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


    夜已深,大窯村裏燈火通明。


    村後的大坑旁,擺設起供桌香燭,熱鬧非凡。


    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匯聚於此。


    因為今晚是大窯村一年一度最大的盛事,龍神祭。


    祭奠龍神,求龍神保佑來年大窯村能平安、豐收。


    與尋常的鄉下村落一樣,村民們在老村長的帶領下虔誠祈禱,隻不過大家藏在心裏的願望不是豐收之類的瑣事,而是另一樁大事。


    關乎村子裏每個人的未來,能否突破桎梏再上一層的希望。


    唯獨沒有祈禱的,是雲缺。


    不止今年的龍神祭,每一年大祭,雲缺都不會祈禱什麽,而是負責大祭的最重要一步。


    活祭。


    站在無底的大淵邊上,雲缺的手裏拎著死豬般無法動彈的清遠,嘴角掛著微笑。


    就像舉起了屠刀,即將開始營生的屠夫。


    等村民們祈禱完畢,村長搖著破舊的鈴鐺念念有詞,嘀嘀咕咕如同神棍。


    叮當的鈴聲在靜夜裏傳出極遠。


    漸漸的,漆黑的大淵裏出現了古怪的回應,仿佛坑底的黑暗活了過來。


    窸窸窣窣的響動先前還極小,隨著時間流逝,聲音變得越來越響,直至轟鳴陣陣!


    有東西,在大淵裏向上攀爬。


    大坑四周村民們變得安靜起來,人們的目光中遍布著複雜的神采。


    其中有憧憬,有畏懼,有貪婪,有戰栗……


    種種截然相反的目光在夜晚中交匯出古怪的神態。


    平日裏和藹可親的村民們,在今晚變得詭譎。


    所有人都在目不轉睛的盯著大淵深處的黑暗。


    村長叼起了沒有火光的煙杆子,吧嗒吧嗒的抽著。


    舌叔提著半壇子好酒,時不時的灌上一口。


    無臂的獵戶無聲的扭動著身軀,像蛇一樣在月下搖擺。


    後院的阿婆不斷張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隔壁廖大爺用手搓著探出超過了下巴的兩顆大牙。


    阿爹的身影在大淵旁猶如一麵石壁,默默肅立。


    阿娘換上了華貴的裙裝,八根辮子在身後緩緩起伏,宛若披風。


    小漁躲在人群最後,心驚膽戰的望著大祭詭異的場麵。


    她很想躲進水井裏。


    每一年的大祭對她來說都是一場恐怖的慶典。


    比起大窯村裏本就令她懼怕的村民,大淵下麵藏著的東西,更令她懼怕到戰栗。


    如果不是雲缺就站在大淵旁邊,小漁肯定會頭也不回的逃走。


    這場大祭帶給她的壓力實在太大。


    而壓力的來源,就是大祭的本身,也就是核心。


    龍神祭。


    祭龍神!


    在越來越近的轟鳴前,村長拎起早已準備好的大酒壇子,朝著大淵扔了進去,以唱腔道:


    “先喝一口酒呦!”


    酒壇墜落黑暗,過了不久傳來碎裂聲。


    並非落地裂開,而是被什麽東西咬碎的響動。


    接連扔進去三大壇子酒之後,村長又拎起供桌旁活的三牲,繼續往下扔。


    “再吃一口肉呦!”


    牛羊落進大淵發出驚恐的嘶鳴,不過叫聲很快被掐斷,骨骼碎裂的響動若隱若現。


    “龍神保平安呦!”


    村長在大淵旁跪伏了下去,拜祭龍神。


    村民們齊齊效仿,連舌叔與阿娘阿爹也一樣跪拜了下來。


    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出現。


    大窯村的一村大人,上百位堪比元嬰強者的大妖,竟朝著大淵跪拜!


    能讓大妖跪拜者,隻能是比大妖更強大的存在。


    轟隆,轟隆。


    大淵的黑暗裏,仿佛有龐然大物在朝上爬來。


    地麵開始出現震顫,大淵邊緣的沙石不斷朝著深淵滑落。


    跪拜的村民無不垂首,猶如臣服。


    唯獨雲缺。


    始終如故,一個人,傲立於大淵之上。


    人群後方,幾乎將腦瓜邁進土裏的小漁用驚懼與崇拜的目光望著遠處的哥哥。


    每年的這個時刻,都是小漁對哥哥崇拜到極致的時候。


    對妖族來說需要頂禮膜拜的恐怖存在,在她哥哥麵前卻宛若無物。


    不拜天地,不拜神佛!


    絕境中從不絕望,逆境中逆天而上!


    這,就是她的哥哥,一個生活在大窯村十八年的男娃。


    一個在死地中暗暗搏殺了十八年的傳奇!


