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為,自己這一生,與顏蓁蓁的交集也就隻限於此了。他是個車夫,而她是個大小姐,他們是一條路的兩頭,如果運氣好呢,興許他還能再遇到她叫他的車……


    他沒有想到,自己這一生還能再交好運。


    當了三個月的車夫後,過去讀書的學校的老校長突然到他家裏來,說自己幾個月前去了一趟外地,回來後才發現學生家裏出事輟學了。秦念先是個讀書的好苗子,萬不能因為這種事情而耽誤前程,學校願意免除他的學費,讓他半工半讀。


    就這樣,秦念先回到了學校。他成績優異,幾年後考進了燕京大學,再後來又得到了去德城留學的機會。


    世事恍如一場大夢。


    在德城,秦念先就讀於哥廷根大學修語言學。來自中國的人們有一個小小的團體,這裏麵的人,既有如秦念先一般的貧苦出身,也有世家公子……與秦念先關係最好的,是他的老師鄒先生。鄒先生與他是同鄉,十幾年前來到德城遊學。他有一子一女,鄒公子是他的好朋友,而鄒小姐與顏蓁蓁年齡相仿,看著她,秦念先總是會想起顏蓁蓁來。


    不,他們一點也不像。顏蓁蓁是溫柔的、安靜的,而鄒小姐熱情火辣。她會當著眾人的麵,在秦念先的送別宴上給他一個響亮的吻:“念先,我會回國去找你的!”


    鄒先生不語,隻是含著煙鬥笑。他對這個踏實又有天賦的年輕人很滿意,很樂意讓他做自己的女婿。


    在這個圈子裏,人人都認為秦念先和鄒小姐會是一對。


    可沒人知道,有一個名字始終在秦念先的胸腔裏跳動,顏蓁蓁,顏蓁蓁。


    距離他離開家鄉已經整整八年,如今他已經二十有四,而她也已經二十一歲了吧。或許她早已結婚生子,早已人老珠黃……


    回來的路上,秦念先為顏蓁蓁設想了很多種可能,卻獨獨沒有想到,她成了一個尼姑。


    顏府早已改換門庭,變為周府。秦念先從坊間打聽到顏家這些年的變故,幾年前顏先生破了產,顏夫人病逝,顏先生心如死灰,帶著女兒遁入空門。去年顏先生已經圓寂,現在,顏蓁蓁還在伴著青燈古佛。


    而她的小竹馬鈕公子,也差不多是同時家道中落,如今人在哪裏都不知。


    他在尼姑庵裏找到她時,她正在井邊打水。八年過去,她長高了,褪去了少女的豐腴,變得單薄消瘦,一頭青絲也早已落了地。她背對著他,但他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她身上仿佛有一種奇異的磁場,讓他一靠近就覺得心律不齊。


    她穿著舊海青,袖子挽起,正費力地拉一個水桶上來。她的腕子那麽細,秦念先看著那麻繩勒在她的手臂上,就像自己的心在反複被磋磨,他看得淚凝於睫。十五歲時,他曾許願,佛祖啊,願顏大小姐這一生永遠富貴,永遠矜貴。


    他一個箭步走過去,拽住繩子,幫她把水桶給拉了上來。


    她轉過頭來,依舊是那張俏麗的臉。盡管已有了歲月的痕跡,盡管因為營養不良而泛著青,她的人也依舊如少年時那樣禮貌。她向他道謝,問:“請問,您是?”


    她不認得他了。


    他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她,而她與他隻有過兩麵之緣。第一次,她是大小姐,他是孝子;第二次,他是車夫,她依舊是大小姐。


    她不可能記得他。


    秦念先哽了一下,他說:“我是香客。”


    他來這座尼姑庵當了一個月的香客,看得出來,在這座尼姑庵裏,她備受排擠。打水、挑水的粗重活都是她在做,還常常沒有飯吃。


    一個月後,他帶走了顏蓁蓁。哦不,她現在已經不叫顏蓁蓁了,她的法號是璞月。


    尼姑璞月就這樣還了俗。


    帶他走的秦念先,現在是年輕的語言學家和半個作家,回國前就收到了國立河南大學的聘書,他帶著顏蓁蓁去了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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