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輕舟幾人趕至鎮外密林處,已近晌午。


    日頭毒辣,讓人恨不得找個綠蔭避一避。尤其是勞默,負著沉木箱子,背後被汗洇了一大片,下了馬,趕緊疾步遁入林中。


    甫一入林,隻覺得通體舒暢,像喝了一碗冰鎮梨子汁,清爽得十分透亮。


    不消片刻,便察覺出些異樣。這涼爽倒是涼爽,隻是怎麽熱汗剛落,冷汗便伴著雞皮疙瘩,簌簌地起了?


    勞默將木箱擱在地上,忽有飛鳥聞聲受驚,從樹上躥起。再抬頭一看,怎的樹木茂密如蓋,透不進一點兒光來。


    那被驚飛的鳥兒憑空消失在低垂的樹冠間,若不是樹葉晃動不止,還以為剛才的動靜皆是錯覺。


    再平視向遠處望去,隻見遠處似有熱浪蒸騰,道路如水波般晃動、扭曲。


    “小勞!你且慢行!再往前走幾步,可就要迷路了。”


    笑楓子及時出現在勞默身後,擰著眉頭,“上官越的本事,比我想象的要厲害。夏日炎熱,現在密林中不僅有陣,更有暑熱催生的瘴氣,真是一絕佳隱蔽手段。”


    裴輕舟點頭道:“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也能完全肯定,這林子後頭,必有不可見人之事。”


    萬子夜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瓷瓶,從裏麵倒出些藥丸,分發給眾人,“這是裴家莊的凝露丸,可解瘴氣之毒,諸位服下,應可在瘴氣中撐上一日。”


    “甚好,甚好。”陸誠毫不猶豫地捏起一顆,拋入口中。“好用的話,回頭我們山莊找你,定他一千顆。”


    “好用啊,這可是子夜同我爹一起研究出來,當然好用。”裴輕舟見陸誠十分信任,心頭一熱,忍不住打趣幾句,“若是不好用,陸少莊主當如何啊?”


    陸誠正催促薛悍服藥,聽裴輕舟發問,咧嘴一笑,“不好用?不好用,我們就交代在這了,哪還有如何不如何?”


    笑楓子哂道:“陸小子,你說話怎的如此不吉利?”


    陸誠趕緊跺腳,“對對,呸呸呸!裴輕舟,你放心,這一千顆凝露丸,我們落桃山莊要定了!”


    “行啊,回頭給你打個九五折如何?”


    “裴女俠,我怎麽覺得,有時候你摳門得像你哥裴子琢……”


    一番逗趣,大家的心情都緩和了不少。幾人排好隊,魚貫而行。


    笑楓子手持羅盤走在最前,仔細分辨著方向,萬子夜和陸誠不約而同地將裴輕舟護在當中,勞默的身後則是薛悍壓陣。


    密林裏陰暗森森,視野極差,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現下林子外頭是什麽光景。


    路上時不時可見些獸類的白骨,似乎是誤入陣法,被困死在這裏頭。


    楓林派擅長排布八門,每門又有八小陣,總共八八六十四陣,排列組合後,可能性數不勝數。


    笑楓子不敢大意,每每走到分岔路口,都會停下來盤算一番,直到看見細石作壘,方知是上官越做的保險路標,證明已平安走過一門,這才能鬆一口氣。


    約莫著過了幾個時辰,密林裏的瘴氣散去了不少。隨著笑楓子的帶路,越往裏走,天頂逐漸有了空隙,可見微微月光從林葉的縫隙間灑落。


    行至一處開闊地,笑楓子捧著羅盤四下探了探,臉上終於有了笑意,“現在已過七門,隻餘一道生門。今夜我們便在此處休息,待明晨月影西落,朝陽初升之際,瘴氣最弱,定可走出生門。”


    眾人點頭答應,用了些幹糧和水,定下兩人一組,分三輪守夜。


    第一組是勞默和陸誠。


    勞默向來睡得晚,樂得守過了夜,再一覺睡到亮天。不過,剛過了半個時辰,他便後悔了自己的決定。


    他是坐得住,但陸誠可坐不住。


    陸誠百無聊賴地擦拭桃花槍,沉默的氣氛令他些許不安。思來想去,張口便道:“勞前輩,聽說您剛逾而立之年?”


    勞默沉著眼皮不去看陸誠,攏了攏摻著灰色的薄發,身子反而向旁處挪了挪。


    一問不成,陸誠再問:“勞前輩,您那木箱子裏都有什麽稀奇玩意,能不能給我瞧瞧?”


