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頭關外流寇有四萬餘眾,猛攻雞頭關……其軍內多步隊饑兵,少精騎馬軍,雖打蠍子塊、高應得旗號,但實為小紅狼、混十萬部……」


    「近日以來流寇於略陽地區活動頻繁,雲集大軍,賊首李自成、六隊、祁總管、爭義王、仁義王等眾共計六營兵馬近六萬人,合攻沔縣……」


    孫傳庭眉頭緊蹙,牽引著戰馬行走在官道的旁側。


    前段時間,陳望將一封書信由漢中府飛馬傳遞而來,稟報清楚漢中府情況之後,還寫出了一項推測。


    「……無力分兵以防陽平、寧羌兩地。」


    「川北動蕩不休,川兵多援湖廣等地,川內因此空虛非常……」


    「闖賊明為進攻漢中,實則意圖南下入川……」


    這些時日以來,孫傳庭一直都在鳳翔府主持進剿,洪承疇坐鎮鞏昌府,兩人一東一西,不斷的縮進包圍網。


    陳望那邊的情況,孫傳庭很清楚。


    漢中府內陳望和周遇懋兩人麾下的正軍加起來才五千人。


    而現在闖軍有近十萬人馬分兵兩路進攻漢中府,雙方兵力懸殊,陳望那邊麵臨的壓力巨大,陳望甚至將駐紮在興安的部曲都調了回來。


    確實是無力再分兵防守陽平和寧羌兩地。


    現在駐守著興安州的,隻有興安守禦千戶所的數百名正軍,還有千餘民兵。


    所以對於陳望的來信,孫傳庭回信寬慰了一番,讓其守好沔縣、雞頭兩地,以防流寇進入漢中府內,其餘的不要太過於擔心。


    對於四川,自從崇禎七年之後,流寇便一直是敬而遠之。


    崇禎七年的時候,正是張獻忠風頭盛大之時,一度有超越高迎祥之勢。


    張獻忠當時領兵西進,一舉攻陷川東重鎮夔州。


    秦良玉率軍馳援,張獻忠兵潰敗走,而後秦良玉率軍追擊,與其子馬祥麟前後夾擊,大敗張獻忠。


    張獻忠僅以千騎得還,十數萬步騎一朝喪盡。


    川兵凶狠敢戰,猶以白杆兵最為善戰,流寇畏川兵更甚於畏遼兵。


    因為遼兵雖然厲害,但是遇到了隻要是往深山巨穀裏麵一鑽,遼兵就不會追擊,束手無策了。


    但是遇到川兵,往深山巨穀裏麵一鑽,川兵的戰力反而還因此更強了數分。


    四川多山,對於川兵來說,深山巨穀就像是回家歸鄉一般,在蜿蜒曲折的山嶺之間,川兵往往如履平地。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孫傳庭確實沒有想過李自成會有可能計劃往四川方向進軍。


    但是看到陳望在信中詳細的闡述了如今川北的情況之後,孫傳庭也開始思考是否有這一可能性。


    在經過了一番推演之後,孫傳庭得出的結論便是,不僅僅是有可能,而且這個可能性還是十分巨大。


    孫傳庭知道流寇們有著一套探聽情報的方法,也知道一些地方上明軍德行到底如何。


    養寇自重,與賊為伍,出賣情報,收錢放路,甚至連盔甲和兵仗都賣。


    為什麽孫傳庭覺得楊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麵張網不可取,正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這些事情是什麽的情況。


