法是幫她拿個油鹽醬醋,心思全在父親和舅舅那邊了。宣叔叔是稀世名將,而舅舅更被稱為是絕世名將。聽說他和宣叔叔兩人原本還是師兄弟,可現在他二人卻是錘頭碰鐵頭,舅舅雖然來過五羊城幾次,卻一次都不見宣叔叔。聽媽說,他們當初結下了仇後反目,以後就再不來往。舅舅的脾氣非常倔強,聽媽說,若不是她嫁給了父親,舅舅和父親大概也不會多說一句話的。可他們這回卻不知怎麽,低低地說個不停。我越來越好奇,正想側耳去聽聽他們說什麽,卻被媽叫了過來,說別那麽沒禮貌。


    等媽把父親準備的幾個菜都做好了讓我端出去,父親和舅舅正好把那碟桂花蟬都嗑光了。對這種大蟲子,我實在是敬謝不敏,無福消受,父親和舅舅卻都甚好此味,吃得甚歡,麵前已攤了一堆的膜翅和蟲爪,隻是兩人的神情都有點嚴肅,也不知聊些什麽。我把桌子擦幹淨了,將菜端上來,舅舅道:“翰白,讓你媽別炒了,一塊兒上桌吧。”


    舅舅剛說完,媽在後廚大聲接道:“哥哥,還有兩個炒菜呢,讓司楚跟翰白先陪你吃吧,我馬上就好。”


    舅舅淡淡一笑,向我道:“翰白,那你坐下吧。現在學習怎麽樣?”


    “我讀書挺好,向來不出年級前十的。”


    舅舅眉頭一揚:“謔,看來你是隨你媽。你媽小時候在女校從來都是第一,有回考了個第五,回家哭了個翻天覆地,我說了她兩句,她十來天不理我。”


    我道:“媽小時候還這樣啊?”


    “是啊。她向來就不服輸。”


    我看了看父親。媽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慈愛無比,沒想到她小時候也是這樣。我的脾氣從不服輸,若是吃了點虧,定要想方設法找回來,看來真是繼承了媽的性子,父親就不太這樣。父親不甚記仇,我也極少聽他說起過去之事,偶爾聽他與宣叔叔說起時,宣叔叔很有不忿之氣,他卻從來不多說什麽。


    這時媽端了兩個菜出來,聽得舅舅在說她,笑道:“哥哥,你又胡說些什麽,吃飯吧。”


    媽這些年天天在家做家務,菜做得很是不錯,隻是我一心都在那流星錘上,三口兩口就扒完了,但去後院自己練習。我沒練過流星錘,聽說這東西相當厲害,介於暗器與兵器之間,不過不太好用,好手能舞得周身飛轉,風雨不漏,但一不小心也會砸到自己。我現在不敢亂舞,隻敢用最簡單的擲出去。那皮套非常堅韌,擲出後再拖回來。我練了幾次,覺得多少有點準頭了,正在得意,卻聽舅舅在身後道:“翰白,你在練了啊。”


    我轉過頭道:“舅舅,你看是這樣麽?”


    舅舅走了過來,笑道:“流星錘有擲、轉、勾、旋四法,其中擲法是根本,隻在手熟,就是你這練法。另三種,就要先練手法了,直接用流星錘太危險,你得用根繩子拴個木塊,練熟了才行。”


    他說著,從我手中接過流星錘套在了腕上,將錘頭握在掌心,忽地擲出。“啪”一聲,流星錘砸在了前麵木樁上,舅舅手腕一抖,借勢一收,那流星錘已然斜著飛了回來,在他頭頂轉了一圈,又從一側砸在那木樁。不等流星錘落下,他手一勾,那流星錘又已飛回,轉了一圈後再次飛出。這回卻是從上而下落下,“砰”一聲,砸在了木樁頂端,像鐵錘般將木樁砸得矮了三分,這才將錘收回掌裏。


    這幾下圓轉如意,看得我目不轉睛,都不敢驚歎。父親說過舅舅武藝超群,不比他差,而這一手絕技連父親也不會。待舅舅將流星交回我手裏,我道:“舅舅,你練這個練了幾年?”


    “練會用不了三個月,練熟,嘿嘿,”舅舅笑了笑,“那就永無止境。”


    “熟能生巧”這話,我也知道。我接過流星錘,正待要試,舅舅忽道:“翰白,此番你隨我去帝都吧。”


    “去帝都?”