    勞默麵無表情地拽過背帶,將木箱掩在身後。


    “嗬......嗬嗬,勞前輩,冒犯了,冒犯了。”


    陸誠尷尬笑了笑,望向四麵簡直一模一樣的樹林子,和不遠處樹底下寐著的四人,心裏直叫屈,最後不得不專心致誌地擦起槍來。


    等笑楓子和萬子夜二人來換班的時候,隻見陸誠的桃花槍鋥光瓦亮,幾乎能映出大少爺苦著的一張俊臉。


    “子夜啊,你可算來了。”陸誠原本耷拉著眉毛,一見萬子夜,立刻挑了起來,如釋重負道,“我去睡了!”


    說罷,趕緊讓出地方,比兔子還快地躥了,一屁股坐在裴輕舟身畔,倒頭便睡。


    “小勞,你欺負陸小子了?”笑楓子眯著眼睛看勞默,“他怎麽逃得跟一陣風似的?”


    “回前輩,沒有。”


    笑楓子一眼看破,“我就說你年輕輕輕,心腸又不壞,幹嘛總板著臉,看給後輩嚇得。”


    勞默提起木箱,話不多說,也找了個樹底下靠著睡了。


    萬子夜與笑楓子這一組正相反。笑楓子話多,萬子夜話少。


    但萬子夜到底是性子好,時不時也附和著說上幾句,氣氛倒是十分融洽。


    二人說得最多的當屬裴琅,笑楓子顯然對裴琅不再行走江湖,仍有惋惜之情。


    笑楓子問道:“萬小子,你見沒見過你師父耍劍?”


    萬子夜回答說不常。


    笑楓子一愣,“你可知,你師父是用劍的高手。當年他一人執劍,擊殺一十三惡徒,衣袍都不帶髒的。他那劍讓血淬了,跟他的眼睛似的,還更清亮。”


    萬子夜有些吃驚,點了點頭,繼續認真聽著。


    “近些年雖與裴老三互通書信,但到底不是快意恩仇的感覺了。我還記得,那會兒老三少年心性,不愛用裴家的毒功,偏愛劍法,我們都戲稱他為無毒公子。”


    笑楓子扼腕,抬起眼,目光落在裴輕舟身上,“裴老三的劍術,在江湖上一時無兩,他棄了劍,實在可惜。好在,裴丫頭頗有幾分老三當年的風範,我也欣慰許多。”


    萬子夜也望向那熟睡的姑娘,眼裏生出柔情來。


    笑楓子笑道:“你對那丫頭有情,我看得出來。既有情,趁早讓她知曉,不然有朝一日,她成了別人的女子,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


    “她不會成為別人的女子,她就是她自己。”萬子夜想起裴輕舟幼時那威風凜凜的樣子,低頭含笑,眼中有星光驟亮,隨即卻如燈滅般黯下,


    “況且,我有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必須去做,不敢對旁的有所奢求。隻要能陪著她走一程,我便滿足了。”


    這件危險的事情,自然是方家舊案。


    他從來不敢告知裴輕舟。不敢告訴她,他是方家的遺孤,背負著自己安在身上的使命。


    ——報仇,即使不顧生命安危。


    他能想象到裴輕舟會怎麽做,她一定會說,“別犯傻”,一定也會執意與他一起。


    如此,他就下不了決心。所以他不敢言。


    可對一個人的情,真的能掩藏得天衣無縫嗎?


    “你個傻小子,別跟我咬文嚼字。”笑楓子抄起竹竿,用相幡重重地打在萬子夜頭上,“你這德性,跟裴老三一個傻缺樣子。”


    萬子夜摸了摸頭,“阿舟的娘?”


    笑楓子翻了翻眼睛,“什麽阿舟的娘,要是她娘還算好了。你師父當年就是你這個樣子,才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女子嫁與他人。他失戀的時候,我們還陪著他喝了三天大酒,給社裏的兄弟們喝得天旋地轉,差點讓官差給抓了。”


    萬子夜聽出些門道,“原來您是空空社的人,想來分莊的奇門陣是您的手筆。”


    空空社,是江湖上的傳奇結社,傳聞社裏皆是奇人怪人。仔細一想,笑楓子和勞默倒符合空空社的氣質。


    “對啊。裴老三難得找我幫忙,豈有拒絕之理。”笑楓子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須,發覺不對,又用竹竿去敲,“你小子,轉移話題是吧。”


    相幡還未敲在萬子夜頭上,一隻皓腕便擋了過來。


    裴輕舟澈然的聲音響起,“笑前輩,你是不是欺負子夜?”


    萬子夜輕握住裴輕舟的手腕,赧然道:“阿舟,笑前輩是在提點我。”


    笑楓子手肘一撤,收回幡去,嘴裏念念有詞,“榆木腦袋,都是榆木腦袋。”碎碎念完,轉身找了塊幹淨地方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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