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心塔,第九層。


    塔頂有一石床,其上盤坐著一老僧,身披袈裟,滿麵褶皺,頭頂十二顆戒疤。


    雲缺在第九層站了好一會兒,老僧終於念完了經文。


    蒼老的眼皮好似有千斤重,抬得相當吃力。


    “修心塔,也叫鎮魔塔,本意為用來研修心境,鎮殺魔念……”


    “大師的魔念,可曾修淨了。”


    老僧無奈的搖頭,渾濁的老眼毫無光澤,一身死氣沉沉,生機暗淡。


    “魔與人,不過一字之差,是人,就有魔念。”


    “你是晦心禪師?”


    雲缺口中的晦心禪師,是天祈寺的方丈。


    老僧緩慢的點了下頭,讓人擔心他低下頭就永遠也抬不起來了。


    “連方丈都修不淨魔念,何必建這座修心塔,不如拆掉。”


    雲缺敲了敲結實的塔身,順著塔頂的窗口朝下看去,道:“大師不修佛法,卻鼓搗邪門歪道,養了些害人的血影,你死之後怕是入不得佛國淨土,隻能下地獄。”


    “天堂地獄一念間,貧僧隻求一死。”


    “你死後,可有黑舍利。”


    “貧僧早已破戒,修不出舍利。”


    “破的什麽戒。”


    “色戒,貧僧曾經被國師蠱惑,沾染了女色,注定沒有舍利。”


    “不打算報仇麽,反正還沒咽氣,大師努努力,說不定能把國師一起帶走。”


    晦心嗬嗬的笑了起來,笑得有氣無力。


    “貧僧全盛之際做不到,如今更做不到,天黑了,永夜將至……”


    晦心禪師詠了聲佛號,微笑著垂下了頭,呼吸漸弱,生機開始逐漸消散。


    即將不久於人世。


    他是個可憐人。


    原本德高望重,有望千古留名,可惜一步走錯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心魔滋生,隻好將自己困於修心塔。


    晦心禪師既可憐,又可恨。


    天祈寺淪落為養魔之地,一眾高僧成為血影神衛,他這位方丈脫不開幹係。


    這裏早已成了國師的魚塘,廟裏的僧眾,均為池塘中的魚兒,受人製衡,任人擺布。


    國師的手段,令人心寒。


    老僧將死,雲缺最後問道:“國師,究竟是何人,來自何處。”


    晦心禪師低垂著頭顱,用盡最後的氣息呢喃道:


    “夢幻泡影真如夢,鏡花水月一場空……”


    說罷,晦心在不動彈,生機暗淡,處於彌留階段。


    “夢幻泡影,鏡花水月。”


    從這兩句,雲缺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被鎮北王視為夢魘的存在。


    鏡月門。


    鏡月餘孽不止一個浮殊,恐怕還有更多。


    而鏡月門這個二十年前就該被剿滅的神秘門派,好像隱藏著更深的秘密。


    或許展現在世人麵前的鏡月門,不過是冰山一角。


    晦心將死,線索卻沒斷。


    雲缺走出修心塔,麵前是一個巨大的蛛絲繭。


    巨繭不斷的晃動消融,看得出吳壽正在拚命掙紮。


    琉璃站在一旁,令巨繭始終保持著堅固。


    另一側,戒堂長老晦明瞪著眼睛大口喘氣。


    他不敢妄動,因為脖子底下的那根蛛絲隻要還在,就能在瞬間割斷他的腦袋。


    雲缺抬手。


    琉璃立刻化作眼罩形態沿著雲缺的手臂重新爬上左眼。


    等了一小會,吳壽果然不負眾望,成功脫困。


    他先逃出的是上半身。


    出來後大口喘氣,臉色發紫。


    蛛絲繭內不僅封閉了空氣,連靈氣都被徹底隔絕,吳壽仗著金丹修為沒別憋死,換個築基早死多時。


    “妖女!”


    吳壽大喝,就要祭出自己的法器。


    能以蛛絲困人,必是妖族無疑。


    猛一抬頭,正瞧見雲缺,吳壽頓時大驚失色。


    他臉色變了幾變,好不容易擠出個訕訕的笑容,道:“是我太大意,一時不察中了妖人之計,幫主肯定斬殺了那血影,對不對。”


    雲缺點頭道:“是啊,砍成了渣,還在塔頂看到個老和尚,他說血影的本體是天祈寺的高僧。”


    吳壽故作驚訝:“是麽!我就說這幫禿驢沒安好心,原來他們都是妖僧!”