    計劃是好的,但是架不住執行的人有問題。


    流寇甚至不需要作戰,僅僅是拿出劫掠的金銀,便可以換取一條活路,突出包圍網之中。


    高迎祥當初地處鄖襄,卻是對於其他的府州內的情況極為了解,就是因為行賄散財,從各地的明軍口中得知了情報。


    川北空虛了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兵力調動也沒有任何的隱瞞。


    現在李自成恐怕對於川北的兵力、布防的虛實了解恐怕不比他少。


    候良柱麾下隻有兩千多的兵馬可以調動,需要防備的地方太多,根本無暇分身。


    而且就算是設下防禦,也擋不住李自成麾下的那麽多兵馬。


    川地多山,崎區難行,穀地山丘之間多有瘴氣,蛇蟲鼠蟻眾多,如今夏季將至,一旦李自成帶著流寇進入川內,此後進剿的難度將會驟然提升。


    最為重要的是,流寇一入四川便是過界,派兵過界進剿他的權限不足,還需要上報神情,等待著朝廷的許可。


    官道之上,一眾頭戴著笠盔,身穿著青衣,肩扛著長槍的軍兵正緩步前行。


    不同一般的軍伍,這些軍兵身上的軍服雖然也布滿了風塵,但是卻並不陳舊破敗。


    他們的眼神之中充斥著的不是漠然,而是朝氣。


    他們是陝西各營之中選拔出來的精銳,他們,是直屬孫傳庭麾下的督標營。


    【鑒於大環境如此,


    自建營起,先斬整齊王,後誅賽馬超,圍殺順天王、剿滅高迎祥,他們立下了不世的功勳。


    涇陽城外的挫折沒有擊垮他們,鄧忠引發的叛亂反而使得他們變得更為團結。


    「我軍先鋒已經進抵鳳縣以北,流寇駐守於鳳縣,約有萬眾……」


    塘馬的回報從前方傳來,孫傳庭收回了略微有些發散思緒。


    如今局勢危難,他能夠做的,唯有盡人事,而聽天命。


    ……


    沔縣城西,喊殺聲震天。


    「冬!」「冬!」「冬!」


    明軍戰鼓渾厚的鼓聲在原野的上空不斷回響著。


    從漢中府西想要進往沔縣,進入漢中盆地,在這個時節,隻有一條路可走。


    而這條必須要經過沔縣的西側,而沔縣的西側,正是東漢末年陽平關所在。


    劉備和曹操與漢中大動刀兵便是圍繞著此關展開。


    時過境遷,一切都已經改變,古陽平關的遺址雖然尚在,卻是早已經失去了防禦的作用。


    如今明軍所防守的地方,都是新修的防禦措施。


    陳望站在望台之上,從這裏舉目望去,可以遍覽整個戰場上的局勢。


    雞頭關的防務已經是被他交給了胡知義來管轄。


    陳望給胡知義留了兩部步兵,又抽調了一千五百名衛軍作為補防。


    這一千五百名衛軍是右、後兩處新修千戶所內的正軍,他們已經是經過了為期三個月的訓練,雖然一共的訓練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十天。


    野戰或許勉強,但是用於守城卻是綽綽有餘。


    陳望還給胡知義還留下了二十門虎蹲炮,十五門佛朗機炮,又將軍中庫存的三眼銃,還有換裝下來的三眼銃全部都留在了雞頭關。


    雞頭關易守難攻,小紅狼和混十萬兩人,一個上二十四營的營首,另外一個是中二十四營的營首,兩人都不怎麽出名,能力平平,麾下的部眾也並不精銳。


    他們兩部麾下能夠有這麽多的部眾,都是李自成調撥而來,根本沒有指揮這麽多人的才能。一直以來進攻都是采取最簡單的人海戰術,蟻附攻城。


    胡知義隻要不出關浪戰,那麽雞頭關就穩如泰山。


    所以陳望給胡知義的命令,就是緊守雞頭關。


    胡知義向來穩重,行事辦公皆是一板一眼,在鎮守興安州期間,將整個城池的防務都打理的井井有條。


    一路走來,不僅僅是陳望向前,胡知義、胡知禮、陳功還有唐世平和趙懷良,他們也都跟著一起在向前進。


    眾人之中陳功的年紀最小


    ,脾氣也是最差,很多時候陳功不拘小節,看起來輕浮,遊手好閑。


    但其實無論是什麽時候他都沒有忘記鍛煉武藝,磨練技藝,甚至耐下心來,看起了以前不曾看過的兵書。


    陳功尚且如此,其餘的眾人自然也都在努力的前行。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錢帛動人心,權勢使人迷。


    機遇難得,他們都很清楚,若是跟不上陳望的腳步,那麽終將會有人取代他們的位置,他們的仕途,他們的發展也將會抵達盡頭。


    「殺!


    !」


    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再度從遠處傳來,貫入了陳望的耳畔。


    蜂擁而來的流寇饑兵猶如一浪一浪的浪潮一般洶湧而來,他們瘋狂的呼喊著,發泄著,怒吼著。


    人潮黑壓壓逼迫而來,他們大部分的人原先都不過是普通的農夫獵戶,遵紀守法,老實本分。


    但是此刻卻是個個神情猙獰,瘋狂扭曲……


    饑餓早已經將他們逼成了惡鬼……


    大隊的流寇饑兵蜂擁而來,他們似乎想要用吼叫聲來激起身軀之中那殘存不多的體力,驅散他們的心中恐懼。


    「砰!砰!砰砰砰!


    」


    流寇饑民一波波的不斷的發起衝擊,但是無一例外,都在轉瞬之間便被擊得粉碎。


    排銃的爆響聲在漢水的上空回響,和奔流向東漢水發出的水聲匯雜在一起,演奏出了一曲死亡的喪歌。


    硝煙彌漫,銃聲震耳,衝鋒在前的一眾饑兵猶如被強風吹襲的麥田一般倒伏而下,死傷者相籍。


    入目之處,遍地是都是屍體和鮮血,一眾饑兵本就是士氣不高,此事遭逢大變,哪一個還有戰意?


