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受災嚴重,旱蝗影響深重,數以百萬計的百姓因其而流離失所,盜匪蜂起幾成燎原之勢。


    不過這一次因為有此前陝西民變的教訓在,明廷在第一時間派遣了大量的軍兵進入河南境內。


    三邊總督鄭崇儉正是因此,領兵進入河南境內,河南境內少數幾股成氣候的大寇,也因此而被剿滅。


    河南不比陝西,因為處於內地,河南省內沒有多少的馬匹,也沒有陝西那般複雜的地形,加上明軍不遺餘力的絞殺,因此一直都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流寇。


    不過這樣的局麵很快便發生了轉變。


    隨著陝西情勢越發的緊急,正在河南平叛的鄭崇儉受到調令,因此離開了河南,帶領著秦軍通過潼關,進入了陝西省的西安府內。


    秦軍的撤走,並沒有引起多少的波瀾,河南省內大部分的城池仍舊是遵循著往日的軌跡而活動。


    雖然因為旱蝗的影響,使得盜賊蜂起,但是那些盜賊在官兵的進擊之下要麽被全數擊潰,要麽便龜縮在山嶺穀地之間苟延殘喘。


    長時間的風平浪靜,長時間的隔絕,讓他們並沒有在意外部的威脅。


    無論是河南的官員還是士紳,都覺得殘存的那些盜匪掀不起任何的風浪、鬧不出多少的亂子。


    而這樣的輕視,也造就了他們的之後的苦果。


    萬家燈火春風陌,十裏綺羅明月天。


    崇禎十二年,正月十五日,元宵。


    元宵時節,燈會閱覽。


    明時的元宵,初八之時便已點燈,一直到正月十七的夜裏才落燈。


    白晝為市,熱鬧非凡,夜間燃燈,蔚為壯觀。


    開封府、杞縣。


    集市之中,花燈棟棟,行人往來,車水馬龍。


    城內的喧囂和城外的死寂,形成了鮮明了對比。


    一牆之隔,卻是兩個世界。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杞縣監牢之中,昏暗潮濕。


    橘紅色的燈火在黑暗之中幾乎微不可聞,元宵節假,隻剩下兩名獄卒值守在監牢內。


    說是值守,不如說是在玩樂。


    桌麵之上是酒樓送來的酒菜,兩名獄卒正慢條斯理飲酒吃菜,笑談著近來的收獲。


    除此之外,監牢的內部則是一片寂寥無聲。


    李信躺在冰冷的地麵之上,凝視著黑漆漆的天花板。


    歲九寒冬,單薄的囚衣如何能夠擋住寒冷的侵襲。


    但是身體的寒冷,卻不及李信心中一半的冰寒。


    “為什麽……”


    眼前是一片的黑暗,李信的眼眸毫無神采,恍若幽靜的深潭。


    李信想不明白,為什麽世道竟是這般的令人絕望。


    旱蝗連綿,顆粒無收,卻賦稅益重。


    千裏赤地,餓殍遍野,卻無人管領。


    那些往日裏自詡為百姓之父母的宦戚權貴,此刻卻是高高在上驕奢淫逸。


    那些平日裏滿口節是仁義道德的士紳鄉貴,此時卻是假公濟私享福作樂。


    城外餓殍遍地,無數的百姓無以為食,忍饑受凍,連一碗稀粥都是奢求。


    而這城內卻是正在舉辦著元宵燈會。


    王孫公子前呼後擁,鶯鶯燕燕環繞其間。


    酒樓高院之中賓客往來推杯換盞,入目之處皆是歌舞升平。


    李信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他的心中已經絕望。


    白日裏所受的鞭痕直到現在仍然還在隱隱的作痛,但是再如何疼痛也比不過他內心的痛苦。


    李信想不明白。


    聖賢書中無一不是導人向善,無一不是引人修身。


    各地的縣令、各地的知府皆是名列金榜,飽讀詩書。


    那些士紳鄉貴皆是詩書門第,建有私塾,自幼修習。


    但是為什麽麵對著百姓的苦難,國家的動蕩卻是視而不見,甚至反而還在飲酒作樂。


    百姓食不果腹、窮困潦倒,但即便如此,杞縣的縣令仍然還在不停地催征錢糧,賣兒賣女者、破家滅門者不計其數。


    那些士紳鄉貴,囤積糧食,抬高米價,趁機低價買進良田,買進奴婢。


    每日賑濟的糧食,隻有零星的一些米粥,很多的人都因此而死去。


    他拿出了家中的餘糧,但是數百石的糧食,對於杞縣來說都隻是杯水車薪,更不用說對於整個開封府了。


    他四處勸勉賑濟,但是換來的隻是眾人的白眼和緊閉的高門。


    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是最後的結果,那些冷眼旁觀,大發橫財的士紳鄉貴高枕無憂,聲色犬馬。