    我大吃一驚。我尚未成丁,父母也都在,現在隨舅舅去帝都究竟是什麽意?心中打了個轉念,卻馬上隱隱猜到了兩三分,小心道:“舅舅,是不是我惹禍了?”


    舅舅看著我,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也知道。”


    真惹禍了!我更是吃驚。雖然先前父親跟我說的那一番不同尋常的話已讓我感到有些異樣,但我也沒想到會惹出這麽大的禍事來。直到現在,我才算明白父親為什麽要我請假不上課了。看來,禁絕福壽·膏一事,隻會還會引發更多的事出來。我猶豫了一下,又問道:“舅舅,媽也去麽?”


    “你父親不願去帝都。”


    我暗暗歎了口氣。舅舅對我媽的性子也是一清二楚。父親不願去帝都,她自然寧可拋下我也不會離開父親的。雖然我很有點看不起父親,可是真要離開父母,心中不免有點難過。舅舅也看出了我的心事,輕聲道:“翰白,你也不用太擔心,過一兩年風聲過去了,我就送你回來。”他頓了頓,又道:“再說,去帝都後,你會有不少好老師的。”


    我一怔道:“老師?舅舅,你不教我?”


    “舅舅能教你的頂多就是這流星錘,別的隻怕也沒空。”他見我有點沮喪,笑了笑道:“你別以為你舅舅就是天下無雙,厲害的人可多著呢。何況,你去帝都,也是有個大人物專門提起的。”


    我又是一怔:“大人物?他認識我?”


    舅舅是帝國的大元帥,水、火、地、風四明王之首。他嘴裏的大人物,至少也得跟他平級。但實話說,我也不太相信有哪個大人物能超過舅舅。


    “他知道你。”舅舅顯然並不想多說,隻是道:“你準備一下吧,後天我就來接你。”


    這一晚媽在燈下給我準備換洗衣服。她一件件地拿出來,攤了一桌子,不時把我叫過去讓我試一下,試得不厭其煩。試了一件嫌小,她歎了口氣道:“這衣服又小了啊,得改改大。”


    我見她似是馬上就要拿刀剪出來,忙道:“媽,你拿這麽多衣服做什麽?我過兩年又穿不下了。”


    媽怔了怔,歎道:“也是。”收好了這件,她又歎了口氣道:“霧雲城一到冬天很冷,還是拿幾件厚衣服吧。”


    她埋頭又在埋著衣服,這時父親忽然在邊上道:“翰白,你過來。”


    父親的聲音很是鄭重,我不禁有些害怕。以往他用這口氣跟我說話,一多半是我被人告了狀的時候。這時媽抬起頭,笑了笑道:“去吧,你爸也舍不得你走,要和你說幾句交代的話。”


    他能交代點什麽。我心裏嘟囔著。小時候我也不知道父親的名聲在五羊城竟然會如此之壞,就算有些不識字的老太太,提起他來時也會咬牙切齒,真不知他到底幹過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了。我走了過去道:“爸,怎麽?”


    “後天你就要去帝都了。這一去,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


    他的聲音裏有些異樣的無奈,雖然我一直對他有點怨言,可是聽他這麽說,心中卻是一酸,小聲道:“爸,沒事的,不用擔心我。我走了,你要保重身子。”


    父親多半沒想到我會對他說這些安慰的話,微微有點吃驚,摸了摸我的頭,頓了頓方道:“翰白,你去霧雲城後,可要聽舅舅的話。你舅舅是當世人傑,別惹他生氣。”


    我看了看父親。他的鬢邊不知什麽時候有了幾絲白發。其實算起來,父親正在年富力強的時候,隻是成天都悶在家裏,真不知他怎麽忍得下來。我小聲道:“爸,其實我覺得,你也去霧雲城,說不誰會好點。”


    父親怔了怔,苦笑道:“翰白,你聽說過有句話,叫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麽?”


    我有些不服氣,說道:“可是,錯的事才有所不為,去霧雲城,不能算錯吧?”


    父親歎道:“有所不為的事,並不一定就是錯的。”他又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道:“翰白,你心性足夠聰明,但我也擔心你有點過於聰明了,可能反倒在這上麵吃虧。要知道有句老話,叫善泳者溺於水,人往往就是栽在自己的長處上。”


    父親從來沒這麽跟我說過這一類的話,我也有點半懂不懂,不過父親的意思我也約略知道,他說的自然是驕兵必敗之意。我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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