    吳壽大罵中突然斬出一劍,哢嚓一聲將戒堂長老晦明的腦袋給砍了下來。


    其他八大高僧已經被琉璃所殺,吳壽殺了最後的戒堂長老晦明,他打算毀滅證據,把所有的黑鍋都推給天祈寺的和尚。


    反正他被蛛絲困住,大可說自己也是受害者。


    殺掉晦明後,吳壽開始繼續掙脫蛛絲,道:“這地方邪得很,幫主咱們先走,等回去聚集弟兄再來。”


    “好哇。”雲缺拿出九冰劍。


    吳壽看得心頭一驚,接下來發現雲缺竟幫他斬著蛛絲,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幫著吳壽切蛛絲,雲缺忽然道:“二當家,也是鏡月門的人嘍。”


    吳壽差點答應出聲,緊接著神色一變。


    他剛想找個說辭,就見九冰劍突然從下而上掃了過來,直奔他的麵門。


    吳壽大驚之下祭出法器飛劍,硬生生擋下了九冰劍。


    “幫主這是何意!”吳壽驚呼。


    “別誤會,這不是意外,我故意的。”


    雲缺齜牙一笑,右手一震,九冰劍外浮現出斬骨刀的輪廓。


    呼!


    哢嚓!!


    一刀,崩碎了吳壽的飛劍。


    一串血珠迸濺,一條胳膊被斬了下來。


    吳壽大呼一聲疼得眼前發黑,他急忙以靈力封住傷口,心頭大震。


    他已經做了準備,防備對方突然出手。


    可即便如此還是丟了一隻手。


    更可怕的還在後邊,由於隻掙脫半個身子,吳壽的腳下動彈不得,根本無法逃走,隻能任人宰割。


    雲缺手裏的斬骨刀再次高高舉起,吳壽這次真的怕了。


    他有著強烈的預感。


    下一刀砍的肯定不是胳膊,而是他的腦袋!


    “等等!幫主手下留情!有話好說,幫主千萬別動手,別動手。”


    吳壽驚懼交加,接連祭出十幾件法器防身,但他自己很清楚,這些法器根本擋不住那把凶焰滔天的斬骨刀。


    雲缺緩緩的放下九冰劍。


    “既然地煞幫與天祈寺沆瀣一氣,你這位曾經的地煞幫幫主,肯定知道點什麽才對。”


    “我知道!我把知道的全說出來。”吳壽臉色蒼白,道:“幫主猜得沒錯,地煞幫的前身便是鏡月門下屬的地煞堂,而我是地煞堂的堂主。”


    “原來鏡月門的勢力如此雄厚,看來二十年前的鏡月門,不過是些小魚小蝦。”雲缺不無感慨。


    浮殊是如意堂堂主,吳壽是地煞堂堂主,從這兩位堂主展現出的金丹修為即可看出,當年被剿滅的鏡月門根本隻是個幌子。


    真正的鏡月門始終隱藏在黑暗裏,如一尊龐然大物,不知圖謀著什麽。


    “鏡月門的門主,又是何人。”雲缺道。


    吳壽猶豫了一下,他下意識的看了眼雲缺空著的手,低聲道:“鏡月門的門主……是國師。”


    果然如此,雲缺猜得沒錯。


    但他有一點想不通。


    鏡月門擁有著如此實力,當年何必裝出被鎮北王一路剿滅的假象。


    鏡月門蟄伏這二十年,又是為了什麽。


    “以國師的能耐,早該坐上皇帝的寶座。”雲缺道。


    “門主對皇位沒興趣,他很神秘,連我們這些堂主也所知不深,連真容都沒人見過,我隻知道國師一直在壯大著天策司,天策衛生吃人肉,神衛吞噬生魂,耗在天策司的人命數不勝數。”


    吳壽的聲音很低,生怕被人聽到似的,說話的時候不斷觀察四周。


    看他的樣子,對國師也就是鏡月門的門主十分忌憚,甚至畏懼。


    能讓一位金丹強者如此模樣,可見國師有多可怕。


    “國師是何修為。”雲缺道。


    “至少在金丹巔峰程度,我沒見過門主全力出手。”吳壽如實道。


    “既然天策司是用人命養出來的,之前你收集的那些孩童,也是給天策司送去的嘍。”雲缺的右眼微眯,殺機漸起。


    “不是!絕對不是!”