    當村民開始祭拜的那一刻,預示著活祭開始。


    大淵的黑暗裏,有龐然大物的身影開始浮現。


    三牲之後,雲缺拿出了第二份活祭。


    卷縮成一團的吳十三。


    此時的吳十三呈現著巨大蜈蚣的妖身,奄奄一息,長爪在輕微抖動。


    困於元石中多日,吳十三幾乎已經絕望。


    他悔恨不已。


    恨自己不該找雲缺尋仇,明明不是人家對手還去找死,這下真就離死不遠了。


    瀕死的吳十三,還有個小小的希望。


    那就是他的家人。


    他堅信百足山的血蜈一族不會放棄他這個當代的天才。


    假以時日,他必定能成為大妖,成為百足山上的強者之一。


    正是這份微弱的希望,讓他能撐到如今。


    剛離開元石,吳十三立刻用盡所有的力量嘶吼起來。


    他要給百足山的同族傳信,他要呼喚救兵。


    然而當吳十三看到了自家的族人默然的站在遠處毫無出手征兆的那一刻,他的嘶吼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他看到了漆黑的大淵與燃著火把的祭台。


    “大祭……”吳十三忽然明悟,他瘋狂扭動,歇斯底裏的吼道:“不!我不要成為祭品!我不想死!爹快救我!救我啊!”


    哀嚎中的吳十三,被雲缺冷漠的甩了出去,直落大淵。


    巨大的蜈蚣之軀仿佛被黑暗吞沒,很快消失在大淵深處。


    唯有哀嚎聲不斷傳來。


    不過很快就被掐斷,再無聲息。


    大淵深處的黑暗裏,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攀爬傳來的響動依舊。


    轟隆,轟隆隆。


    直至一頭龐然大物在黑暗裏冒出了頭。


    連月光也無法穿透的大淵深處,出現一顆龍首!


    那是真正的龍首,碩大無比,長須飄動,威嚴如神邸。


    隻是這龍首的雙眼暗淡,並無絲毫神采,似行屍走肉。


    在龍首的齒縫間能看到大蜈蚣殘留的血肉。


    吳十三已經被吞噬,死得徹徹底底。


    當龍首從大淵裏探出之際,村長與村民們紛紛叩首,虔誠如信徒一般。


    那是對於王者的敬仰。


    對強者的臣服。


    龍首如死物,不曾關注大淵旁的任何人,隻是機械麻木的往上緩慢的爬著,仿佛要爬上天穹去吞吃日月。


    大口開合間,有雲霧四散。


    整個大淵被霧氣籠罩,越發章顯出神秘莫測。


    在眾人叩拜之際,雲缺將手裏拎著的清遠探了出去。


    “既然你滅我一族,開啟了戰爭,那麽這場戰爭何時結束,將由我來定。”


    雲缺鬆開了五指,清冷道:“再會吧,清遠,再會之時,我們請算總賬。”


    胖乎乎的清遠一動不動直勾勾的墜落大淵。


    龍首張開了大嘴。


    當落入龍口的時候,清遠才掙紮著清醒過來,可是已經晚了。


    哢嚓!哢嚓!


    獠牙交錯,血肉橫飛,清遠淒慘的叫聲在夜空裏傳遍大窯村。


    他成了第三份活祭。


    三牲,吳十三,清遠,接連吃下三份祭品的龍首依舊沒有退走的意思,隻是不再動彈,龍首探出大淵,形成一幕震撼人心的畫麵。


    就像黑漆漆的地府裏爬出來的,貪婪的沐浴著月光。


    大坑邊靜如死地。


    村長與村民們就像一個個雕像般一動不動,垂著頭,等待著龍首消失。


    雖然龍首如死物,可是隨著龍首浮現的妖王氣息令村長等人很難生出半點抗拒的念頭。


    境界壓製,天下生靈誰也逃不開的定律。


    除了雲缺。


    活祭結束,雲缺依舊站在大淵旁,默默的等了一會兒,他忽然將腳邊的一塊石頭踢了出去。


    石頭有鴨蛋大小,直接飛向大淵。


    啪一聲,砸在龍首的鼻子上。


    用石頭,砸妖王……


    雲缺的舉動堪稱驚世駭俗,聽到那一聲脆響,連村長都打了個寒顫。


    人群最後的小漁偷偷抬頭看去。


    大祭沒什麽意思,血腥又可怕,唯獨大祭後她哥哥的獨角戲,才真正難得一見。


    “吃夠了,該睡了,大家夥。”


    雲缺麵無表情的又踢出一塊更大的石頭,正好砸在龍首的腦門。


    啪!


