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悠遠綿長的號角聲回蕩在黑水峪內的原野之上。


    高迎祥身披戰甲,左手執鞭,右手執令,立於前陣的高地之上。


    在他的身後,一麵紫色的大纛正在風中不斷的鼓蕩。


    號帶飛舞,旗纓搖曳。


    大纛之後,則是一大片綿綿無際的長槍之林。


    那一片片冷森森的寒芒,幾欲映寒陰沉的天空。


    這些步行持槍的軍卒正是闖軍序列之中的馬軍,他們並沒有騎行馬匹,而是將其放在了後方。


    能夠騎馬和能夠騎馬馬戰完全是兩碼事,道路泥濘戰馬難行,最後這一段還不如用腳走過去。


    而且他們要打的是攻堅戰,而非是野戰。


    “隆隆隆——”


    戰馬的馬蹄踐踏大地,掀起無數的泥點和草屑。


    馬背之上身穿著灰衣的闖軍精騎從戰場的兩翼快速的呼嘯而過。


    高迎祥抬起了頭,凝望著暗沉的天空。


    黑水峪此時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遠處不時有隱隱的雷聲傳來。


    陰雲再度開始匯聚而來,猶如黑雲壓城一般從遠方席卷而來。


    順天王賀國光、千公雞張二、鑽天鷂王成三人相繼來到高迎祥的身側。


    他們的到來讓高迎祥的目光微微轉動了一下。


    高迎祥沒有偏頭向著他們看去,而是低下頭,將目光放在了不遠處官兵設在黑水峪峪口的營地。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高迎祥的聲音沙啞低沉。


    “官兵援軍已至,盡皆邊疆精騎,後續部隊應該很快便至。”


    “若是衝脫不出,黑水峪便是你我之葬生之地。”


    高迎祥握緊了手中的令旗,最後的一輪進攻,他用五百餘名精騎的命生生的破開了峪口營地的大門。


    本來已經是將要徹底打破了官兵設在峪口的營地。


    但是就在最後的關頭,曹變蛟領著大隊的騎兵突然從峪外殺將而來,瞬間便衝散了他派出去攻營的部隊。


    人的名,樹的影。


    整個七十二營之中,沒有人不畏懼曹文詔,也沒有人不害怕曹變蛟。


    本來因為遭遇伏擊,被困於峪內,軍中士氣就低迷的可怕。


    而曹變蛟的到來,更是使得恐懼猶如瘟疫一般蔓延開來,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引發了大軍的崩潰。


    一直到退回了仙遊寺,高迎祥才重新集結整軍。


    “這一戰要是再敗,軍中的士氣便再也回不過來了……”


    高迎祥神色陰鬱,這一次他的目光向著左右兩方各看了一眼。


    “第一波的主攻由我麾下的馬軍強攻峪口營地,你們隻需要帶領本部兵馬擋住北山官兵營地之中的軍兵。”


    “我會派三千精騎護住你們側翼,如果曹變蛟來,由我麾下的精騎纏住他。”


    “這個時候,不要再存著保存實力的心思了……”


    張二、王成兩人皆是拱手應命。


    “闖王。”


    但是賀國光卻並沒有應下高迎祥委派給他的任務,而是上前了些許,開口道。


    賀國光神色萎靡,麵色慘白,嘴唇無血,如今他麾下隻剩下了四百餘名精騎,馬軍不過三百之數,其餘軍卒都已經是陷在了黑水峪的峪外。


    “我下麵隻有七百多騎,士氣不再,隻怕官兵火炮一轟就直接崩潰了。”


    “讓咱跟著你打峪口營地吧,我做先鋒,為你們鋪路……”


    賀國光眼神晦暗,語氣低沉無力。


    他的話也使得眾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好,這一次打峪口你來做先鋒,我派精騎跟著你一起向前。”


    高迎祥低下頭了,應下了賀國光的要求。


    “轟隆隆————”


    天邊的雷聲滾滾而來,一陣大風突襲而來。


    卷起了高迎祥身後無數的旌旗,天氣不再悶熱,連下了數日的雨水,氣溫正越發的寒冷。


    張二、王成還有賀國光三人都已經離開了高迎祥的身側,向著各自的兵馬所在位置奔馳而去,準備這最後一波的進攻。


    現在的雨水似乎又大了一些,雨水滴落在盔頂之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都被高迎祥聽在耳中。


