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也真個有點好奇,這等伶人到底有何魅力,將沈寶英到老徐這等人都迷得五迷三道的。


    第二天一早,和舅舅一家吃罷了飯,跟舅舅說我要去一趟紀念堂。舅舅沉吟了一下,說道:“也好,本來今天也該帶你去一趟的,我也要去祭一下師父師母,隻是陛下急召,我不能和你一同去了,就讓老徐帶你去吧。”


    我忙道:“舅舅,我認得路,去一趟就回來,不用麻煩老徐了。”


    我要去見那個項天戈,盡管要避開閑人,自不想讓老徐陪。舅舅倒也沒說什麽,隻是點點頭道:“也好,那就讓小周趕車送你過去吧。”


    我道:“舅舅,小周的車說不定舅媽也要用,我走著去沒事。再說,我也想看看霧雲城的景致,來了這些天,我連城裏也沒怎麽走過。”


    舅舅淡淡一笑。我來到霧雲城後,馬上就進明心院了,連街都一次沒上過,舅舅自然覺得我是想趁機去街上逛逛。他道:“紀念堂離這兒可有點路,走著去可累,反正我也要上朝,帶你一程吧。”


    舅舅要去登聞殿上朝,同樣是在城北,確是可以帶我一程。我答應一聲,跟著舅舅出門。上了舅舅的馬車,舅舅道:“紀念堂平時沒什麽人去,你是怎麽知道這地方的?聽你父親說的?”


    我點了點頭。父親在霧雲城住過好幾年,但他對霧雲城說的並不多,倒是紀念堂說過三四遍,我才記住了。舅舅輕聲歎了口氣道:“說到底,司楚兄終是個軍人。翰白,你到了紀念堂代我給你爺爺上柱香。”


    我道:“是……那個爺爺?”


    “是啊。”舅舅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我得上朝了,翰白,你爺爺乃是帝國三軍聖之一。雖然沒幾個人知道,但你千萬別丟了你爺爺的臉。”


    舅舅的眼中,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慨。舅舅現在的地位,大抵就是我爺爺當年在第五帝國的地位了,所以他更加感慨。如果將來這大帝齊國也覆滅了,舅舅會不會同樣被替補進去,成為大齊這第六帝國的軍聖?


    或者……是我?


    車駛得不緊不慢,極是平穩。霧雲城的大道非常著名,又寬又大,平直如砥,正中的大道更是寬闊驚人,足可並行十餘輛大車。當前方出現登聞殿的簷影時,舅舅掏出兩個金幣遞過來道:“翰白,你從這兒過去,還有兩裏多路便是紀念堂的所在了。若是你看得晚了回不來,便在外麵找個飯館吃點。紀念堂外有家‘百家麵’甚是有名,可以嚐嚐。”


    我忙接過來道:“謝謝舅舅。”


    帝國的貨幣與五羊城的貨幣一模一樣,都是通用的,在明心院也沒地方用,我身邊還帶著些零花錢。那回我在黑拳場打個半死也隻賺到兩個金幣,舅舅一出手就給我兩個零花,當然不能不要。


    告別了舅舅,我向西邊走去。兩裏地,雖然不算太近,但也並不算遠。我一路走著,這兒因為離皇城近,店鋪並不多,但家家都收拾得十分幹淨。不過也因為離皇城太近,所以房屋全都不允許高過皇城城牆,以免窺探禁中。


    我一路走過去,前麵已經快要到紀念堂的所在了。按理紀念堂去的人並不多,但路上三三兩兩,人卻是越來越多,看樣子盡是要去紀念堂的。我本來和那項天戈約好在這兒碰頭,為的便是這裏冷清,哪知今天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然有這許多人都去。待走到紀念堂前時,更是摩肩接踵,居然得排隊進去。


    我有點目瞪口呆,心想這回真是弄巧成拙了。但來也來了,好歹也得進去看看。我排在了隊伍中,跟著人向裏走去。好在人雖然很多,倒頗為秩序,進去得也挺快。我也不知為什麽今天會有這麽多人,見邊上有個山羊胡的老者看去頗為忠厚,但道:“老伯,請問今天怎麽有這麽多人來紀念堂?”


    這山羊胡看了看我,卻是一怔,說道:“小哥,你不知道今天的戲麽?”


    “戲?”