    石頭碎裂,龍首輕微的晃了晃。


    依舊沒有退走的征兆,也沒有任何惱怒的表情,還是如之前一樣木納得宛如死物。


    “差不多得了,別太貪得無厭,祭品就這麽多,想吃等來年。”


    踢出兩塊石頭之後,雲缺嘀嘀咕咕的舉起了一塊上百斤的大石塊。


    猛地扔出,朝著龍首砸了過去。


    嘭!


    龍首被大石塊砸得下沉了幾尺,無神的目光緩緩轉向雲缺的方向,仿佛在與雲缺對視。


    若是常人,被龍首注視非得嚇到三魂出竅。


    可雲缺卻絲毫不懼。


    他很清楚這龍首的底細,雖然境界超越大妖,但其並無妖魂。


    因為妖魂被封印在雲缺的左眼深處。


    無神的龍首,可以用龍屍來形容,若讓其神魂歸位,妖龍出世,將引動天下真正的浩劫。


    一頭大妖都能輕易摧毀城池甚至是國度。


    如果一頭大妖之上的妖王出世,將是整個雲州的劫難。


    又找了一塊巨石,雲缺開始了扔石頭的遊戲,乒乒乓乓,硬生生將探出大淵的龍首在砸了回去。


    村長等人默默的注視著這一切。


    每當雲缺扔出一塊石頭砸中龍首,村長的眼皮就跟著跳一下。


    他們對雲缺既畏懼又覬覦。


    畏懼著雲缺眼裏的力量,覬覦著雲缺眼裏的龍魂。


    沉入大淵的龍首開始自行下墜,漸漸消失在黑暗深處。


    隨著龍首消失的,還有蟄伏在石壁上的一些黑影。


    那是來自大淵深處的蟲族。


    一頭最大的黑影在消失之前發出一聲沉悶的冷哼,傳遍了眾人的耳朵。


    小漁聽到這聲冷哼後不由自主的渾身顫抖起來。


    那冷哼聲,正來自當初抓住她的蟲族強者,若非雲缺潛入大淵,她早成了人家的點心。


    龍神祭在龍首呼嘯的墜落聲中結束。


    村長站起身,下意識的抹了把冷汗。


    其餘村民無不如此。


    龍首帶給他們的壓迫太過可怕,若非雲缺將龍首砸下去,他們實在沒有太好的辦法。


    砸妖王?


    他們也想,但沒人敢當真動手。


    因為他們知道妖王並沒死,而是處於神魂分離的狀態。


    雲缺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道:“大祭結束,回去睡覺嘍,第十八個年頭,好快呀,又長大一歲。”


    老村長笑嗬嗬的招呼眾人道:“回去吧回去吧,龍神顯靈,明年咱們大窯村肯定風調雨順哈哈。”


    壓抑的氣氛變得歡快起來。


    人們有說有笑的往村裏走,就連吳家的大人也一樣,笑聲爽朗。


    仿佛一個吳十三死掉對他來說毫不在乎。


    隻是在無人看到的眼底深處,閃爍著冷漠凶殘的暗芒。


    村子裏漸漸安靜下來。


    火把相繼熄滅,月光灑落,給這處幽靜的小村多添了幾分神秘。


    雲缺躺在自己的小屋裏,閉著眼,默默計算著時間。


    對他來說,每年的大祭僅僅是開始。


    大祭之後的劫難,才是真正的凶險。


    封印龍魂的弊端,將在年底的這一天竭盡顯現。


    當龍魂完全暴躁的時候,便是雲缺體會一次生死的時候。


    年年如此。


    十八個年頭,十八場生死劫!


    院子裏的井口深處,小漁仰著小臉兒,也在默默的等待著。


    她要陪著哥哥一起渡過年底的死劫。


    大窯村裏,黑漆漆的一個個屋子裏,村民們沒人入睡,全都在黑暗裏靜靜的等待著。


    他們已經等了十八個年頭。


    他們在等待著雲缺被龍魂反噬而死,好去爭奪龍魂的歸屬。


    隻要奪來一星半點的龍魂之力,就有機會讓他們衝破大妖境的桎梏,達到妖王之境!


    很多人都在等待著。


    為了各不相同的目的。


    在大窯村外的古林裏,一個龐然大物也在悄無聲息的等待著。


    許久後,它麵前的空地上走過一個身影。


    是個失去了雙臂的小胖子,腳步雖然緩慢,但走得還算穩當,腳下並不聲響,輕如狸貓。


    這人,正是清遠。


    “難纏的大窯村啊,怪不得沒人願意來,九死一生之地。”


    清遠站在空地上回首看向黑漆漆的村落,自嘲的搖了搖頭,低語著說道:“即便動用神通之力,也要失去雙臂才能騙過雲缺那小子的左眼,自成一界的瞳孔已經初步掌握了空間本源的力量,不能再讓他成長下去,得盡快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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