    雨水順著盔頂滑落而下,最後沿著盔緣緩緩的滴落而下。


    高迎祥伸出了手,接住了滴落而來的雨水。


    連綿的陰雨使得道路泥濘不堪,上山的道路更是糟糕不已。


    他們隻能進攻位於峪口的營地,攻山需要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他根本付不起。


    高迎祥看著手中的雨水,心中百感交集。


    天時地利此前一直都不在他這一邊。


    在棧道的後半程一直是陰雨連綿,他們用了更長的時間走出棧道。


    而剛剛走出棧道不久,雨水便停息了下來,官兵在峪外埋伏,動用了大量的火炮和火器,讓他損失慘重不已。


    連攻多時,一直沒有下雨,官兵調動火炮占據高地,扼守路口,根本衝突不開。


    而現在終於要下雨,天時站在了他這一邊時,官兵的大隊援兵又將要到達了……


    高迎祥心中陰鬱,隻感覺有一塊大石壓在心上一般,難以喘息。


    耳畔低沉的號角聲陸續從四麵八方緩緩傳來,那是各營各隊抵達位置之後吹響的應旗號。


    號角聲陸續響起,連響十七聲。


    高迎祥也重新調整了好了情緒,現在並非是怨天尤人的時候,一切都還有機會!


    “嗚——————”


    一聲極為高昂的號角聲猛然響起,高迎祥的身後一麵赭黃色的旌旗隨即猛然被搖動。


    霎時之間,三萬餘名闖軍軍卒便猶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向著前方洶湧而進。


    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


    此時已經陷入了絕地,官兵擺出了要將他們人所有圍殲在峪中的態度。


    沒有人想要死,他們都想要活,都不想死。


    高迎祥正是以此將他們鼓動了起來。


    此時的闖軍重振旗鼓,全軍盡出,他們已經是徹底的陷入了瘋狂,做好了拚命的準備。


    ……


    “咚!”“咚!”“咚!”


    北上山腰,明軍大營。


    高亢激昂的戰鼓聲向著四麵八方緩緩傳播而去,在黑水峪的上空響徹。


    擂鼓的力士赤裸著上身,站立在雨中,猛烈的敲擊著身前的戰鼓。


    這數陣以來,孫傳庭皆是親臨前陣,沒有坐於中軍。


    自接站以來,在他的指揮之下,明軍兩戰兩捷,陣斬敵首賽馬超,斬首一千三百級,俘虜敵眾五千餘眾。


    他已經用行動證明了他並非是隻會一名死讀兵書的文官,而是真的具備將帥之才。


    雷聲已消,陰雨綿延。


    孫傳庭披甲仗劍,立於修築在營門後方稍許的望台之上。


    一眾罩袍束帶的甲士盡職盡責的環衛在望台之下。


    北山、峪口兩處軍營,早已經是沸騰一片。


    孫傳庭就如同定海神針一般佇立在望台之上,麵對著猶如潮水一般湧來的闖軍馬步騎兵,沒有人恐懼,沒有人慌張,也沒有人退縮。


    北山營地,大隊的營兵順著山道,正快速的向著山下奔走而去,馳援山下的營地。


    而在峪口之處,李遇春帶領著營兵守衛在營地之中,營內的營牆之上大批的軍卒站在其上,他們死死的堵住了峪口的方向。


    在營地之後,還有四五百名明軍的騎兵遊戈在外,一切的漏網之魚都無法逃過他們的追擊。


    峪口營地之前,大量的輔兵衛軍正在冒著大雨搶挖著溝壑,放置著各式各樣的障礙物。


    曹變蛟也帶領著騎兵出營而戰,他領著著一千餘名騎兵排布著大陣,列於營地之前不遠。


    陰雨連綿的黑水峪內平緩地帶之上,數股股上百人身穿著紅甲的明軍騎兵,正在和身穿著灰甲的闖軍精騎追逐拚殺。


    闖軍大陣緩緩壓來,三萬餘名闖軍馬步騎兵混雜而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做這最後一搏。


    “半個時辰……”


