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瓦新柳, 今年的梅子黃時雨來得格外早, 細細的雨水, 溫柔蔓延, 一點點滲透,以勢不可擋的攻勢安靜地侵占整個安城。


    窗欞糊的薄紗被霧氣打濕,紅木大床雕花的邊沿, 手指滑過, 指腹便沾了水珠。


    整個屋子都像被浸在水裏泡過一樣, 濕漉漉的, 就連丫鬟的聲音也透著水, 哭啼啼地趴在床頭。


    夏姬睜開眼,魂魄剛進入這具嬌弱的身體, 尚未完全契合, 一時不太清明。


    丫鬟綠玉見她醒了, 連忙止住眼淚, 麵露喜色:“四姑娘,您總算醒了,嚇死奴婢了。”


    對麵的人沒有回應, 眼神懶懶的, 飄到床幔外,像是打探些什麽, 視線晃蕩一圈,最終回到綠玉身上。


    “你哭什麽。”她說著話,伸出手撫上丫鬟的麵龐, 輕輕揩去眼淚。


    皓白如霜雪的一雙手柔弱無骨,像是上好的玉石,細膩嫩滑,無邊的溫柔從裏透出。


    綠玉一時愣在那,傻傻的說不出話,整個人酥酥麻麻的,差點失了魂魄。她剛到四姑娘跟前伺候,從前總聽別人說四姑娘是府中幾位姑娘裏姿容最出色的,她還不信,如今才知道,原來美人在骨也在皮。


    隻是恨鐵不成鋼,四姑娘的性子,實在太過怯弱。又是外室所出,所以總被其他幾位姑娘欺負。


    這不,今早她一沒留神,四姑娘就被六姑娘推下水。


    家裏事務皆由夫人打理,六姑娘是夫人親生,自然不管這種事。


    綠玉擰了熱帕子,動作小心翼翼地上前伺候,疼惜地望著床上的嬌美人,安慰:“她們也就是嫉妒姑娘美貌,又結了門好親事,待日後姑娘嫁出去,那就是正經的王妃。”


    提到親事,床上的人忽然皺起眉,“我想喝碗蓮藕粥,你去廚房取一碗來。”


    綠玉以為她是害羞,見她有了精神喝粥,忙地笑著應下:“奴婢這就去。”


    丫鬟一走,床上的人對著空氣說話:“白刀大人,快出來罷,我經驗淺,融不進去這具身體的記憶,你快幫幫我。”


    白刀從虛無中走出,一揮手,凝住時間。他點了點她的額頭,宿主的記憶瞬間落入她的魂魄中。


    “這次的名字,原來叫言婉呀,華顏婉如玉,不錯,我喜歡這名字。”言婉斜斜倚在引枕上,掀開被子,露出修長纖細的身姿,“和我當年的姿容有得一比,隻是差了點風情。”


    白刀冷漠地觀察她。換了不同的相貌,可她卻能表現出相同的絕色。一顰一笑,令人瞬間能夠認出她來。


    這就是絕代妖姬的魅力嗎?


    他下意識將她的神情刻在眼裏,袖子裏的手微微卷起,學著她折疊的蘭花指,心想,或許師父也是被大魔頭這樣的風情給迷住的。


    她眸中暗藏秋波,盈盈晃著碎光,潔白的脖頸往後仰起,柔聲道:“白刀大人,我們現在進入正題罷。”


    白刀連忙舒展手指,“好。”


    宿主言婉,身世曲折,乃是百年書香世家言家的四姑娘。她雖姓言,卻並不是言家的女兒,乃是前朝遺孤,攻城那日,言父受人所托,不忍殺掉尚在繈褓之中的小公主,便使了法子掩人耳目,將其認作外室所出的女兒。為了留有餘地,並未將她記入族譜。


    怕惹人注意,在外人麵前,言父從不提及這個女兒,府內所有人都以為言婉是個不討喜的外室女兒,直到言父死前為言婉結了門好親事。


    嫁給當朝的祁王,做他的王妃。祁王雖然不起眼,但好歹是個正經王爺。做他的正妃,也算得上是圓滿了。更何況,祁王還是當朝有名的美男子。


    言父死後,言婉徹底無所依靠。自己的親事雖然定下,卻被言六姑娘橫插一腳。說好的正妃,變成了側妃,就連自己的嫁妝也被當成六姑娘的。


    言婉的嫁妝裏,藏著她的身世以及金山銀山,祁王發現了嫁妝裏的秘密,拿著這筆富可敵國的嫁妝,暗地裏招兵買馬,最終成功登上帝位。


    祁王做了皇帝,好處都享盡了,回過頭,害怕別人發現言婉的身世,任由言六姑娘將其毒殺。從此皆大歡喜,世間再無言婉。


    言婉卑微一生,到死都不知自己的身世,死後知曉,委屈痛哭,魂中帶怨,遲遲不肯散去。


    “這次的怨氣消除任務是什麽,還像上次那樣嗎,隻要完成相應心願,就能成功?”


    白刀搖搖頭,“這次的任務,宿主隻給出了必要心願,沒有給出全部心願,完成必要心願可以及格,但是要想達到滿分,還得看你的發揮。”


    “必要心願是什麽?”


    白刀遲疑道:“她想要肆意地活著,幸福地活著,好好活著,活到老。”


    “她不想複仇嗎?”


