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元坐在桌前入神。


    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神態。


    屋外是個多雲的夜,一路上也沒遇上任何雨水,他的眉眼卻好像被狂風驟雨澆透了,又潮又寒,若叫誰看了,那人心裏也定會生起濕漉漉的感覺來。


    偏又時不時露出些苦笑。好似抓了十顆杏仁,在嘴裏猛地咬破了一顆苦的。苦杏仁十之有一,唇邊苦澀卻添九分。


    總之,劉忠元的臉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當然沒有哭,當然也沒有理由笑。他隻是迷惑、自責、懊悔,這些個要命的情緒,尤其是對一個捕頭來說實在誤事的情緒,讓他越沉越深。


    自從來到坡後村,好像一直意外頻出,險些釀成大禍。


    他的不作為,讓李老頭兒險些命喪藍老四之手,也是他的猶豫不決,讓裴輕舟等人擅自夜襲藍老四,險些枉送性命。


    想到此處,劉忠元心緒難平,若是今日裴輕舟三人不敵藍老四,將年輕的生命斷送,他實在難辭其咎,哪裏配做一名捕頭。


    那麽,他是從幾時開始做錯了呢?


    是從麵對藍老四的時候退縮,讓萬子夜這個年輕人出麵承擔,還是本就不該帶幾個小輩來到坡後村,或是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再關注柳伶人這個......


    “篤篤”兩下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打斷了劉忠元的沉思,他打開門去,有些驚詫。


    裴輕舟立在門外,籠著月華的清麗麵龐滿是肅然,微微仰著頭,直視著劉忠元略顯慌亂的雙目。


    兩人眼神交匯,不知怎麽,劉忠元感覺到,關於他的所思所慮,也許會從眼前的少女這裏獲得些啟示。


    就在今夜。


    或許可以了結在今夜。


    劉忠元的臉不苦了,在一瞬間舒展了開,就如同初次見麵時那樣親切,“裴女俠,你還有什麽事嗎?”


    裴輕舟依然直視著劉忠元,不知作何表情,幹脆學了萬子夜經常掛在臉上的淡笑,“有些事想同劉捕頭聊聊,不知道是否方便?”


    劉忠元側身將裴輕舟讓進屋來,請她坐下。裴輕舟跨過門檻,卻沒有動,一隻手抄在袖中,摸了摸隨身的短劍,“不必坐了,我同你說幾句話便走。”


    “裴女俠請講。”劉捕頭見裴輕舟不坐,也不在意,自己坐在桌前,隨手剪了燈芯,讓屋子裏瞬間亮堂了許多。


    “我們已經知道‘散功’是如何丟失的了。”裴輕舟看著劉忠元剪燈芯,火苗飄忽了幾下後重歸平靜,“也猜了猜是誰盜走了‘散功’,所以想向劉捕頭請教請教。”


    “是嗎?”劉捕頭道原來裴輕舟是來向他討教些辦案思路,不禁莞爾道,“說來聽聽。”


    裴輕舟將幾人的推論大致講了一遍,“我們認定,整件事裏,隻有柳伶人一人可以盜得‘散功’。”


    劉忠元一愣,倒真的思索了一番,“怎麽說來,柳伶人盜取‘散功’,反被‘散功’所殺,接下來若要重新調查對柳伶人有威脅之人,或是柳伶人想殺之人,無異等同大海撈針了。”


    裴輕舟緩緩道:“也不盡然。”


    “哦?裴女俠已經有了對策?”劉忠元聞言,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穿著粗布的少女。


    雖然穿著舊衣,裴輕舟的氣質依舊超然,如一顆夜明珠般,不被黑暗所掩蓋,兀自亮起光輝。


    她的眼神殷切,嘴角緊抿,此刻的神情,劉捕頭再熟悉不過,如同官差握著證據,即將與嫌犯對簿公堂。隻不過眸子幾次閃爍,暴露出些許緊張來。


    這讓劉忠元想起他第一次跟上司述職的情形,至今還曆曆在目,恍如昨日。那時他講話磕磕絆絆,好不容易將卷宗敘述清楚。所以眼下,他願意給這位小輩一些時間,便不多催促,等著裴輕舟開口。


    裴輕舟幾度措辭,發覺不管如何打腹稿,也無法緩解接下來的話語,便幹脆直言,“柳伶人若是想要退隱江湖,對他威脅最大之人,便是幾年間與他糾纏不休之人。這人與柳伶人總是在同一處,柳伶人去哪兒,他便去哪兒,他......”