    一眾饑兵皆是驚慌失措,想要向後奔逃,但是往往剛一轉頭,便被迎頭一刀砍在麵門之上,當場便倒在了地上。


    「不許退!衝上去!


    」


    在經曆了無數的戰事之後,流寇已經有了他們自己的一套的戰法,而闖軍之中,對於如何利用饑兵的戰法更是嫻熟。


    一般的流寇驅使饑兵進攻,一般來說隻是後跟著少量押陣步隊或馬軍,或是混雜部分的老匪,驅趕饑兵衝陣,消耗官兵的彈藥和體力。


    闖軍的戰法,則是在饑民後方,聚集大量的弓手,然後再安排著大批的用作衝陣的刀盾兵。


    他們用饑民為人肉盾牌來減弱明軍的火力,接陣之後後隊的弓手用漫射還擊,壓製明軍的銃兵和弓手。


    他們並不擔心是否誤傷,因為就算誤傷也無所謂,仗打到這個份上,本身就是拿著人命在填。


    刀盾兵則是作為押陣與督促作用,一旦明軍的陣列發生了動搖,他們便會立即衝鋒而去,尋機打開一個缺口。


    「嗚——————」


    伴隨著一聲高亢的角號聲,饑兵後方排列緊湊的流寇弓手驟然放開了手中的弓弦。


    數百米長的陣線之上,驟然響起無數彈棉花一樣的弓弦振動聲響。


    下一瞬間,無數的箭失掠空而起,密密麻麻的箭支幾乎在同時升上天空,宛如旱災之時的飛蝗群一般飛掠而來。


    「隱蔽!」


    寨牆之上,明軍的將校大聲的呼喊著。


    一眾軍兵皆是低下頭,伏下身,拿著盾牌舉起了盾牌,而沒有盾牌則是盡可能是將身軀盡可能的貼靠在寨牆之上。


    箭雨傾瀉而來,雖然早早的便出言警示,但總有人沒有來得及反應,或是因為倒黴被透過了狹小的縫隙所射中。


    寨牆之上,中箭的傷者痛苦的哀嚎著。


    但是


    他們的哀嚎聲很快便被牆外那幾欲穿雲裂石的喊殺聲所壓倒。


    天空之上大量的箭失一波一波的傾瀉而來,流寇隊列之中饑兵在這個時候被隊列之中手持著刀盾的步隊驅趕著向前。


    這個時候寨牆之上的明軍正處於被壓製的狀態,正是最好接近寨牆之上的機會。


    「彭!」「彭!」「彭!」


    流寇陣中,一股股白煙升騰而起,獨屬佛朗機炮的爆響聲一瞬間便已經是傳到了眾人的耳畔。


    大部分佛朗機炮的口徑都不大,但是再小的炮也是炮。


    很多修建的不是很堅固的寨牆都被擊穿或是被擊壞。


    寨牆之後再度爆發出一聲聲淒厲的慘叫,不少的軍兵被飛濺而出的木塊所濺傷。


    「嗚——————」


    流寇的陣中,號角聲再度響起,這一聲號角正是全軍進攻的信號。


    不過隨著數聲的巨響再在關口的上空響起,流寇陣中的號角聲也緊接著戛然而止。


    陳望布置在高地之上的八門發熕炮此時已經是發出了它們的怒吼。


    超過四斤的炮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線,然後狠狠的砸落在流寇的軍陣之中,一瞬間便帶起了無數的血霧和無數的殘肢斷臂。


    千裏鏡之下,陳望將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營地之中,一眾軍兵也因此受到了鼓舞,鼓聲也因此再度響亮了數分。


    本來已經快要湧到了寨牆近側的一眾流寇好不容鼓起來的勇氣再度被擊潰。


    大批的流寇猶如海水落潮一般向著後方再度退卻。


    陳望也將目光從身前的千裏鏡前移動了開來。


    李自成確實隻是虛張聲勢,這麽多日以來的進攻,一共隻投入了兩次精騎加入進攻。


    李自成真正的目的始終都是四川……


    陳望往前走了一步,雙手扶著身前的欄杆,目光向著北麵的更遠處看去。


    他麾下的軍兵太少了,大半的新兵,戰力並沒有多強。


    沔縣和寧羌,陳望隻能守得住一地,他必須要做出取舍。


    但雖然是選擇了放棄寧羌,但陳望也沒有選擇束手以待。


    他已經是將他所知道一切情報,都遞交給了孫傳庭和洪承疇。


    曆史或許會因此改變,也或許會向著未知的終點走去,使得他失去先知的一大優勢。


    但是這一切並不可怕,一切終將改變,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早一些改變,晚一些改變,其實影響並不大。


    大明積弊太重,就算沒有了李自成來攪動這天下風雲,也會有其他的人來引發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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