    吳壽心頭暗驚,急忙解釋:“那些孩子真的要送去熔城,我們地煞堂與天策司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要吃人大可自己掠去,我隻求財,熔城那邊給的可是真正的靈石。”


    這一點雲缺有些意外,看吳壽驚懼的模樣不似說謊。


    熔城的丹王絕不會真心實意的收徒,否則何必用靈石找地煞幫這種邪道的來買,直接大開山門,自然會有無數天賦不俗的孩童前往。


    丹王的心思雲缺沒興趣去揣摩,熔城的齷齪事,離著大唐太遠。


    他現在隻想揭開鏡月門真正的麵紗。


    別看吳壽說了不少,真正有用的東西其實並不多。


    無論鏡月門下設多少個堂口,多少個金丹強者在為其賣命,隻要擺上明麵來,雲缺根本不在乎。


    他真正在意的,是國師在大唐蟄伏二十年的真正企圖。


    如果有個人,擁有著隨時可以改朝換代的能力,他偏偏對皇位無動於衷,在旁觀,在窺探,在蟄伏,那這個人的真正目的比登上皇位要可怕得多。


    “鏡月門,到底在圖謀著什麽,二當家既然身為地煞堂堂主,應該不會毫無察覺。”雲缺話音漸冷。


    “應該是想將大唐徹底握在手心,畢竟有天祈學宮在,門主可能有些忌憚,要不然……”


    吳壽看似真誠的幫著分析推斷,他話沒說完,就見雲缺的手裏再次匯聚出斬骨刀的輪廓。


    這次的斬骨刀更加猩紅,宛若一頭凶魔!


    刀光霍霍,在雲缺手裏轟然斬落,直奔吳壽而來。


    吳壽嚇得三魂出竅,情急之下大喊道:“是聖子!門主的目的是鏡月聖子!”


    斬骨刀堪堪停在吳壽的腦袋上。


    刀上的凶氣刺得吳壽頭皮生疼,他毫不懷疑自己如果晚說那麽一瞬,整個人肯定已經兩半了。


    察覺到雲缺這次的出手帶著決然的殺意,吳壽終於怕了,不敢有半點隱瞞。


    “鏡花水月,以死博生,這八個字是我們鏡月門的理念,但很多人並不知道,這隻是上句,還有下句。”


    吳壽咽了口吐沫,心驚肉跳的道:


    “鏡花水月,以死博生,乾坤扭轉,聖子初臨。這才是鏡月門真正的理念,其中的含義沒人知道,究竟聖子是指一個人還是類似神明的存在,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這些堂主隱約能察覺到門內偶爾會出現有關迎接聖子的準備,譬如說大量的收集鮮血,或者在各地收集體質特殊的孩童。”


    吳壽道出的隱秘,令雲缺想起了當初在地煞幫的倉庫遇到血影的時候,血影並沒殺掉蘇小珊,而是將其劫走打算逃掉。


    本以為血影要將血食帶走,安全後在享用,原來是為了劫走蘇小珊。


    那孩子,應該屬於體質特殊的孩童一類。


    “鏡花水月,以死博生,乾坤扭轉,聖子初臨……”


    雲缺呢喃著這句隱晦的話,始終猜不出聖子究竟預示著什麽。


    抬頭望向吳壽,嚇得對方賭咒發誓,絕對再無隱瞞。


    “二當家,隻知道這些了?”


    “別的我真不知道!我發誓!哦對了!我還知道一點,其實沒什麽用處。”


    吳壽想起了什麽,道:“門主他,很年輕!年輕到令人詫異,就像個孩子一樣,我隻有一次機會見過門主的側臉,胖嘟嘟,看起來也就十多歲的樣子。”


    這份消息用處不大。


    鏡月門的門主自然不會是尋常人,外貌上與常人不同算不得意外。


    見吳壽實在沒什麽消息,雲缺手起劍落,把蛛絲繭斬開。


    吳壽終於脫困。


    他先將斷臂撿起來,神色誠懇道:“幫主今後盡管差遣,打聽鏡月門的隱秘我義不容辭!若有什麽線索,肯定第一時間稟報幫主得知。”


    吳壽知道他自己的用處是什麽。


    隻有將這份用處發揮出來,他才能保住自己的這條命。


    “那就辛苦二當家了。”雲缺拍了拍吳壽的斷臂,關切道:“趁熱乎或許還能接上,用些上好的續骨膏,有條胳膊總比沒有強得多。”


    “哎!好,好,我這就去找藥。”吳壽苦澀道。


    雲缺抬起手,比量出兩根手指。


    “二?幫主這是何意?”吳壽一臉迷惑。


    “兩次了,第一次引我到碧水湖,第二次引我入修心塔,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有下一次,二當家的這條命,我可要收回來嘍。”


    雲缺嗬嗬一笑,對著臉色鐵青的吳壽道。


    “其實碧水湖裏有水,知道那條大烏賊嗎。”雲缺現出一副回味之色,咂咂嘴,道:“味道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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