    白刀觀探宿主的一生,本是金枝玉葉,卻反而因此身份受累一生,做姑娘時小心謹慎,嫁人後戰戰兢兢,沒有過上一天安穩日子,更別提肆意地活著。比起複仇,宿主更想要逃離原定的宿命。


    膽小慣了的人,連自己的心聲都不敢說。


    “你自己好好斟酌。”


    眼見他就要消失,言婉及時拉住他,大眼睛忽閃忽閃,水眸彎彎:“在這個世界,我怎麽做,都行,對嗎?”


    哪用得著他來首肯,她早就心中有數。白刀拋下一句:“有需要就喊我。”


    她使喚起人來,果然得心應手。那之後隨時隨地讓他在旁邊待著,就為了隨時能從天眼裏窺到這個世界的所有信息。


    她的婚約已定,可她並不想嫁給祁王。退一萬步而言,祁王算是她的仇人,嫁給仇人,怎麽能獲得幸福?


    白刀:“出嫁前,出嫁後,算是兩段不同的征途,有很多任務者熬不過在府裏受人欺負的苦日子,身邊唯一能產生聯係的重要人物便是祁王,於是想著將目標放在祁王身上。”


    她搖搖頭:“仇人是拿來虐,拿來殺的,不是拿來嫁的。”


    這個時代比她的那個時代更為守舊,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嫁前父兄是天,出嫁後丈夫是天,沒有半點自主權。


    反正注定頭要頂上一片天,那就給自己換片天。


    “言父已經去世,如今言府當家的,乃是言家嫡長子言喻之。”


    她在天眼中窺到她這位便宜兄長的生平,眸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光。


    陰鷙孤傲的言家家主,年僅二十二歲,就已官至首輔,十九歲起輔助幼主,乃是當朝說一不二的掌權人。什麽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他天生帶有不足之症。


    雙腳完好,卻無法行走,體弱多病,出行全靠一張輪椅。


    “他是我的兄長,我要是想取消婚約,必須由他替我出麵。”


    言喻甚少理會後宅之事,對於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沒有太多感情,除了言婉出嫁時他送她入王府之外,他們之間再無交集。


    她移開視線,不再看天眼的情形,所需要的信息已經掌握完畢:“我一無母家撐腰,二無父親做主,嫁妝又在別人手裏扣著,除了這個哥哥,我別無出路,隻能上演一出兄妹情深的至真至愛了。”


    她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打定了主意,當晚便行動起來。


    小竹林夜風簌簌,言婉一身枝葉繡花披風,嬌小的身子躲在暗處,燈也不提,雙目炯炯有神,盯著青花石板小路盡頭。


    白刀浮在她身後,輕聲提醒:“言喻之並非善類,他心思深沉,手段毒辣,你要想博得他的護犢情,隻怕有點難度。”


    話音剛落,濃稠黑夜中亮起一豆燈火,石板上響起輪椅碾過竹葉的吱呀聲。


    言婉屏住呼吸,從樹後往外望,先是望見那人蔥綠的一身單衫長袍,而後是燈柄上骨節分明的一隻手,細瘦修長,亦如它的主人一般,清臒白瘦。


    燈苗被風吹晃,光線搖到男子的下頷,映出涼薄的唇角。他有張漂亮的臉,溫暖的眼長睫如扇,薄削的唇丹紅如血。第一眼望見,隻覺如沐春風,第二眼再看,才發覺,那無可挑剔的五官,隱著與外表不同的寒戾。


    這便是她的便宜兄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大人。


    他本是提燈而行,卻忽地停下來,掐了燈芯,低垂眉眼,神情冷漠,指間多出一枚黑玉棋子。


    他的聲音比黑夜更令人膽寒:“誰在哪裏?”


    言婉連忙捂住嘴屏住呼吸。卻已來不及。隨著他聲音落下的,還有膝蓋處鑽心的痛楚。


    她哎呀一聲摔倒在地,雨後的新竹地,滿是泥濘。濺了一身,灰頭灰臉。


    “出來。”


    她不肯出去,算準了時辰,手指不由地開始比劃數字,心中默念。


    “五,四,三,二,一……”


    數到零的時候,她才輕挪腳步,不慌不忙地自竹林走出。


    黑暗中,言喻之坐在輪椅上,死死捂住胸口,與剛才氣定神閑的模樣完全不同,不過片刻功夫,他臉上滿是汗珠,像是沉浸在巨大的疼痛中。


    言婉柔聲上前,明知故問:“你怎麽了?”


    她以紗遮麵,並不怕他認出她,就算不遮麵,隻怕他也難得認出。他和她並不熟,從小到大說過的話,不超過五句。


    言喻之萬萬沒有想到此刻自己竟然會發病,緊抿的薄唇微微發抖,一張臉慘白。


    他今夜一時興起,想去花園觀賞那株新得的曇花,白日煩悶,隻想獨享清淨,並未讓人跟隨。


    言府是他的府,他無需警惕。眼前這個鬼鬼祟祟的女子,雖然可疑,但是他顧不得那麽多了。


    “伸出手來。”即使此刻他身心焦灼,舉止間依舊不失文雅氣質,語氣中的幾分焦灼,聽在人耳朵裏也甚是愉悅。


    言婉將手遞出去。


    他問:“是處子嗎?”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掀起她的衣袖,望見上麵完璧無缺的朱砂,不由地鬆口氣。


    “事後我會好好賞你。”


    話畢,他掏出一把小刀,不由分說割破她的手指,埋下頭如饑似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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