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山之一,離雀山。


    石室內,道人尹文念盤膝吐納。


    氣息綿長,吞吐間似有煙雲騰轉口鼻身外,起伏聚散。


    良久,睜開雙目,於一盞青燈濁光下的暗沉中,黑白分明的眸子內掠過一絲柔白亮色。


    徐徐沉寂,他皺眉輕歎。


    「天地之氣太稀薄了。」


    果真和靈藥有關?尹文念歎了聲,習慣了在元陽峰數月中近乎取之不盡,此刻回到真武山恍如蝦戲淺灘。


    由奢入儉難呐!


    倒是沒有頹然,畢竟修了幾十年的心境,他很快調整過來,神思轉動,泛起一絲躍躍欲試——當初離開元陽峰的目的之一便是要找到外界天地之氣的源頭。


    如今這環境反而更有利於去分辨與尋找,但有一處豐沛,都將如黑夜中的明火一樣難以被明悟氣感者忽視。


    況且之前幾月包括他和於啟猛在內的眾道人已經形成共識,知曉靈藥天成,除了石牙那一天降福地外不知何處才有,不可完全仰仗那等好運之事。


    幸而天地間並非全然枯竭,以行氣之法使靈覺空靈,仍舊能在冥冥中感受到一縷縷輕巧靈動的天地之氣浮遊不絕,隻是過於微弱,一觸即散。


    想及此,尹文念忽覺新法艱難,若非他已於體內蘊養足夠氣息,足以維持引動天地之氣入體的消耗,恐怕這一星半點的境界早已跌落,回歸當初。


    「天地之氣實在飄渺,於外界蹤跡難以琢磨,納氣入體也顯得鶴立雞群,稍加動用便損耗過半,恢複又不知要何時。」


    這也是他明悟氣感後鮮少去琢磨術法的緣故,源頭緊鎖,入不敷出,些許氣力實在禁不起耗用。


    如此之下又影響到對天地之氣的吸納搬運,拋開已經掌握熟悉的這一道,還有大量天地之氣屬性不一,對他的引動反應平平,需要加持之下才能撬動一角。


    想要在這等境地下從無到有修行新法並入門,難度可想而知。


    轉而他又在腦海中浮現三人,不由得感歎,即便如此亦能功成,師叔們確實天資非凡。


    正想著,正主找上了門。


    石室內的連接外部的喚杻被搖動,發出叮當輕響,悠然不顯急促,回蕩室內。


    尹文念回過神,知曉這是弟子在外呼喚,估量著到了每日修行的時辰才搖動室外的機關。


    他起身打理衣袍,吹熄燈燭,接著徐徐走出。


    門戶甫一打開,刺目天光令道人抬手遮眉,不禁眼目微眯。


    旋即就見自家弟子跟前站著一老道。


    前者恭恭敬敬,見了尹文念出來後便轉身離去。


    「玉華師叔。」


    道人拱手拜禮,老道笑嗬嗬拉著他一路向山後僻靜地走去。


    見此尹文念哪還不知對方來意,於是跟緊步子,心中不由輕笑,三位師長中大概隻這一位還未入門了,難怪急切。


    花開兩頭,正當尹文念為三位真人引入新法道途時,遠在元陽峰的於啟猛也正在給兩位童兒傳授自己的路。


    這是不同於引動天地之氣入體的另一種修法,或許往後會殊途同歸,但在剛入門時兩者差別明顯。


    他帶著兩童兒開始養練身軀,從藏經樓中翻出許久不曾閱覽的護道武學,又挑挑揀揀,舍棄拳腳刀劍技藝,單單拿了些內外練法。


    俗世難得一本的內練功訣,在老道士手上卻堆成一摞,不過真正讓他看重的還是那些外練法,其中的某些理念讓老道士都收獲匪淺。


    「沒想到往日忽視的經訣武功,竟有這般奧妙,如今翻看又有新知。」


    「不遲,不遲。」


    外練法對年歲尚幼的兩小童子顯得有些過度,他便改了一些練法,取精華去糟粕,根據兩人的情況隻傳授教導初始的入門之法。


    「食納天地之氣,以禦周天六氣,這是玄誠道兄的路子。」


    於啟猛始終覺得將飄忽天地間的氣息過早引入體內並不算好,故而在自己定竅後,轉頭鑽研肉身中那股若有若無的體內之氣。


    「天地有氣,人體亦有。」


    「老道將之喚做內氣。」


