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巒峰間升起一抹橙粉色的雲霞,旭日似火,一躍而出,衝向天際。夜間的殘星徹底隱去,山裏的霧氣也漸漸消散了。


    裴輕舟、萬子夜、陸誠將一地的嘍囉捆好後,肩並肩地坐在屋頂上休息。


    裴輕舟剛剛哭過,雙目裏仍還有淚,映著晨光如水晶凝結。她的藍衣上染著血,鬢發到底也沒理得利索,仍然有些許淩亂,幾縷青絲隨著清風幽幽地飄,此時此刻,偏有幾分慘兮兮的美感。


    她原本是不愛哭的。從前淘氣挨罵,招惹飛禽走獸挨了抓咬,飛簷走壁時將剛結痂的傷口又擦破了,雖然心裏不高興,但都覺得是應得的,從來不曾一哭二鬧。


    今日若是她自己受了傷,也明白都是因為逞強,非要跟藍老四角力,恐怕這時候早就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了。


    但偏偏是萬子夜替她受了傷。


    她不禁側頭,目光落在萬子夜那殷紅的衣襟上,鼻子一酸,又要落下淚來。


    剛剛經曆過生死瞬間,萬子夜的臉色卻很淡然。方才陸誠助他調息了內力,現下呼吸著涼爽的林間之風,經脈也覺得通暢了些。


    察覺到裴輕舟飽含內疚的目光,萬子夜短歎一聲,在袖子上找了塊兒幹淨的地方給裴輕舟擦了擦臉,溫聲道:“阿舟,我沒事的。”


    “不好!不好!”


    裴輕舟皺了皺鼻子,剛要說話,卻聽到身旁的陸誠一驚一乍地又叫不好,便轉頭看向陸誠。


    陸誠雖然沒有受傷,但也是灰頭土臉的。見裴輕舟看他,立即拎起自己的衣袍下擺給裴輕舟看,“看看,全是血,我可沒有衣服換啊,一會兒回去怎麽辦!”


    裴輕舟一愣,摸不準陸誠跳躍的思維,“陸少莊主,你在苦惱這個?”


    “不用什麽少莊主不少莊主的,叫我名字就行,你們這倆朋友我交了。”陸誠擺了擺手,又道,“你倆難道帶衣服來了?萬子夜,你要有衣服借我一件。”


    “沒有。”萬子夜淡淡道,“回去隻能借村民的衣服穿了。”


    陸誠的眉眼立刻耷拉下來,癟著嘴委屈道:“他們的衣服好土,我不想穿。”


    或許是陸誠的行為太過幼稚,又或許是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裴輕舟忽然破涕為笑,還笑個沒完,“想象一下你穿得灰不溜秋的樣子,還挺好玩的。”


    笑聲怕是會傳染,陸誠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你倆跟村民的氣質也不太搭,叫人一看,就想起四個字來,不倫不類!”


    裴輕舟笑著去拍陸誠,連萬子夜也忍不住揚起唇角來。


    一夜的緊張與倉皇,終於隨著張揚的笑聲消失殆盡,三個人坐在房上,東倒西歪地笑成一團,眉宇間被溫暖的陽光化開,顯現出屬於少年人們的生命活力。


    木屋後,那夜間裏陰鬱的林子,原是一片杏林,此時已見滿枝的杏花,如伏在枝頭的粉白春蝶。風一拂過,花瓣簌簌如雨,伴著柔和的花香,散落在他們的肩頭。


    劫後餘生,肆意歡笑,人生能有幾多這樣的時刻。裴輕舟坐在當中,不由地遙望著天際,那些染著金邊兒的雲,看久了,竟有些想飛上天空的憧憬。


    過了好一會兒,陸誠笑夠了,用手指擦了擦笑出的眼淚,“我爹讓我出來調查的時候,我尋思著,這點兒小事怎麽還需要我出馬,本來心裏十分不情願。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交到你們兩位好朋友。”


    裴輕舟故意打趣道:“是呀。我也沒想到,能跟落桃山莊的少莊主混熟,這下堂哥也該放心了。今後我們裴家的生意,還請陸少莊主多多關照!”


    陸誠苦著臉道:“裴姑娘,莫說得那麽世故!若是滿嘴生意,跟裴子琢那個老古板又有什麽區別。哎呀!”


    說起裴子琢,電光火石在腦海裏閃過,陸誠又道:“我想起件事情。之前裴子琢說過什麽來著?”


    聽陸誠說得沒頭沒尾,裴輕舟眨了眨眼睛,“什麽之前?”


    陸誠自知話說得突然,忙解釋道:“就是我們在珠兒家裏的時候,裴子琢是不是說過,散功交易的時候他在場?”


