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徐勝到底是多慮了,許家畢竟是許家,待客之道確實嚴謹。


    及少時,未呆徐勝過多鬱悶,便有兩個丫鬟托著銅盤款款而至。領頭的年紀略大些,但也就十七八歲,後麵緊跟著一個小姑娘,身形單薄,頂多十三四。


    大丫鬟托著個小盤子,而小丫鬟卻端著個大盤子。


    “先生,地上涼,怎麽就這麽坐著了?你瞧你頭一次來,我們不知你的口味,不曉得有沒有什麽忌口,隨便在廚房撿了幾樣,你要是吃不習慣,盡可告訴我們,我們吩咐廚房按著你的口味來。”大丫鬟笑盈盈地說著,側了側身子,示意小丫鬟把手中的盤子就近放在書桌上。她一揭蓋,登時熱氣騰騰,滿香撲鼻。


    “這書......很有些意思,我看的深了,一時忘乎所以,也不知怎得就坐下了。”徐勝慌忙從地上爬起,抖了抖微皺的衣衫。


    “先生真是個才學之士!”小丫鬟已經擺好了一應餐具,回頭對徐勝笑了笑,由衷讚歎。


    “哪裏,哪裏”徐勝老臉一紅,也不願再多言。哪能怎麽說?總不能告訴二人,說自己是又餓又氣坐在地上拍大腿吧?那也太掉份兒了。


    徐勝坐在桌邊,一打量,夥食還不錯,挺對他胃口的。有魚有肉、清蔬小炒、丸子鮮湯,共四菜,還有一盅也不知道是什麽玩意熬出來的羹湯,呈淡黃玉色,徐勝一嚐,隻覺十分鮮爽,入口棉柔。


    徐勝吃得還算盡興,飯菜味道上乘,分量也足,唯一讓他不大習慣的是——身邊站了兩個姑娘,從頭到尾,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要不,你們也來點?”


    “不了,不了”兩個丫鬟一個搖頭,一個擺手,看得出來內心是拒絕的。


    先不論許家的規矩——下人不得與主客共食,單是徐勝的吃相就夠讓人望而生畏了。他跟八輩子沒吃過飯似的,狼吞虎咽,左右開弓,實在難以勾起旁人的食欲。


    “嗝!”


    吃飽喝足後的徐勝狠狠地打了個飽嗝,半靠在椅子上,相當愜意。有那麽一瞬間,他恍惚中覺得自己還在家中,情不自禁地拍了拍肚皮。


    這一幕徹底讓兩個丫鬟淩亂了。尤其是那個小姑娘,麵色變地極其難看,剛才她還在誇徐勝是個才學之士,哪料到轉眼間就......成了位鄉野村夫!


    要說徐勝是個才學之士,自然是放屁一般。畢竟他連個秀才都算不得,可要說他不是吧,也不盡然,總歸他讀了十幾年書,認得古典、會寫詩作賦,也習得一手好字。


    要說徐勝是個山野村夫吧,自然是不妥。畢竟他從沒耕過一厘田,沒放過一天牛,可要說他不是吧,也不大合適,畢竟他從小在村林裏長大,從泥地裏長起。


    客觀來說,他算個半吊子才學之士,半吊子山野村夫。


    “哦,對了,你那盤子裏裝的是什麽?”徐勝費力地壓下了自腹中由下而上的翻騰之感,也就是所謂的飽嗝,指著那個大些的丫鬟問道。


    “先生,是這個月你的奉銀。”


    “奉銀?!”徐勝猛一坐直,開口驚呼


    :“還有銀子?!”


    “那是自然,先生在許家盡心做事,許家自然是不會虧待的。”大丫鬟傲然開口,聽上去到很有幾分氣派。


    許家的奴人手段還真有一套!


    徐勝心中思量,這丫鬟儼然把自己也當成許家人了,雖然隻是下人。他緩緩站起,揭開盤子上的紅布,定睛一看。


    嗬!


    好幾排擺的整整齊齊銀錠,仔細一數,竟有三十六枚。


    一枚一兩,三十六枚就是三十六兩銀子。


    不少了,當真不少了。而今之世,天下百姓除卻京都等幾處極富庶地界外,一戶人家一年的花費不過三五兩,這足足三十六輛就是尋常人家大約六七年的花銷。


    許家,不愧是許家,出手也太闊綽了,一個教書先生竟能有這般優渥的待遇!