    而他現在卻是被冠以勾結盜匪的罪名下獄受刑,甚至連累家門,家破人亡。


    李信的心中痛苦,他想了無數個日夜,卻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些事情。


    街市之間的舞樂宛若魔音一般縈繞在李信的耳畔,折磨著李信的精神。


    李信眼神越發的渙散,心神也隨著那若有若無的舞樂之聲飄往天外,他知道他注定是出不了這監牢了。


    那些鄉紳將他視作異類,官府的官員將他視作叛賊,都欲要殺他而後快。


    李信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慘笑,說到底,還是他太過於幼稚,太過於可笑。


    竟然還相信公理,還相信道義。


    真是可笑……


    隻是……


    若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還是會堅持自己心中道義,不過他肯定不會重蹈原先的覆轍。


    隻可惜……


    這世界上,並沒有那麽多的如果……


    監牢之中燈火昏暗,橘紅色的燈火彷佛一陣便可以吹滅,李信看在眼中,隻覺得自己就像是這一盞微弱的燈火一般,四麵八方都是濃濃的黑暗。


    地牢之外,狂風呼嘯,透過狹小的風口吹入監牢之中,帶起陣陣恐怖的風吼聲。


    夜已深沉,往常這時,牢外的喧嘩之聲也應該停下,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牢外的喧嘩之聲不僅沒有停下反而還越來越大。


    異常的情況,讓監牢之中的囚徒之中也同樣是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李信眼神微動,下意識的向著狹小窗口看去,直覺告訴他此時的杞縣正有大事發生。


    喧囂聲越來越大,愈演愈烈,各式各樣的聲響匯聚在一起,因為相隔的聲音遙遠聽不真切,但卻是絕非是集市之中那種喧嘩……


    李信緩緩撐起了身軀,靠坐在監牢陰冷潮濕的牆麵之上,目視著身前黑暗的牢門。


    此時的監牢之中不少的囚徒也已經是從睡夢之中醒轉而來。


    “外麵怎麽這麽吵嚷?”


    監牢之中一眾囚徒皆是疑惑不解,


    “獄卒不見了?!”


    靠近監牢門口的牢房之中,有人發現了不對。


    再是如何,這監牢之中也應該留下一兩個人值守,但是原先值守的獄卒現在卻是不見了蹤影,不知道和何時已經離開了監牢。


    而最為重要的是,那些放在桌麵之上的菜肴都還沒有吃完,走的十分之急。


    麵對這突然消失的獄卒,還有牢外明顯非同尋常的喧嘩聲。


    牢房之中一眾囚徒皆是心緒浮動,浮想聯翩。


    不過這一切很快便又平息了下裏。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至近,伴隨著著戰馬的嘶鳴聲傳入了眾人的耳中。


    馬嘶人喧聲在牢外越來越大,很快便有人進入了牢房,隻聽腳步聲判斷來人起碼都有一二十人。


    李信轉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隔著牢房的牆壁,他自然是看不到牢方大門處景象,但是這一切都不影響他思緒的起伏。


    下一瞬間,監牢之中果然響起了那個他極為熟悉的聲音。


    “給我一個牢房一個牢房的搜,都搜仔細些!”


    李信的心神震動,黯淡的眼神在這一刻逐漸的明亮起來。


    腳步聲由遠至近,耀目的燈光照入了一棟棟昏暗的牢房之中,將整個牢房照耀的亮如白晝。


    “李公子,是李公子!”


    李信多日受刑,數日之間沒有進食和飲水,根本就沒有力氣站起身來。


    李信相貌俊朗,麵如冠玉,本是風度翩翩貴公子。


    但是現如今卻是麵色慘白,幾無人身,渾身上下血痕遍布,甚至染紅了囚衣。


    “李公子……”


    眾人見到李信淒慘如此,皆是淚流滿麵,哽咽難語。


    李信被眾人攙扶著走出了牢房。


    原本昏暗牢房此時已經是亮如白晝,四麵八方再不複往昔的黑暗。


    視野之中,正站在監牢的門口,一名身著紅袍的英武女將按刀而立,被一眾甲兵簇擁在最前方。


    那紅袍女將名為紅娘子,原是賣弄武藝的江湖兒女,後因為旱蝗,落草為匪,聚攏了不少的流民於杞縣不遠處的山林之間。


    而原先那位坐在杞縣的縣衙,搞搞在在的堂尊老爺,杞縣的知縣卻是恍若一條喪家之犬一般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李信張了張嘴,喉嚨湧動了一下,想要開口,但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信郎……”


    沉默的空氣最終還是被紅袍女將所打破。


    紅娘子看著李信如此淒慘的模樣,一瞬間便已經是紅了雙眼。


    “狗官!”