    萬子夜的記性好,倒是記得清楚,“子琢兄說過,‘當日陸老莊主親自與我們交易’,這個我們,應當是指我們裴家莊的裴琳二爺和子琢兄,想必交易的時候,子琢兄是在場的。”


    “這不對啊!”陸誠叫了起來,“‘散功’的交易是我與我爹一起去的,當時隻有裴二爺來了,裴子琢可不在啊!”


    “什麽?”裴輕舟腦中似有什麽閃過,卻沒能及時抓住,皺眉問道,“你沒記錯?”


    陸誠道:“怎麽會記錯!我爹這幾年有心督促我打理山莊的事,像這樣的生意,必然是帶我一起的。我記得很清楚,我們與裴家定下買賣,裴家的確隻來了裴二爺一人!”


    聽聞此矛盾之處,又見陸誠說得認真,裴輕舟心下明白他絕不是在胡謅,其中定是出現了什麽異常,“你仔細說說那天交易的情形。”


    陸誠也意識到事有蹊蹺,在心裏大致算了算日子,認真地回憶道:“我們與裴家定下的交易應是在十日前。”


    交易的日期得到了萬子夜的肯定,“我在裴家的賬目上也看到過日期,確是十日前。”


    “這就對了。”陸誠繼續說道,“交易定在午時整,地點是臨陽城中一間茶樓,裴二爺先到,包了個隔間,我與我爹準時到達的時候,裴二爺好像已經等了一會兒。


    隨後......好像也沒有什麽值得一說的。裴二爺先取出錦盒給我們驗貨,然後我爹在交易文書上簽了字,雙方錢貨互換,這檔子事兒便算成了,每次都是一樣。”


    驗貨、簽字、錢貨兩訖,聽著倒是沒什麽岔子。


    裴輕舟沉吟片刻,問道:“那天我二伯有什麽異常嗎?”


    陸誠有點兒犯難,“我隻在生意場合見過裴二爺,你問我,我也不知道他平時是什麽樣子。你是懷疑裴二爺有問題?”


    “我也說不上來。”裴輕舟搖搖頭,麵色凝重,“會不會‘散功’已經被提前掉包了?”


    “我爹驗貨的時候,說是沒有問題。”


    “陸老莊主識得裴家的貨?”裴輕舟心直口快,有什麽便問什麽。


    陸誠知道裴輕舟並無譏諷之意,輕笑道:“裴大姑娘一看就不關心你們裴家的生意,正式交易之前,我們須得看過樣品,才能決定買不買不是?”


    裴輕舟本來就對這些不感興趣,被人揭短也毫不在意,隻托著臉,擰著眉頭,“這麽說來,交易程序沒有問題,貨也沒有問題,那交易的時候我堂哥去哪兒了?”


    一時沒了主意,裴輕舟就可憐巴巴地去望萬子夜,在她心裏,萬子夜讀書讀得好,腦子也靈光,總是能幫她解開想不通的問題。


    可惜,萬子夜光憑陸誠的描述,也回答不出,隻能說道:“一會兒問問子琢兄怎麽說吧。”


    眼下,也隻能再聽聽裴子琢的說辭,可真見到他的時候,哪裏有機會先問出問題。


    站在三人麵前的裴子琢又急又氣,幾乎要不顧形象地跳起腳來。


    今日清早起來,他滿院子找不見裴輕舟,又去找萬子夜,可萬子夜的屋子也空空如也,且兩人被褥都沒有拆開,恐怕是連房間都沒回。


    這邊裴子琢丟了兩個後輩,那邊雪上加霜,劉忠元去喊陸誠用早飯,發現連陸誠也不見蹤影。


    裴子琢與劉忠元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挨家挨戶地轉了一圈,直到看見原本被捆好的張大棒子躺在地上,正擺著一副吃了苦黃連的受罪樣子。


    當即一詢問,可不得了,原來找了一早晨的三人竟是衝藍老四去了!


    這下子裴子琢是急火攻心,隻覺得一道晴天霹靂擊得頭皮發麻,當時也顧不得許多,求了劉忠元回鎮子上搬些人,自己轉身奔向村口解開馬匹,一刻不停地向山中小屋策馬而來。


    等到了木屋,裴子琢才長出了一口氣。原來他惦記著的三個人,此刻正安然無恙地坐在屋頂上吹風。


    裴子琢隻想跪地感謝大羅神仙,沒讓他們三人出什麽岔子。


    不過這慶幸的心情一過,裴子琢隻覺得後怕極了,尤其是看見藍老四那慘不忍睹的屍身,額頭上的血管跟快要迸裂似的突突直跳。


    也不管這一路上跑得嗓子發疼,也不管對裴輕舟有多少忌憚,眼下,人也挺直了,氣也運足了,大聲衝房上喊道:


    “裴輕舟,你給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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