    一月三十六兩,一年就是四百餘兩,這好些錢的,比得上國子監博士的年俸了。那國子監的博士,官居四品,最起碼得是進士出身,就算是進士行裏也得是靠前的,而徐勝呢?連個秀才都不是。


    一念至此,徐勝心裏還是有些高興的,不過隨即又轉念一想:高興個屁呀,國子監的博士進可以建功立業,退可以精研學問、著書立說。他呢?怕是一輩子要寄人籬下,靠許家過活了。


    一思及壯誌難酬,上升之階被生生斬斷,徐勝不由得悲從中來,隻好望著白花花的銀子也算是聊以自我安慰了。


    可是,他這副樣子落在兩個丫鬟眼裏,就變成了...貪財。


    “先生,先生”大丫鬟連叫兩聲,徐勝才勉強回過神,察覺到兩個姑娘眼神的不對,他連忙咳嗽兩聲,以圖掩飾尷尬。


    “你看你都吃完了嗎?若是完了的話,我們就將這些餐具撤下了,還有別的事呢?”大丫鬟的語氣中微微有了些催促。要知道,在規矩為大的許門,對客卿不尊重是要受罰的,然而大丫鬟對徐勝著實沒有好感,恨不能早點離開。


    “哦,吃完了,你們趕緊收了吧,有事就快些去做,別在這裏耽擱了。”


    “那先生我們就告辭了。”


    “告辭”


    兩個丫鬟手腳相當麻利,幾個眨眼間桌上就恢複了原樣,雙雙施了個禮,帶上門飛也似地跑了。


    空蕩的屋子裏,又隻剩下徐勝一人,伴著他的隻有幾大架子古書。不得不說,有些孤寂。


    他胡亂地翻看著書典,實在靜不下心,一想到功名不可攀,看書又有什麽用?


    徐勝扔下了書,推開門,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又是星夜。


    “隻是”他自語:“上蒼如何與我何幹?”


    漫無目的,毫無知覺,星夜之下,許宅之中,二十二歲的徐勝頭一次覺得這般寧靜,同時又是這般......喪氣。他呆呆的站立著,如同一座雕像。


    ......


    許久,又好像並非很久。片刻孤寂仿若永恒寂靜。徐勝眨了眨眼,而後長出一口氣,心頭的抑鬱一掃而空,眼中又升騰起許久未見的光芒。


    剛才,他好像進入了一個奇特的空間,一種玄妙的境界。


    好似輪回,又好似淩駕於虛空之上,觀瞻人生百態。在“短暫而又悠長”的時間裏,他已經度過了百代人生、百樣人生。


    “沒有人是圓滿的,從來都沒有。”徐勝沉聲說道,既像對著自己,又像對著天地。


    是的,自古如此。無論是你是誰,無論你怎樣的強大,怎樣的驚才豔豔、心智無雙、姿容卓越,都會有缺陷,會有不可更改的悔恨,無法追回的過往。


    有缺陷才真實,有悔恨才深摯。從來都沒有一帆風順,永世高歌,連神話傳說中的古之大能也要經曆九死一生,萬般磨難,徹骨之痛才能登臨高位,俯視人間。


    徐勝第一回覺得自己矯情了。也許自己確實受了些波折,但是又怎樣呢?誰沒有經曆過苦難?世間苦海,何人不在?


    功名斷了,又有何妨?世間大道焉隻有功名一條?試看許家,從無仕宦之人,仍舊屹立南郡數百年而不倒;本朝武帝,大字不識,仍舊開拓萬裏疆土;前朝袁天師,五十四歲出山,門人遍布九州,學說至今盛行。


    徐勝在心裏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他才二十二歲,一無病疾,二能溫飽,如何能失誌如此?如何能惶惶困惑,不可終日?


    生於娘胎,不可選擇;死葬黃土,那是注定了的歸宿。生死之間的過程,才是可以把握的無限可能。


    一個人之所以能煊赫千古、流芳百世是因為這個過程;之所以遺臭萬年、萬世唾罵也是因為這個過程。


    所以......徐勝有了決斷。不論其他,不究過往,忘卻身後事,隻牢牢地把握住過程,走好生與死之間的旅途。


    他又抬頭望了望星空,兀自笑了。隻要他存在一天,隻要他仰起頭看著星空,隻要他對著星空冥想,那麽誰也無法否認它們之間的關係。


    也許星空無邊無際、深不可測、幽不見底;也許生命在星空麵前不值一提、微若螻蟻,但誰也不能抹除掉兩者的聯係。


    人長於星空的地方在於:人會仰望星空,也知道自己在仰望,而星空對此一無所知。


    一點相思一點愁,


    一絲歡喜一絲憂。


    我與清風相邀飲,


    不和明月做佳友。


    徐勝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十四歲時寫的第一首詩,他一直都認為那是他最好的一首。


    此際,有風無明月,意興無美酒,但真正醉人的從來都不隻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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