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將天壓得很低,雲州城裏的街巡忙得不可開交,官道上的積雪剛過半尺便有巡街的小廝打掃,街道兩旁堆得老高,路麵卻一直暢通無阻。


    城中,百姓除卻各掃門前雪,近來皆很少出門,城中的酒樓店鋪生意日漸清淡。


    宅子買在外城的商販早早打烊,草草捯飭後提前購置好年貨,便回了外城。


    隻有內城的不夜市巷中,照常開業,風雨無阻。


    城內,破霄樓旁的大湖在前夜凍結,湖邊的石亭之中幾個書生模樣的富貴青年一大早的披裘帶貂,手中提著扈從溫好的美酒,吟詩作對,投壺賞雪。


    不多時,一位蒼藍灰袍頭戴破舊氈帽的邋遢老頭牽著一匹喘噓的瘦馬無聲路過石亭。


    老頭麵容微僵,臉頰似乎被風雪凍的通紅,他眼皮微垂不過目光卻清明透徹,直勾勾的盯著亭子的富家子弟。


    或者說,盯著他們手中提著的酒壺。


    ……


    外城西南靠近牆角的一處私宅,與相鄰的其他住戶不同,這家立有牌匾的住宅大門半闔半掩。


    院落中的梅花開得正盛,偏角的長亭下,一中年男人閑散的坐在裘墊木椅之中,手裏捧著一隻雕花精致的溫熱銅爐。


    男人雖一身素袍,不過細看之下不難瞧見那身行頭非凡的做工。


    錦繡綢緞,縫製妖洲雪棉,腰間一塊方正溫潤寶玉,不難猜出此人非富即貴。


    少頃,半掩的大門外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叩門聲。


    亭中的男人眼中閃過片刻的疑惑,隨後不著痕跡的掩去了眼中的情緒,起身朝著大門迎去。


    門外迎麵而來的,正是那位蒼藍灰袍頭戴破舊氈帽,小廝模樣的山羊胡老者。


    “白先生?快快請進。”中年男人似乎有些訝異他不合乎時辰的到訪,不過還是躬身做請,對那邋遢老者恭敬不已,引著老者去向院裏亭下。


    畢竟雖然時辰有些偏差,但他等的確實是山羊胡老者。


    風塵仆仆的老者抖擻雪花零星的山羊胡須,拍了拍肩頭的落雪,撇頭瞧了瞧巷口兩側,這才不急不緩的頂著雪花入門。


    亭子中,中年男人引老者於石桌前坐下,廂房中早已恭候多時的奴婢奉來溫好的烈酒。


    中年男人取杯斟酒,遞到老者麵前,“白先生辛苦,還請先生先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一杯烈酒下肚,老者頓感舒坦,一身策馬趕路沾染的些許寒氣盡皆消散。


    老者咧開一口黃牙,吐出一口新鮮濁氣,酒杯向前推了推,道:“還是李當家知老夫嗜好,這鬼天氣不來一壺百濁釀當真難受得緊!”


    被稱作李當家的中年臉上隻是含笑,提著酒壺再為他斟滿一杯。


    “白先生此次來的似乎有些匆忙?往日不都是巳時三四刻左右相見,今日為何辰時不過便來了?”


    老者挑了挑眉,看著中年莫明一笑,道:“李當家倒是算得仔細。”


    “小心一點總沒錯的。”中年男人對老者的調笑渾不在意,語氣中沒有絲毫放鬆。


    “看來府守大人果然沒有看錯人,你不來做這監察使當真可惜了。”老者略惋惜的恭維一聲,隨即仰頭再灌一杯百濁釀。


    “白先生謬讚了,監察使之位可不是誰都能夠做的,李家大大小小的瑣事就已經夠我頭疼了。


    很多時候,我反而羨慕大哥的兒子,修嵐侄兒能夠順利拜入劍閣,從此不用再受凡俗困擾,一心隻求仙道,多好。”


    中年男人臉上似乎閃過片刻的羨慕之情,不過他的眼神平平,不起波瀾,無法看清他是真羨慕或者隻是為了接過話頭。


    中年男人目光一轉,視野望向庭院中的梅樹,眼中的情緒也全然消失不見。


    咧嘴輕笑兩聲,老者出言感歎道:“可惜,你若有靈根或許還真能修出個名堂來也說不一定。”


    同時,老者從懷裏摸出一封黑漆密信,拍在了石桌之上,敘舊到此為止,正事要緊。


    語氣一頓,看著自己手掌的老者臉上似有不快,道:“你不是問我為何來的早嗎,原因就在裏頭。”


    老者幹枯的手指敲了敲信封,隨即移開手掌,握住了中年麵前的酒壺,順勢提了過來。


    中年男人看著眼前的黑漆密信眉頭微皺,這個漆號代表著什麽他再清楚不過,即便不拆信封他也大致能夠猜出一二,“那邊的暗哨又被拔除了?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荒伏監察使的呈報早在秋末便已送了上去,不過內容老夫早已看過……”


    老者突然陰惻惻的咧嘴,似乎被烈酒所嗆一般:“呈報中說暗哨乃是被城外的人屠與幽州府守的個人恩怨所消耗。”