    紅娘子一腳將那跪在地上的杞縣縣令踹翻在地,怒聲令道。


    “給我拖下去,打上一百鞭,摘了他的腦袋,掛到城門上去。”


    “連家老小,一個不留,給我全都打殺了!”


    杞縣的縣令渾身一顫,神色驚懼,再不見往日坐於高堂之上的半點的囂張氣焰,顫聲道。


    “你你你……如何能夠不尊承諾……”


    杞縣縣令的話並沒有說完,兩名軍兵已經走了上來,一陣拳打腳踢,立時便已經將其打的說不出了話來。


    李信眼眸之中閃過一絲不忍,不過下一瞬間他的眼神之中那一抹不忍便已經是消散無隱,變得堅毅了起來。


    紅袍女將下完了命令,再度看向李信,而後神色閃過一絲猶豫,又想要重新下令。


    因為她記得李信心善,一直都不喜歡她殺心太重,濫用權力。


    “你做得對。”


    就在她準備再度下令,說放過那縣令家小的時候,李信的話語卻是肯定她此前的命令。


    紅娘子眼神微動,她已經是看到了李信眼眸之中的情緒。


    “是我以前錯了……”


    李信看著眼前的紅娘子,他已經理解了原先他一直都不明白的事情。


    對於這個將自己擄走,強行想要成婚的女子,李信的心中卻是並沒有任何的埋怨。


    哪怕他正是因為這一原因,被認定為是勾連賊寇,被關入大牢,甚至因此家破人亡。


    李信很清楚,他現在所遭受的這一切苦難,真正的原因並非如此,勾連流寇隻是一個引子,一個借口。


    沒有這一件事情發生,那些士紳鄉貴、那些官宦衙役還是會一樣找尋其他的借口,找尋其他的理由。


    “信郎……”


    紅娘子上前攙扶住了李信,她撫摸著李信手臂上的傷疤,眼淚一瞬間便流了下來。


    “是我害了你……”


    “不是因為你的原因。”


    李信搖了搖頭,他的聲音極為微弱,但是卻又極為堅定。


    “他們總能夠找到罪名,也總能夠找到借口。”


    他們總有理由,也總有借口。


    往昔之時,他們以“莫須有”的罪名,就可以將嶽飛置之於死地。


    想要殺他李信區區一個鄉紳,又有何難?


    李信已經是徹底放棄所有的幻想。


    紅娘子的凝視著李信的麵頰,李信的神色堅毅,眼神深邃如井,比起曾經,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李信和紅娘子兩人在眾人的簇擁之下,踏出了監牢之中。


    監牢之外的眾人見到李信也都不由自主的歡呼了起來,紛紛請見。


    李信往昔幾乎散盡家財賑濟災民,在杞縣內外的聲望極高。


    “娘子,你願意信我嗎?”


    李信握緊了紅娘子的手,他的眼神堅毅,令人心中不由自主想要信服。


    紅娘子身軀微震,她等了這麽長的時間,終於等到這一句娘子。


    “你告訴我,你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麽。”


    “計劃?”


    紅娘子眼神疑惑,沉吟了片刻之後回答道。


    “我一心一意,隻是為救信郎,沒有想過之後該當如何。”


    紅娘子的回答,其實李信早就清楚,之所以一問,也隻是為了後續作為鋪墊。


    “杞縣告破,便若石破天驚,官兵必然蜂擁而來,娘子不可能再返回往昔的故地,繼續安穩下去了……”


    “我們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紅娘子先是一驚,而後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身為一名女子,能夠在亂世之中活下來,甚至還能夠成為一方勢力的首領,這已經是證明了她的不凡之處。


    “信郎莫非已有計劃?”


    明月皎潔,宛如玉盤,清冷冰寒。


    李信並沒有回答紅娘子的話,他抬頭仰望著夜空的明月,徹底的下定了決心。


    “從今往後,我不再叫做李信,這個世間隻有李岩,再無李信。”


    他要做一塊磐石,一塊任憑千磨萬擊都屹立不倒的磐石。


    晚些還有一章,估計是卡點更新了,太晚了的話,各位書友可以等到明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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