    「以肉身體魄為基礎,初時養練身軀並適當修行氣血,待到定竅開脈,假托體內經絡為小天地,練天地之氣化為己用……」


    人體有玄妙,寶藏無窮,老道士養了一輩子道心,不覺得血肉之軀比旁者差在哪裏。


    養體、定竅。


    不刻意追求駕馭天地之氣,而是開發自身潛力,但又不同於專注氣血體魄,受限於練法與人之極致很快進無可進。


    根植穴竅經絡融合出內氣,如此將擺脫束縛,且不為肉身所累,前途光大。


    這便是於啟猛想到的路。


    此法並非完全不依賴天地之氣,實則在定竅時越是濃鬱,捕捉穴位的難度便越低,且設想中定竅之後一竅即是一源。


    體內萬千穴竅共振,再與外界天地之氣交濟養練,未必不能達到與尹文念駕六氣憑虛禦風同等的層次。


    淩虛渡空、騰雲駕霧,似那非凡仙。


    兩道僮不知所謂,如今隻囹圄吞棗般將這些東西記下,想要真正懂得並有所領悟或許還要幾年。


    老道士一邊給兩人打基礎,也在梳理道路的缺陷,將之一一彌補,實在補足不了的,便嚐試從旁繞開、另尋他路。


    譬如養體進度過於緩慢,又如隨著一枚枚穴竅定下,越往後體內穴位仿佛遁入空冥不可測,愈發變幻百般難以鎖定。


    他試著想了許多辦法,收效甚微。


    於啟猛並未氣餒,卻也知曉如今時不我待,最近幾日其實已經察覺到山上充裕的天地之氣正在消散,仿佛之前的濃度是由靈藥溢散拔高,如今正恢複正常。


    他抬眼望天,好似看見無數天地之氣不斷流逝——若是氣息稀薄,預想中的內外之氣交濟將再無可行,屆時他也將止步於定竅一關。


    是該下山一趟了。


    於啟猛心頭一動,假如將天地之氣比做水流,那麽世上之大,很可能存在一些窪地,積蓄水力。


    相隔數千裏,元陽峰上的於啟猛與真武山尹文念,都同時為天地之氣稀薄而困擾,也生出入世行走的念頭。


    兩人卻不知這些所謂的「天地之氣」正悄然無聲中發生一些變化。


    初時是從一處山澗生發,仿佛漣漪一般蕩漾,掀動至天涯海北。


    世人無可知,陳嶼倒是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一變化。


    「改造後的泉眼變得穩固,提純與滯留靈性的能力大幅提升。」


    後果就是讓得更多靈性留在了現世。


    如果僅僅一兩處倒也罷了,至多影響附近區域。但他數月來找到並改造的就有八枚,加之世間遊離的靈性其實鮮少有生靈可以吸納,於是竟讓得天地間靈性濃度小小提高了半分。


    雖然微不可察,且僅僅輻射至北齊以北千裏不到,再往外的區域未受影響。


    但這僅僅月餘,等到再三年五載、十年八年乃至幾百年後,天地間的靈性會豐沛成何等樣子將難以想象。


    靈性生發於生靈,本應隨著大過濾溢散不見,如今被他出手滯留。常言道物極必反,在對靈性本質以及這方天地某些地方的疑惑尚未解開前,也不知此種情形是好是壞。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常言道物極必反,還是再想辦法調試下,省得靈性淤積到積重難返地步。」


    算作未雨綢繆,他將幹涉這種現象的憑借放在了未完成的大陣上。


    以陣法來約束靈性不擴散?或者主動消耗?


    甚至陳嶼還想到,是否可以通過大陣模擬天地過濾之效,將多餘的靈性引導至遠離現世的深層中去。


    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靈性豐沛帶來的另一方麵影響——當靈性變得厚重並大量滯留在現世,與深層的聯係淡化。可能會使得現世被動「遠離」,到時候包括內景在內的許多本應倒映在深層世界的存在將下沉不見,再難尋覓。


    陳嶼細細沉思,這並非不可能,甚至概率不小。


    呼!