    孫傳庭轉頭看了一眼峪外的方向,距離曹變蛟帶來此時剛過了一刻鍾的時間,大概還需要堅持三刻的時間。


    三刻鍾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兵法有雲,圍師必闕。


    圍其三麵,當闕其一麵,所以示生路也。


    若是將四麵全部包圍,敵人見沒有活路,就會做困獸之鬥,拚死抵抗。


    而若是放開一條生路,那麽敵人就會一心逃跑,因而喪失鬥誌。


    孫傳庭通讀兵法,他自然是知道需要圍師必闕。


    但是他不敢放開任何一道口子。


    因為他不能夠給高迎祥任何逃出生天的機會。


    高迎祥是猛虎,一旦縱虎歸山,將會有無窮無盡的後患。


    雨水再度落下,而且越落越大,軍中的火炮和火銃已經是無法使用,這極大削弱了作戰的能力。


    這一戰,將會是麵對麵,陣對陣的近身白刃戰。


    這一戰,比拚的是兩軍軍卒的血氣。


    衛軍不堪戰,孫傳庭自然不會將所有的希望寄托於衛軍的身上。


    他提前派了一部千人督標營營兵前去馳援峪口。


    孫傳庭心中歎了一口氣,可惜他麾下的督標營成軍的時間太晚,若是再給他一些時間,此戰他能夠有更多的把握。


    “殺!!”


    山下猛然傳來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


    孫傳庭的思緒被打斷,他重新回頭看向山下的方向。


    曹變蛟帶領的騎兵已經是和闖軍的精騎短兵相接,纏鬥在一塊。


    闖軍軍兵馬步混雜在一起,拚命的阻攔曹變蛟帶領騎兵的突進,幹擾大陣。


    大隊的闖軍步卒列陣於北山之下,橫截在北山營地和峪口營地之間的,還有不少的精騎在其陣後遊戈徘徊,想要隔絕兩處營地。


    峪口的位置,大隊的闖軍步卒正在翻越溝壑,移開拒馬。


    他們趟過泥濘的地麵,艱難的向前不斷的推進。


    居高臨下看去,入目之處盡皆是闖軍攢動的人頭,視野之中盡皆是猶如潮水一般的闖軍軍卒。


    孫傳庭麵色沉穩,不斷的發布著一道接著一道軍令,指揮麾下的營兵迎戰,牽製闖軍的力量。


    盡人事,安天命,他現在隻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至於接下來的一切,勝負成敗則是上天該管的事情……


    孫傳庭眺望著洶湧而來的闖軍軍卒,他皺起了眉頭,戰事太過於焦灼,以致於他忘記了最為關鍵的一環。


    陳望在傳遞的書信之中,寫明是跟隨著高迎祥一路順著儻駱道而來。


    從現在的情形看來,高迎祥並沒有發現陳望。


    而這麽久以來,孫傳庭也沒有在黑水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儻駱道內一片寂靜,而在黑水峪四麵的群山之間也是沒有任何的響動。


    此時闖軍大隊向前,短兵相搏,若是陳望帶領兵馬奇襲闖軍後隊,必然使得其首尾難顧……


    ……


    黑水峪西山林間,被孫傳庭所想起的陳望,此時正從親衛的手中接過了屬於自己的三旗月明盔,將其戴在頭頂上。


    陳望戴上頭盔,而後再度緊了緊腰間的鞓帶。


    在確認了一切完備之後,陳望手按著馬鞍,隻一步便翻身躍上了自己棗紅馬的馬背之上。


    座下的棗紅馬感受到了主人已經騎乘了上來,輕輕的晃動了一下馬頭。


    陳望握住韁繩,輕輕的拍了拍身下棗紅馬的脖頸。


    這匹棗紅馬是曹文詔送來的賀禮,祝賀他升為漢中參將。


    是從西北馬商手中買來的名馬,比起一般的戰馬馬頭要高出不少,身形更為健壯。


    陳望低頭透過林間樹林的縫隙望向山下的黑水峪的峪口之處。


    在黑水峪的峪口之處,現在闖軍和明軍已經是短兵相接,纏鬥在了一起。


    闖軍密集如蟻,如山似海,一浪接著一浪不斷的衝擊著峪口的明軍營地,彷佛永不疲倦一般。


    戰鬥從一開始起,便已經是臻至白熱化。


    陳望偏頭向著左右各看了一眼。


    趙懷良、陳功兩人俱是頂盔貫甲,等候著他的軍令,身後一眾軍兵也是將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陳望握緊了手中的馬槊,深吸了一口氣後,雙腿輕輕一夾馬腹。


    “駕!”


    戰馬在韁繩的引導之下,緩緩向著林外走去。


    先是小步慢走,然後速度越來越快,變成了一路小跑。


    身後趙懷良、陳功兩人,並著一眾甲騎也是一起驅動座下的戰馬,向前而去。


    雨水迎麵而來,逆風輕撫而過。


    陳望目視著前方,手執著馬槊,越過了一根根的樹木。


    黑水峪內闖軍和明軍兩軍之間短兵相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沒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就在黑水峪的西麵的山坡之上,一隊騎兵正從林間緩緩踏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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