    “那人便是我。”劉忠元接過話來,沒有絲毫怒色,反倒故意講得輕鬆,“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常年追查柳伶人,他煩我煩得緊,想將我除掉,沒想到反而被我殺了。”


    說罷,笑著重複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是我殺了柳伶人。”


    這不是個問句。


    三言兩句中,劉忠元已經知曉裴輕舟的真實來意,心道辦案十數載,被當做疑犯是頭一遭,倒是還有那麽一絲新奇。


    裴輕舟卻當作是一句詢問而回答了,“我一開始確實是這樣猜想,但現在我想通了許多事:我認為你殺了人,殺的卻不是柳伶人。”


    劉忠元挑眉道:“那你說,我殺了誰?”


    裴輕舟不言語了。


    每當她說一句話,便觀察著劉忠元的反應。可劉忠元的臉上沒有被冤枉的憤怒,也沒有被戳穿的恐懼,更沒有因為裴輕舟答不上話而得意。他的臉上始終帶些親和,仿佛這隻是一場商討,而不是一場對質。


    見裴輕舟沉默,劉忠元換了一個問題,“你是說,柳伶人不是我殺的?”


    裴輕舟肯定道:“柳伶人不是你殺的,也不是任何人殺的。客棧的死者是你殺的,他卻不是柳伶人。”


    劉捕頭哈哈笑道:“裴女俠,你竟然從這裏開始懷疑。世間還在懷疑死者身份的恐怕隻有你一人。”


    裴輕舟不由地也笑了。


    雖然與人對質,但對方卻如此爽朗真摯,裴輕舟心下如明鏡湖水般開朗,神色也帶了些真誠與謙遜,即使口中所言的是對劉忠元的質疑,態度卻當真像個請教問題的學生,


    “自始至終,確認柳伶人是死者的隻有你,官府不在乎死了誰,裴家莊也更在意毒藥的泄露,你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促使了死者的身份早早定性。”


    “是嗎?”劉忠元點了點頭,“照你所言,我確實有模糊死者身份的能力和手段。隻是客棧那人,我為何要將其偽裝成柳伶人?”


    裴輕舟道:“你是想要別人認為柳伶人已經死了。”


    “哦?”


    “所以你才會不竭餘力地想要擴散柳伶人已死的消息。”裴輕舟看樣子早就想通了這個問題,


    “大費周章地獲取裴家的毒藥也好,第一時間請我二伯到現場驗毒也好,都是你看中了裴家在江湖上的名聲,想把事情的影響力擴大,將柳伶人的死訊傳播出去。”


    裴輕舟的手從袖裏滑了出來,垂在身側,“一開始我心裏便存疑惑,若是普通中毒,總該先找仵作查驗。可你當時便立刻請了二伯過去,除非是你已知道那是一種奇毒......”


    “等一下。”劉忠元的臉色變了一變,立起手掌打斷了裴輕舟的話,“裴女俠,你把我說糊塗了,你一會兒說是柳伶人盜毒,一會兒又說是我大費周章地將裴家毒藥搞到手中,前後實在矛盾。”


    “柳伶人雖有易容和取物的本事,但卻不曾與我二伯和陸老莊主打過交道。試問若想在人眼皮底下易成熟人而不被發現,怎麽能不將一言一行模仿精細呢?”


    不等劉忠元回答,裴輕舟繼續說道,“柳伶人沒有接近二位的機會,而劉捕頭你,正好與二伯相識,又與陸老莊主有私交,恰是一合適人選。”


    劉忠元短促地吸了一口氣,指節無規律地扣著桌麵,正色道:“這麽說來,是我盜取了你裴家的毒藥,偽造了中毒的屍身,讓人以為是柳伶人死了?”


    裴輕舟悶聲道:“正是。我想,柳伶人也正是借此機會退隱江湖吧。”


    劉忠元垂首,麵帶哂色,“合著我是在幫他假死。我是官差,他是賊人,我為何幫他。再者說,我幫他假死,他又去了何處?”


    火焰劈啪,劣質的燈芯燃得極快。劉忠元的影子瑟縮著投在牆上,搖曳不定,像一座蕭索的山,風霜雨雪將它磨平了,棱角也消去了,隻剩下漆黑的輪廓。


    “他哪裏都沒有去。”裴輕舟凝視著劉捕頭的影子,聲音中有一絲微不可聞的顫抖,“他就在這裏。”


    劉忠元不抬眼,隻看殘燈,“他在坡後村?”


    “他在這間房裏,在我的眼前。他就是你,你就是柳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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