    “是啊,年年今天,紀念堂要唱秋戲。今天這出《戰無雙》是八小仙中的宓仙根和柏仙棠合演的,可不能錯過。”


    山羊胡剛說罷,邊上另一個臉上有幾點麻子的道:“對頭!宓仙根去的那庭天乃是一絕,柏仙堂向來唱花衫,這回武旦去的雙月公主,更是別具一格,不能不看。”


    這山羊胡和麻子顯然是兩個狂熱的戲迷,一說起戲來,兩人一搭一檔,登時熱絡,已全然忘了剛才是我在提問。隻是他們說得忘形,聲音有點響,邊上一個衛戍低聲道:“肅靜!”這兩人立時閉上嘴不說了。


    雖然他們不說了,但我也已然明白,原來今天紀念堂裏要唱一出《戰無雙》的戲。昨天放秋燈,今天唱秋戲,紀念堂也要唱一出。紀念堂裏不許喧嘩,所以不準他們大聲說話。隻是這等拘束還有這麽多人來看戲,看來這出戲的吸引力真個不小。


    紀念堂的大門很是堂皇,一進裏麵,卻是個十分氣派的大殿。這大殿一邊已搭好了一座戲台,四壁則繪滿了彩繪,都是曆代著名的戰役圖。畫這些壁畫的顯然都是些國手,畫得極為傳神。我看了幾幅“擒斬穀律光”、“遠征翰羅”之類的壁畫,卻見有不少人聚在一幅畫前看著。那幅畫名是“那庭天決戰大江”,畫上是一個中年將領站在臨江山崖上,江上戰船無數,許多已是檣摧帆折,江麵上漂滿死屍,江水都作紅色。


    那山羊胡說那個叫宓仙根的伶人扮的是《戰無雙》中的那庭天,看來這出戲說的正是這幅壁畫所繪之事。隻是畫中的那庭天並不是大戰得勝後的躊躇滿誌,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痛楚眼神。也虧那畫師手段高明,將畫中的那庭天畫得非常生動,我站在畫前看著,都有種麵對真人般的錯覺。正看著,卻聽得身後有人小聲道:“公子。”


    這是項天戈的聲音!我一下轉過頭,卻見項天戈正站在我身後。他今天換了件長衫,全然沒有昨晚的悍勇之色,反倒有點文質彬彬。我小聲道:“項兄,你來了。”


    項天戈手上拿著幾根香,他遞給我三根,打量了一下左右,低低道:“公子,我們去後院吧。”


    紀念堂很大。穿過幾個陳列室到了後院,卻是一個占地甚廣的墓場,盡是林立的墓碑。這兒比那大殿要大得多,但人卻很少。這種墓地,平時自也不太會有人來吧。項天戈領著我向裏走去,越裏麵便越冷清。紀念堂平時沒什麽人來,現在人雖多,但來的幾乎都是為了在大殿看戲的。方才戲還沒開演,後院還零星有幾個掃墓之人。現在戲已開始,偌大一個後院隻剩下我和項天戈二人了。我們走到一座有三塊碑的涼亭前,項天戈站住了,小聲道:“公子,小人還不曾謝過昨夜相救之恩。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我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叫鄭翰白。”


    項天戈道:“原來是鄭公子。不知鄭公子可是從何處習得流華妖月斬的?”


    我道:“我是隨一位伯父學得的。那位伯父是俞老鏢師的最後一個弟子,令尊走後他才入門,所以你不知道,而且他也沒習全,倒俞老鏢師就過世了,俞家別個也都不知下落,所以我也沒學全。”


    項天戈道:“原來如此,難怪鄭公子拔刀相助。若公子不棄,我將這全路刀都傳給鄭公子。”


    我一直想說這句話,他倒是先說出來了。我又驚又喜,忙想行禮道謝。但剛一拱手才省得手上還拿著他剛才塞給我的那三支香。這種香乃是掃墓時所用,拿著對人行禮實屬大不敬,我看了看邊上,正想找個墓碑將香插上了,然後才好行禮。剛一瞥,卻見這涼亭邊上那塊碑上寫著是“第五帝國元帥那諱庭天之位”,心想這原來是那庭天的碑,正好替這三軍聖上支香,於是向項天戈道:“我們上了香再細說吧。”


    項天戈手上也拿了三支香,說道:“好。鄭公子,先點上吧。”


    他說著,從懷裏摸出了火石火絨來,順手一打。火石打火並不很容易,用的力小了,往往打不出火星,我昨晚放水燈時也打了兩天才打著,他卻是輕輕一撚,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打著了火絨,點燃了香後一同向涼亭走去。


    我們原本是站在涼亭側麵,待走到正麵,隻見亭上掛了塊匾額,上麵寫著“三聖亭”三字。這三字書法不見得如何好,但頗有氣勢。一見這“三聖”二字,我心中便是一動,快步走進涼亭。一進裏麵,隻見亭中一字排開了三塊一模一樣的石碑,居左那塊正是那庭天,當中這塊寫著“第五帝國鷹揚伯陸諱經漁之位”,而右邊的碑上,正是“第五帝國元帥楚諱休紅之位”幾字。


    那是我爺爺的靈位!