    “嗬,個人恩怨。先生可是查到了什麽?”對此顯然不信的中年男人將密信收入懷中,望著庭院中的梅花輕笑一聲問道。


    “嗬嗬,幽州將軍府的府守大人野心不小,老夫確實查不到他一絲痕跡,不過隻要做過了,就瞞不住,老夫的直覺一向不錯。”老者再飲一杯,不過話卻沒再說下去。


    但這並不妨礙中年男人理解他的意思,他的手掌輕輕的磨砂著溫熱銅爐,意味莫明的道:“沒有野心的人又怎麽會叛出劍閣呢,紙怎麽可能包得住火……”


    “另外,老夫的人看到城外還有兩個靈山的和尚……”


    “哦?”中年男人眉頭微蹙,輕疑一聲,略感意外。


    “李當家隻需如實上報,剩下的,上麵的人自會明白。”老者沒做解釋,百業亭中做到了他如今這樣的位置自然都是精銳,知道自己的職責,明白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


    不多時,外城西南一角,一位頭戴破舊氈帽,身穿蒼藍灰袍的邋遢老頭臉色微醺,踉蹌著出城而去,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李字匾額的私宅之中,賞梅的中年男人也一並消失無蹤。


    ……


    ……


    劍閣之中,不知何時來到清風樓三層的老劍聖麵帶擔憂,對著身前白衣若雪的傾城女子試探問道:“丫頭,你會不會說的太重了,萬一那小子轉了牛角尖怎麽辦?”


    案前的倩影有些不耐煩的把手中的狼毫一拋,筆杆穩穩掛上沉淵木筆架。


    “師父,您還是心太軟,師弟若真想修行傳承劍法,道心始終是他無法避免的一道坎,那日我或許說得重了,但都是實話。


    我能夠感覺得到,師弟的悟性非凡,一定能夠知我深意,還請師父不要多此一舉,隻管等著便是。”


    “額……丫頭,為師是想……”


    老劍聖罕見的鼓起勇氣,不過話尚未說完便被打斷。


    “師父,我該練貼了。”說著鍾離雪的眸子從老劍聖身上移開,帶著他的目光看了看房門,毫不猶豫的下了逐師令。


    “那……為師就不打擾你修行了,這就走,丫頭你好生修……”


    “師父,還請把門帶上。”


    “誒……”


    ……


    ……


    不過老劍聖從三樓下來卻並未馬上離開。


    自那日鍾師姐勸諫已過去了五日光景,江元也從心境突兀變得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漸漸走了出來。


    清風樓所在的小矮山下有片不大的靈泉瀑布,這幾日裏,江元一直在瀑布旁的草廬中靜思。


    快跨過化靈境的江元早已不懼嚴寒,況且他的莽荒煉體訣也突破晉升,體內氣血之力堪比遠古妖獸。


    鍾師姐的話並不難理解,不過卻給他很大震撼,不是劍九的修煉極為困難而令他知難而退,對於自己早前下定的決心他依舊矢誌不渝。


    鍾師姐是真的把他當作劍閣的弟子,當作師弟教誨。


    但是他卻並不這麽想,他雖然崇拜天下劍修皆出劍閣的霸氣,仰慕劍閣諸峰高深的劍法,但是心底裏卻並未把自己當作劍閣的一份子,即便他通過了劍閣的入門考驗。


    就像當初從無量河秘境回到七界山,他對師父所說的話一般,他想學劍,但隻是想學劍。


    正如老劍聖對他承諾的一樣,他不用以劍閣弟子的身份自居,這隻是他——一個七界山弟子要在劍閣學劍的表麵偽裝。


    在見鍾師姐之前他覺得這樣並沒有什麽不對,倒不如說正如了他的意。


    但是這些天裏,他的腦海之中常常響起鍾師姐宛若道音般的話語,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鍾師姐的道韻所影響,還是被自己內心對劍閣的那抹莫明自責愧疚所影響……


    他能夠體會到師姐話裏的期待,但此刻他覺得自己並不配留在清風樓中。


    草廬外瀑布縱橫的水聲正如他糟亂的思緒一般。


    “臭小子,讓得老夫好找!”廬外,一道略微氣急敗壞的聲音蓋過了瀑布的落水聲。


    江元愣神的看著老劍聖,隨即心中生出一抹羞愧,連帶著語調也變得低微:“前……前輩,您怎麽來了?”


    老劍聖皺了皺眉,直截了當的嗬斥道:“做劍修?就這麽做?!”


    江元麵色一黯,蠅蚊細語,嘴裏的話語一滯:“我……”


    老劍聖看著江元輕歎一聲,心中不免有些唏噓,年輕人還真是麻煩,不禁想起讓他從未操過心的鍾離雪,隨即看向江元的目光更加恨鐵不成鋼。


    “臭小子,你來老夫的劍閣究竟是想做劍修,還是想躲在山溝裏做個繡花的大姑娘!


    如此婆婆媽媽的,修什麽劍道!”


    江元聞言,臉色變得蒼白,心中的愧疚更甚。


    見他臉色更加蒼白,老劍聖表情不變,內心卻有些沒底,他不禁想著臭小子莫不是真被鍾丫頭的話影響生出了心魔不成?


    “唉,臭小子,隨老夫去個地方。”


    心中頓時有了計較的老劍聖也不管江元答應與否,袖袍一揮,卻是直接駕起祥雲帶著江元騰空而起。


    山中的寒風小了許多,雪花依舊紛揚,不過卻沒有一絲半毫落於老劍聖與江元身上。


    清風樓,三層的某個窗戶緩緩閉合,窗前的倩影柳眉微蹙,呼嘯的風雪中隱約隻聞她輕聲的呢喃:“難不成真是我說得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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