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奇廣生諸法行事?”


    院中,大頭梨樹旁,兩人於石墩上相視端坐。


    清涼井水摻在小小陶碗中,雲鶴觀少有善士香客,月餘不得一見,故而並未備置茶果。


    最後,陳嶼隻得去菜園摘了把熟紅的蘭庭果,洗淨後放在兩者間,權當有些招待。


    好在蔣勤安隻愣了一下,旋即信手捏了一枚放在口中。


    酸甜汁水滿溢,將爬山一途的些微渴意驅散。


    蔣道士拱手讚道:


    “陳道長卻是好雅致,閑庭青鬆相依做伴,飲清泉食山果,自然自在,貧道好生羨慕啊!”


    “哪裏,道友謬讚了。”


    陳嶼掛著笑,沒有多言。總不能指著桌上的陳舊陶碗說這並非清泉而是昨晚打撈的隔夜井水吧。


    再者,對方沒有真當山泉來暢飲,顯然很清楚自己喝的是什麽。


    兩人你奉承一句我回敬一句,很快在其樂融融中來到了正題。


    原來,眼前這位自稱是海雲觀弟子的蔣勤安乃是奉師命傳拜各方,送上請帖。


    至於帖上內容,則是關於一場盛大的道門法會。


    “還請道友見諒,貧道接掌雲鶴時日尚短,又一直囹圄於山野,少有遊曆,敢問這個九奇廣生諸法行事到底是?”


    這也不能怪他,陳嶼是真不知道,前身記憶裏沒有相關信息。到了後來他才通過蔣勤安曉得,原來九奇廣生諸法行事是今年才剛開始舉辦。


    主要原因嘛——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紛亂將至,元梁代宋不過二十載,又到了改換旗幟的時候。


    當然,道門不摻和這些,至少明麵上少有。他們求道修心,講究順天時。


    除了太平道。


    太平、清微、乾陽、真一,四大道門學理都有入世出世之說,但其中唯有太平道一直在宣揚[懲己不若罰人、體心不及改命],求的是改天換命、易弦更張,要的是攪弄風雲、變幻天下。


    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這叫舍此苟且一命、開得萬世太平!


    想法是好的,道門中也有不少人暗地裏表示支持,否則不可能短短數十年就如星火燎原般成為顯學道統之一。


    但支持歸支持,那是大佬們的事,像海雲觀這般拘束一縣的,隻求能將香火傳承下去,不要一不留神就山門破落。


    至於誰當皇帝……道士們不在乎。


    故而,為了避免在未來的動蕩中遭遇滅頂災禍,一些小門小觀開始聯合。


    九奇廣生諸法行事便是為此而生。


    隻是在明處,這場法會還有另一個用處被宣揚。


    “我等少有切磋論道,大都自顧自閉門造車,如此道學何以有精進?所以這場法會主要還是為了諸多道友能有一個合適的地方一起坐而論道。


    順帶加深聯係,為廣庸的安寧作出屬於道門的一份貢獻。”


    石桌前,陳嶼靜靜地看著眼前道人侃侃而談,最後點頭應是,對於對方的邀請連道自無不可。


    收下拜貼,架不住蔣勤安的熱切,兩人又小小論道一番。說是論道,實際就是陳嶼將上輩子看過的道教經書上的一些話講述,有些換了層皮,但大抵都差不多。


    俗稱灌雞湯。


    偏偏對方吃這一套,雞湯喝得滿麵通紅,甚至一度手舞足蹈,驚呼有所悟,瞧這模樣估計若不是他及時將其送走,說不得得來一場納頭就拜的戲碼。


    等到道人背影漸遠,陳嶼轉身返回。


    前世的道學源遠流長,不少都含有濃厚哲理,值得細細品味。縱使是那些不學無術的混賬貨色聽在耳內,也會忍不住發出不明覺厲的驚歎。


    但說歸說,他並不覺得死記硬背當個糊弄人的文抄有啥好的。


    說到底,陳嶼隻是個半罐水的假道士罷了,真拎出去,本事實在沒多少。


    而且他也不喜這樣。


    數月下來,山上日子閑適,沒什麽不好的。


    至於這張拜貼……陳嶼收了起來,蔣勤安說他是真修,但自家人知自家事,這回下山正好去聽聽正經真修的論道。


    “恰好,之前還想著要弄些關於五髒六腑的經書武功來觀上一觀,這次倒是個上好機會。”


    道家對人體的研究一向走在前列,尤其在這個蒙昧的時代更是如此。


    因為隻有這些一心修行的人,才會整日正事不幹,就搗騰自己的心身。


    “順便再買些蘆參回來。”


    想罷,陳嶼拿著拜貼,將桌上的陶碗和蘭庭果收拾幹淨。


    隨後轉入後院,繼續自己關於靈機催化後蘭庭果以及青菜芽苞效力的試驗。


    ……


    山下,蔣勤安大步流星。


    下了山道,胯馬揚鞭,匆匆一路向著下一處觀宇而去。


    此番法會雖然隻是小醮,比不得羅天大醮和周天大醮的規模,甚至連十數年前正陽觀延建的那場大醮都遠有不如,但海雲觀依舊重視。


    不得不重視。


    既以諸法名義行此事,那麽到時必然會有諸多道派觀宇匯集,包括一些慕名而來的豪俠、散人。想來以當今道學盛行之風氣,這般人物決計不會少。


    作為發起與召集者之一的海雲觀的壓力可想而知。


    何況這非是一縣一城之地,而是囊括整個廣庸府的盛事!


    對海雲觀而言,自是一場機遇。


    誰能在這場法會上出彩,那麽未來必然能在各派聯合中取得更大的話語權。


    事實上,若非海雲觀在石牙縣內有些根基,恐怕還輪不到他們來主持一方區域的召集拜貼。


    如若真能行建成功,身為海雲觀弟子的蔣道士同樣與有榮焉。


    這也是他甘心在外奔波的原因。


    “這天下,不知還能撐多久……”


    縱馬前馳,一路所見繽紛,卻大都是些人間悲慘,淒苦無比。


    石牙以西、以南兩地尚且還好,山高路遠、林深幽閉,道路偏僻難行。


    於此討生活的百姓起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能填個飽腹。


    然而等到去往縣北,越過嶙峋山脈之後,所見所聞大有不同。


    與李道長一樣,蔣道士也行走闖蕩過江湖,隻是沒去到前者那般廣闊,隻在西南七州範圍,唯有數年前一次出過大江險灘,去了回尋常人口中繁華富庶的中原。


    想及那時所見所感,他似有懷念,轉而又多出幾分愁緒。


    世人埋骨地,朱門食五鼎。


    於是愈發覺得這世道的艱險困惡。


    遠天高懸的驕陽徐徐落下,赤霞灑落餘韻,渲染得山巒猩紅似血。


    蔣道士眺望一眼後收回視線,埋頭趕路。


    元氏大梁的半壁江山,時日無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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