    我看著碑上這幾個字,心中不禁一陣激動。這個鷹揚伯陸經漁正是當今帝君的父親,所以他名列三軍聖第一位。那庭天則是第五帝國開國元帥,以前一直被尊為軍聖,而爺爺與這兩人並列,同是軍聖。一霎時,我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從來沒見過爺爺。甚至,在來霧雲城之前,我都不知道他是我我真正的爺爺。過去我也問過我媽,為什麽父親姓鄭,卻讓我姓楚,我媽也言之不詳,隻說父親有他的深意。現在,我才真正感受到,我身上流淌著的正是這個威名赫赫的三軍聖之一的血脈。


    “鄭公子,你在五羊城也聽說過楚帥的名字麽?”


    項天戈低聲說著。我道:“是啊。怎麽?”


    “沒什麽。家父在日說起過,楚帥乃是第五帝國最後的大帥,共和國成立之時被斬首,因此五羊城一直都忌諱說他,現在大概已經不忌諱了吧?”


    項天戈說著,將手中三柱香一塊碑前插了一支,卻在爺爺碑前深施了一禮,小聲道:“家父說過,當初他與蕭師伯一同投軍,結果蕭師伯投入了風軍團,而他就投在了五德營。”


    我道:“五德營?”


    “便是楚帥麾下的地軍團仁義信廉勇五營。家父是義字營小卒,但因為留在了霧雲城養傷,未能參加霧雲城最後一戰,直到去世都引為憾事。他說,楚帥仁義英武,隻是吃虧在太過輕信。”


    我怔了怔。我救下項天戈,純粹是因為見他會這路流華妖月斬刀術,沒想到他竟然和我還有這等淵源。聽他說我爺爺仁義英武,我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這個以前幾乎完全陌生的爺爺,原來曾經得到如此愛戴,便是當今帝君,同樣很是仰慕他,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也能與爺爺一般就好了。可是聽項天戈說我爺爺太輕信,我道:“他輕信麽?”


    項天戈點了點頭道:“是啊,所以楚帥這等人最後也沒能善終。家父在日,總說人心險惡,絕不能信,現在也是一樣,唉。”


    他最後的一聲長歎極是悲涼,似乎並不僅僅是為了我爺爺而發。我也不敢多說,將手中三柱香插在了爺爺的碑前,跪下磕了個頭。待站起來,卻見項天戈眼中大為不解。尋常掃墓,一般也就躹個躬,我這樣行大禮,在他看來自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心想現在也不必跟他說得太細,便道:“家父也極為尊敬楚帥,命我以子孫禮為他掃墓。”


    項天戈“噢”了一聲。我見他似乎還想問,忙道:“項兄,冒昧問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與那夥人結仇的?”


    項天戈眼中一下閃過了一層陰雲,半晌才低低道:“鄭公子,我已然結婚了。”


    我一怔,實不知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卻聽他接道:“拙荊有一日歸寧,我因為店中有事走不開,讓她獨自回家。本以為沒事,結果本來說好當晚回來,結果等到了天亮也不見她回家。第二日方知道出了事,她……她竟然在呈祥河中淹死了。”


    我“啊”地失聲叫了出來,問道:“項兄節哀。”


    項天戈人生得甚是粗壯,但說話頗為斯文,此時更是眼中含淚。他抹了抹眼淚,強顏一笑道:“我原先也隻道是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但隔了幾日方知,那天她急著回來,結果路上耽擱了,進城時天色已晚,雇不到車。她怕我在家等急,便一路走來,誰知在永太橋邊遇到了那夥該死的公義組。這些人見她孤身一人趕路,便聚攏來調笑,不讓她離開,她慌亂之下落入河中。她不會水,但若是當時便救,並無大礙,可那夥王八蛋竟然在橋上嘻笑圍觀……”


    他的聲音已然哽咽,再說不下去。我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隻是站在一邊。項天戈倒也沒再說什麽,抬起頭道:“我一個打鐵的,無權無勢,根本鬥不過這些公子哥,但至少還有一條命。隻是昨晚若不是鄭公子你搭救,我這條爛命也就交代了。”


    我見他又要說些感激的話,忙道:“項兄,你也不必多說了。隻是以後你想怎麽辦?”


    項天戈道:“還能怎麽辦?自是再向那夥人討個公道!”他說道,又淡淡一笑道:“當然,先要將這路刀傳給鄭公子。”


    他這樣趁夜去伏擊那些公子哥,遲早都會失手。以那夥人的狠辣,隻怕項天戈被他們擒住後不知會被折磨成怎樣而死。若是他失了手,豈不是教我刀術也成了句空話?他多半看出了我的擔心,所以這麽說來安我的心。


    這項天戈倒是個實誠人。雖然舅舅要我在霧雲城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姓,但我實在有些不忍再騙他。正待要說,項天戈忽然小聲道:“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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