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灣進海口是江城最大的海運碼頭,整個江城海運有一半以上的商家要在此處做貨物交易。自打七年前北翟打進江城,後又被神武將軍程頤趕回海上之後,金海灣海運碼頭平靜了數年,並逐年壯大。


    夜裏,海風濕鹹,兩艘吃水極重的貨船漸漸靠近港口,碼頭上頓時仿佛炸開了鍋,靠著搬運維持生計的勞工們一窩蜂地朝著碼頭湧去。


    哨所裏的值守人員打起了信號旗,那是貨船進港的信號。


    貨船漸漸靠近,從岸上便能看清船頭立著的桅杆上獵獵作響的風旗,上麵碩大的霍字顯得格外張揚。霍家早些年是做車馬行的生意,到了前朝17年朝廷開放海禁,霍家倚靠朝中造辦處的關係做起了造船的生意,直至今日,江城大大小小船隻三千多艘,有四層出自霍家船廠。


    到了天啟29年時,霍家由大老爺霍振邦繼承,改三成船廠生意為海運,旗下養了十餘艘大型貨船,專門往來於琉球和番邦等國。


    到了天啟32年,先皇開通京都與江城的沿海航道,霍家的海運生意已經從江城做到了京都。


    “船入港了!”


    “入港了!”


    喊號子的人奔走在碼頭上,兩艘巨大的貨船一點點靠近碼頭,岸邊的勞工們一點點向前聚集,又被旁邊棚戶裏衝出來的各個商戶的管事和夥計們格擋開。


    一時間熱鬧非凡,驟然亮起的火把幾乎照亮了一片天空。


    他們等這兩船的貨物已經等了近三個月,如今貨船一靠岸,便意味著無數的金銀將源源不斷地流入江城。


    海風卷著濕鹹的氣息吹拂過來,碼頭最東邊的棚戶下燈火通明,半空中飄著的旗幟獵獵作響,鬥大的繡金“霍”字格外顯眼。這是霍家的棚戶,裏麵站著十幾名身著黑色短衫的漢子,為首的手裏高舉著火把,對隱在暗處的人說:“大小姐,船靠岸了。”


    霍卿放下茶杯,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擺,從暗處走到光影之中:“去知會霍叔一聲,讓他一會跟我一起上船查貨。”


    漢子點了點頭,轉身朝不遠處的棚戶走去。


    霍卿的出現很快引起了碼頭上的又一陣喧嘩,整個碼頭上的人都知道,自兩個多月前霍老爺病倒之後,霍家生意便由大小姐霍卿接手,這是霍卿第一次以霍家之主的身份來碼頭接貨。


    “哈哈,一個毛丫頭片子罷了,早該尋個人家嫁了,免得敗了霍家偌大的家業。”


    不遠處的棚戶裏傳來一聲輕嘲,四周圍觀的眾人瞬時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霍卿薄唇微抿,目光冷冷地朝著說話的男人看去。這時,管家霍山急衝衝跑過來,在她發火前按住她的肩:“大小姐,查貨要緊。”


    霍卿身材消瘦修長,穿著一身圓領紮腰長袍站在一群肌肉紮實的壯漢之中顯得格外纖弱,仿佛誤入狼群的野鶴,但沒人知道,這隻野鶴並沒有看起來那麽無害,至少霍山知道不是的。


    霍家在江城就像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雖然看起來難以撼動,但內裏總有那麽幾隻蛀蟲在搗亂。以前老爺子沒病倒的時候還能鎮住,如今老爺子病倒,這些蛀蟲們便開始蠢蠢欲動了,霍卿能順利接管霍家的海運生意,絕非偶然。


    這短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霍山看著霍卿在虎狼環伺的霍家一點點站穩腳跟,心裏說不出的酸楚。分明是十八年華的姑娘家,如今卻為了霍家束起長發,換下紅妝,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女巾幗。


    “霍叔,我知道。”霍卿壓下心底的火氣,目光冷冷地掠過那群人的臉,最後落在行將靠岸的兩艘貨船上。


    “靠岸了,下錨。”


    船上的船把式吆喝著,甲板上的水手們開始下錨,巨大的船錨落入水中,砸起巨大的水花。


    霍卿大步朝前走去,水手們已經開始搭翹板。


    “大小姐,您小心。”霍山在身後虛扶了霍卿一把,霍卿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卻趁得這夜色都黯淡了幾分。她急步走上翹板,甲板上,負責這次海運的齊豫正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齊豫。”霍卿喊了一聲,齊豫猛地回神,收斂起眼中的情緒,“大小姐怎麽親自來了?”


