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裴家莊裏的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裴家莊的總管家裴剛,一向憨厚親和,隻要有人跟他打招呼行禮,不管是裴家弟子,還是夥夫廚娘,他一概麵帶微笑點頭致意,給人感覺如熏風拂麵一般。


    可當下,隻見這和藹總管步履匆匆,穿過修習場,走上回廊,對旁人的問好置若罔聞,一路直奔議事廳去了。


    廊下有入門不久的小弟子,懷中抱滿草藥。他這回是初見傳聞中的大總管,激動不已,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來,還沒等揮上一揮,卻見裴剛風也似的掠過,立刻耷拉下眉眼,跟旁邊的人說:“師兄,不是說裴總管和藹可親的,怎的不理我?”


    那師兄雙手捧著藥盞,隻能用手肘碰了碰小弟子,“別放在心上。你有所不知,咱們裴大小姐回來了,這會兒正在議事廳挨訓,裴總管得趕著去救場呢。”


    小弟子一臉驚詫,“啊?裴大小姐?不是說她替二爺追回了丟失的貨,怎麽莊主還要訓她?”


    “散功”本是秘庫之物,尋常弟子當然不會知曉,隻知道裴二爺送裴輕舟和萬子夜回莊子的時候,滿口誇讚二人辦事得力,哪裏知道此行波瀾壯闊,險象環生。


    師兄聽說了些小道消息,湊在小弟子耳邊道:“咱們這裴大小姐,從小就愛使喚萬師兄,聽說這次,萬師兄因為她受傷了,估計莊主就是因為這事發脾氣。”


    ......


    “你自己說,我是因為子夜受傷才要罰你嗎?你自己也落得個又受傷又斷劍的,還不興我說你幾句?”裴剛甫一趕到議事廳,便聽見裏頭傳來裴琅的厲聲。


    裴剛聽了想笑,腹誹道:哪次不是老父親裝作黑臉,叫他來象征性唱唱白臉,這事兒便算過了,挨罰這事兒恐怕難以唬住大小姐。


    二十來年了,裴琅這個做爹的總想樹立些威信,在他看來,那完全就是白費工夫。


    果然,一推開門,隻見裴輕舟坐在廳下,理也不理裴琅,一手捏著棗花糕子,一手接過萬子夜遞去的茶盞,正吃得不亦樂乎,吃到急處,不免咳嗽幾聲。


    裴琅立刻搖頭,“閨女啊,你慢點吃吧。讓你關幾天禁閉,也不是不給你飯吃。”


    裴輕舟被酥皮兒嗆得眼圈一紅,口裏塞著糕子,說不出話來,隻能癟著嘴看裴琅,一雙鹿兒似的眼睛忽閃著。


    裴琅以為她要哭,頓足道:“閨女,你說你!”


    此時,裴剛知道自己該登場了,忙打圓場,“莊主,大小姐這次也算立了功。功過相抵,就算了吧。”


    點頭答應的簡單事,裴琅還要故作深沉地踱了幾步,這才說道:“行。”


    “爹,你還沒聽我講劉捕頭的事情。”合著裴輕舟根本沒把禁閉當回事,棗花糕子咽下去了,自顧自地接著往下說,“你剛聽完我們除掉藍老四,就開始訓人,後麵還有好多事呢。”


    好家夥,這意思是後頭還有更糟心的,裴琅又好氣又好笑道:“我倒是聽聽,你是不是有翻天的本事。”


    裴輕舟將劉捕頭的身世和盤托出。


    講到她識破劉捕頭身份的時候,裴琅的臉上還隱約有些驕傲之色,等講到“碧水鎮”和那位“蘇袖女俠”,議事廳中的氣氛陡然變了。


    預想的訓斥並未到來,裴輕舟歪了歪頭,疑惑地抬眼看她爹。


    見裴琅看向他處,表情肅然,便隨著他的目光,追尋到了萬子夜的身上。


    萬子夜更是與之前不同,手掌緊緊地握住桌沿,臉色寒得不成樣子,眉眼間掛了層霜似的,就像是人在冰天雪地裏臥了一宿。


    良久,裴琅開了口,語氣中充滿嚴肅,“舟兒,你先出去,把門關上。”


    “爹,你們怎麽了?”裴輕舟去碰萬子夜的手,隻覺得他的手背冷像冰塊兒,“子夜,你的手好涼!”