    他也沒想到,自己小小的手筆,竟帶了如此多後果。


    不過再換個思路,現世背離深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很久前陳嶼就覺得這世界結構格外古怪,仿佛千層餅。


    各種稀奇古怪的空間層出不窮,像囊一樣紮根在外壁上。他真擔心某一天這些空間會傾覆倒塌,跌落現世中來。


    這不是杞人憂天,自遠古而來,人念與靈性積攢無數,天曉得去了哪裏,深層之中又有何變化。


    隨著時間流逝,也許閾值將會到來。


    這時,念頭一轉,他恍惚憶起曾經通過靈氣窺探的一角。


    天地顛倒、充盈混亂。


    完全的光怪陸離。


    設想中的變故真要發生的話,大概也會釀成相近的後果。


    從這方麵來看,陳嶼發覺自己或許無意中做了件好事。


    ……


    「拒絕了?!」


    領軍大將驚詫,有些怒意。


    「朝廷的命令也不聽?區區泥門武夫竟膽大至此!」


    旁側,同樣聽得傳報的另一將領一樣麵色不好看,隻是未曾動怒,而是對著上首之人開口道:「畢竟是真武山,與正陽觀比肩的道派,名傳四海。有些底氣倒也正常。」


    說是如此,他也想不通為何那些道士會選擇最下乘的方式,直接違抗,將派去的官員晾在一旁數日不搭理。


    將領回想,未記起朝中有何人與道門關聯深厚。


    南梁不同於北齊,在香火崇信這方麵鮮少有朝官涉足,朝廷也少有管教。


    「哼,本將倒要看看,這群牛鼻子到底哪來的底氣!」


    說吧,就要下令發兵圍山。


    「將軍息怒,如今正該應對反賊宋義雲的軍勢,真武山立足越州百年,上下盤根錯節,雖不顯朝堂,卻終究不便在此刻分力於兩端。」


    有人勸言,大將沉思少許,收斂了心中憤然,不過神情依舊不滿,隻覺真武山撂了他這個五軍元帥的麵,且聖旨有言讓各地軍民配合,如今就有一群道士不聽大軍調令,實在讓眾將不爽利。


    「且先過了這頭,稍待本將平定那宋義雲後再行清算。」


    「真武山……嗬!既然封山不出,那便再不用出了!」


    ……


    世間世事紛擾,陳嶼出了北關,一路步入遼闊草原,人煙稀少,人念也隻餘薄薄一層,再往北去,山脈連綿、雪原橫亙的地界,更是寡淡無比。


    如此境況下,連帶著靈性都孱弱了許多,泉眼再也不見,內景更是無有蹤跡。


    人之靈,發散為最,諸般百靈中尤以人的靈性最旺盛,這其中或許有思維精神的緣故。當眼前人蹤盡沒時,靈性相比齊梁兩國的城池自然要稀薄不少。


    他未停下步伐,無人荒野上生長數不清的植株,有些見過,有些聞所未聞。


    有術法洞悉,不難分辨功用,然後挑選一些適合的移栽在奇景中充實靈田。效果獨特的更是灑下靈機,欲培育成靈植。


    就這樣,陳嶼北行萬裏,到了一處荒莽雪山,那山高數千丈,頂上風寒、白雪皚皚,山腰怪石嶙峋,灰沉一片。


    至於近前則鋪陳五顏六色不知名野草花卉,舒張在風中搖曳。


    騰空而起,落在山中,眺望大草原。


    心思頓覺空蕩蕩,雜念盡祛。


    一時間,靈覺翻湧,陳嶼麵露微笑飛身駕雲來到天際,喚下一捧雷雲,轟隆隆炸響開來。


    咵嚓!


    蛟龍似的蒼雷披掛穹頂,打得身軀一顫,衣衫盡數收起,他沐浴雷霆中。


    良久,陳嶼下到遠處,一簇簇靈光憑空生發,化作衣衫模樣罩在體外。


    「第七次。」


    感受著體內滿滿的雷霆之意,以及再次活躍的法力、法象,他麵帶笑意與滿足神色,每次渡雷之後自己的體魄都會拔升些許,其中有法象演化的作用,也有融法於身的反饋。


    原先半月才能消化完全,引來下一批雷雲,現在日益熟練,底蘊增幅,幾乎七八日就可來一遭。


    結果便是體魄愈發強大,化靈時承載的力量也一同拔高,且上限越高,可容納的雷霆也就越多,在早前被融會貫通的雷痕作用下又反哺體魄。


    逐漸形成正向循環。


    陳嶼也在第三次渡雷時便從中感悟出雷霆的剛烈、迅疾之意,融入到法力中。


    以至於法象光輪此刻也不斷溢散晶瑩電芒,染上一層鍍銀似的微光。


    不止如此,事實上隨著渡雷次數的增加,天雷對靈性的破除效果也被他漸漸適應下來,直至現在,即便不依靠各種術法也能抵禦。


    甚至由於法力汲取了部分雷霆之意並反饋肉身的緣故,體魄強大的同時還帶上了類似特性。


    除非以同樣質地的靈性催發,否則尋常術法對他的效果將削弱大半。


    正常來說挨雷劈不至於如此,但法象玄奧無常,能做到這一點他並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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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避法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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