    霍卿腳步不停,眨眼的功夫便上了甲板:“父親病重,由我替他來查貨。”她言簡意賅地說,詳細的還要等回了霍家再說。


    齊豫眉目微斂,把她一身的打扮看盡,良久才道:“上船吧!”說著,側身讓開道路,霍卿吩咐後麵跟著的人開始查貨。


    船上的貨大部分都有各個商行的管事查看驗收,但有一部分是霍家自己的貨,所以需要專人查收。除此之外,霍家會按照各個商行承運的貨物數量收取傭金,這部分核算也需要霍家的賬房當場做賬,以前每次貨船靠岸,霍老爺子都會親自帶人來查貨。


    另外,開放海禁之後,為了嚴禁走私,海運衙門在港口設有關卡,但凡是貨船下來的貨物都要經由關卡核查,並且上繳稅務。


    霍卿走進貨倉,一股子潮濕的黴味混合著海水的腥味撲麵而來,兩邊羅列的箱子都用防潮的油布罩著,以防水汽浸濕貨物。幾家商號的買辦和掌櫃正在緊鑼密鼓地清點自己貨物,之後會由霍家的夥計進行二次清點和查驗,以防混進違禁品。


    齊豫跟在霍卿身後與各家商戶的買辦打招呼,霍家的賬房和海運碼頭掌事衛青已經著手清點自己貨物。


    “這次我們的船行徑了琉球,高麗,格爾斯等地,所換購的貨物比上一次多了兩成。”齊豫一邊走,一邊對霍卿說,“在琉球時因為遇見大風暴,返航時間比預計的晚了十天,在東海海域,船隻遇見了一小波北翟海盜。”說到這,齊豫刻意壓低了聲音,“這波海盜與我們擦身而過,但是並沒有發生摩擦,看起來倒像是在附近勘察。”


    “何以見得?”霍卿神色微斂,近幾年江城海域素來平靜,雖然偶爾有北翟流竄的海盜打劫商船,但都是小打小鬧,若是碰上霍家這種配備眾多水手護衛的船隊,多半不會輕易挑釁。齊豫少時便跟在霍振邦身邊,說是半個兒子也不為過。最近幾年,霍家海運生意做得風風火火,其中太半的功勞要落在齊豫的身上,是以海上這些事兒,沒有幾件是能瞞過他的。


    齊豫朝她靠近兩步,壓低了聲音說:“那船看起來是掛了海盜的旗幟,但上麵的水手看起來訓練有素,配備的兵器也十分正規,絕非一般海盜。”說到這,他微微頓了下,“船上似乎配置了弗朗機炮。”這種在軍隊裏極其罕有的火炮絕不應該出現在海盜船上。


    霍卿麵色沉了沉:“最近幾年,北翟在外海的活動越來越大,怕不是又要……”說到這,她頓了下,一個霍家的夥計慌慌張張從外麵跑進來,“大小姐,出事兒了!”


    齊豫臉色一沉:“何事?”


    夥計麵色蒼白地抬手指著外麵,戰戰兢兢道:“曹幫蜀韻堂的堂主陳瀾死在另一艘船的船艙裏。”


    “陳懶死了?”齊豫與霍卿對視一眼,不由得同時向外走去。


    …………


    同一時間,養濟院舒芳閣內,一隻信鴿撲閃著翅膀落在窗前。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一把掐住它的脖子,粗魯地將它拽進屋內。


    宴升皺眉看著鴿子腳上的竹筒:“今日的消息似乎有些多。”


    刑律儉放下剪燭的剪刀,慢條斯理地挪動輪椅來到窗邊,解下鴿子腳上的竹筒,從裏麵抽出一張薄絹。


    這消息似乎來得格外的緊急,對方竟然沒做任何處理就送了過來,可見事態的嚴重性。


    刑律儉展開薄絹,上麵潦草的寫著:船已靠岸,陳瀾已死。


    “陳瀾死了?”宴升不由得皺眉,“看樣子是死在了船上。”


    刑律儉將薄絹放到燭火上,火舌迅速將薄絹舔舐幹淨。


    “霍家這兩艘靠岸的貨船裏,有三層的貨是曹幫的,陳瀾掌管的蜀韻堂是曹幫海運這塊最賺錢的買賣,現在人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著實有意思。”


    宴升:“我這就讓信子去查。”


    “別急。”


    宴升狐疑看他:“什麽意思?”


    “這件事恐怕沒那麽簡單,讓信子盯緊曹幫和霍家即可。”


    “有沒有可能是北翟人幹的?”


    刑律儉食指輕輕點著輪椅扶手:“陳瀾一死,官府必然介入調查,限時藏在船上的硝石便會被發現,這對北翟人並沒有任何好處。”三個月前,信子截獲一條消息,曹幫的蜀韻堂跟北翟人勾結,會隨船去琉球,經琉球國購入一批違禁的硝石。如今陳瀾一死,這批硝石該當何去何從?


    思及此,刑律儉不由得勾了勾唇:“又或許,這批硝石能指引我們找到潛伏在江城的北翟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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