    裴琅沉吟片刻,半騙半哄道:“你說的那位蘇女俠,其實與我師出同門,算是我的師姐。這些年我與子夜一直在調查方家的慘案,現下聽聞方家人死於毒物,想跟子夜討論討論。你向來不喜這些醫毒的東西,便不要聽了。”


    又不忘吩咐道,“裴剛,拿上點心送舟兒回房吃吧。”


    沒想到裴琅與蘇袖有這樣的淵源,裴輕舟搔了搔頭,心裏生出些許哀戚。


    她雖然在家作威作福慣了,但真遇上正經事倒也不糾纏,答應一聲便出了議事廳。


    待裴輕舟關上了門,裴琅這才拍了拍萬子夜的肩膀,安慰道:“至少我們知道了是誰放的火,也知道了那把火,是為了保護你。”


    萬子夜木然地點了點頭,隨即痛苦地閉上雙眼,喃喃喚出那個十年不曾說出口的稱呼,“娘......”


    蘇袖是他的娘親,他是那個方家的男孩。


    “萬子夜”,是他對裴輕舟的謊言。


    謊言的開始,就在十年前,那個鵝毛大雪的夜裏,裴琅的記憶比萬子夜的更加清晰。


    雪虐風饕的夜,天地間似有凶獸咆哮。方圓幾十裏,隻有裴家莊燈火通明,大紅的燈籠如神龍之眼,在風雪裏不甚明朗地搖曳。


    這天是裴家莊的喜日,裴家人正聚在一起迎接新莊主繼任。


    裴琅穿著纏金絲的玄色寬袍,外罩一件白狐皮的毛領襖子,仍覺得冷。隻不過廳下滿座的賓客都炯炯地望著他,也隻好斂了劍眉,“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酒。


    飲罷,將大碗一翻,高聲道:“老三承蒙各位青睞,先敬各位長輩。”


    掌聲稀稀拉拉。有幾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兒暗自交換眼神,撇著嘴直搖頭,看來對裴琅的繼任有諸多不滿。


    這倒也不能怪他們。


    誰叫這新莊主離經叛道,少年時性子野得很,十六歲執意從裴家莊出走,軟磨硬泡地拜了青城山上的老道長為師,等闖夠了江湖,回了莊子,還帶著一個沒娘的女娃。


    就這兩檔子事,除了他那個過分溺愛的二哥,哪個長輩不對他有點兒看法。


    裴琅也不在意,酒喝過了,就兀自坐下,抄起手來盯著門外如飛刀似的雪花。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他那七分真誠、三分厭倦的笑容還掛在臉上,便見有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那人如同火燒了眉毛一般,頭上肩上頂著雪,懷中抱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順勢就拜在裴琅麵前。


    “莊主……”原來,來人是裴剛,當年他還是個護院。


    那一團黑影安靜地窩在裴剛的懷裏,仔細看竟是雪人似的男孩,頭發、衣服上結著冰碴,一進溫暖的屋子,冰碴逐漸化開,小臉兒一片泥濘,人也濕嗒嗒地滴著水。


    隻有一雙深海似的眼睛,無懼色地眨著。


    裴琅摸了摸下巴,盯著這孩子懷裏露出的一角翠色,半天都沒有做聲。


    一陣雪花衝進廳來,路過他額角悄無聲息滴下的冷汗。


    “老三啊老三,”裴琅心下默然歎道,“饒是你自詡閱曆三千,早就做好了萬變的準備,出這樣的岔子還是頭一遭。莫不是老天爺知道你當莊主的心不誠?”


    “莊主,這孩子,他……”裴剛一路從大門口抱著男孩疾馳,穿過廊亭,直衝進這宴會大廳裏來,裏衣已然濕透了,緊巴巴地貼在身上。


    倒不是他的腳力太差,隻因為這小小的不速之客,方才在門口怯生生地報出家門,似一顆驚天炸雷。


    “裴剛,先給他抱到後院去。”裴琅打斷了裴剛的話,隨即衝賓客一拱手,“各位長輩,這孩子深夜上門求助,似是受了點兒傷,救人要緊,老三先去看看情況。”


    言畢,他也不管席間有何高見,轉身往後院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行俠的不完全指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月長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月長離並收藏行俠的不完全指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