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全場嘩然,就連方子易也變了臉色。


    “劉大人說,我父親通巫……哈、哈哈,這玩笑開的也太大了些……”


    李醒獅心下一片茫然,卻見父親與賀管家對視一眼,其中意味叫人看不明白。


    無論如何,通巫的罪名實在太大,大瑞律法有載:


    ‘盜匪者,割耳刺麵,役十年。’


    ‘殺人者,視其緣由手段,斬或流。’


    ‘私交巫人,查實立斬;資敵叛國,極刑不赦,誅九族。’


    巫族之殘暴,實乃一代代中土百姓親身所曆,尤其末代巫主搜羅三千孩童血祭之事,更是距今不過數十年。這些蠻人出身南荒、天生孔武,打仗衝殺最是勇猛,其中更有部分通曉異術之人,或能控火驅水、或能喚蟲禦獸,往往一人就可抵擋百人之伍。四百年間,不斷有豪傑義士挺身反抗、卻也不斷被血腥鎮壓,直至本朝太祖皇帝橫空出世,這才解救億萬生民於水火。


    如今,大瑞朝政清明、百姓富足,巫人早已絕跡。但若是有人悄悄找到些巫族餘孽,給他們援助、教他們暗中修養,那麽隻需生出幾個天賦異稟的巫人,或許他們又會動那卷土重來的心思,屆時這錦繡中土,勢必再次生靈塗炭。


    “李當忍!你不說話,可是心虛麽?”


    劉知府提高了聲音,喝問道:“再問你一次,本官所說,你認是不認?”


    “他媽的……我還以為劉大人要給我安個什麽罪名,不曾想你跟我作耍來著。”


    李當忍笑了笑,竟好整以暇的伸出筷子夾了塊肉,“劉大人可知,我這筷子上夾的是什麽?”


    劉知府一怔,皺眉道:“你不要左顧言它!”


    “瞧,他不知道。兒啊,你說與劉大人聽聽。”


    李當忍把那塊肉送入口中,冷笑咀嚼。李醒獅咳嗽一聲,解釋道:“父親吃的是九色鶴肉,此鶴生長於西方洪澤,不僅肉質奇美,食之還有明眼眸、黑白發的功效。隻因這九色鶴常在大澤中央築巢,極難捕捉,所以每隻都值得百兩黃金。”


    “賢侄,我勸你莫要閑扯,趁早勸你父親認罪吧。”


    劉知府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本官在問罪,誰要聽你炫耀家底?”


    “劉大人,你當真好不曉事。”


    李醒獅輕輕搖頭,歎道:“我李家富貴如斯,就算盡情享樂揮霍,那也是幾輩子都用之不盡。我父親身為家主,何必放著諾大家業不要,反而冒險去與巫族餘孽結交?話說回來,那些自身都快死絕了的巫人,又能給我李家什麽好處?”


    這番話甚合情理,眾人聽了,都覺說的不錯。原本今日是李當忍大吉的日子,誰料酒喝一半,這劉知府卻突然給人家安個叛國的罪名、不由分說便要下手抓人,實在古怪。


    劉知府不知該如何反駁,喏喏半晌,指著李當忍道:“好好好,你是抵死也不打算認罪了,對否?”


    “罷了,既然知府大人認定我有罪,那請拿出憑據便是。”


    眼看劉知府把這後園涼亭當成了公堂,李當忍無奈苦笑:“否則僅憑你劉大人幾句言語,就想讓老子認了這抄家滅族的罪名,那可恕難從命!”


    憑據……憑據……


    劉知府咬牙切齒,心下大恨。我若有真憑實據,早拿出來摔在你李當忍老臉上,又何必在此多費口舌?原本硬著頭皮直接抓人倒也無妨,可誰料神武宗的人沒露麵,反而殺出個方子易從中作梗!


    劉知府胸中發悶,深深喘息幾口,放緩了語氣道:“李當忍,本官確實得到消息稱,你早年曾有資助巫人的舉動。既然你堅認無罪,那麽且跟我回一趟衙門,是非曲直,審過之後自見分曉。”


    “昏官,你打的算盤倒好,”


    方子易眉毛一挑,拍桌怒道:“你叫我這老友跟你回衙門,好讓你屈打成招嗎?明白告訴你,今日有我方子易在此,就見不得冤枉好人之事!”


    這老王八蛋!


    劉知府眼前一花,幾乎要被這文揚伯氣死,他自上任以來何時受過這等委屈?區區一個伯爵,倒也不算貴不可侵,偏偏方子易並非空有爵位的糟老頭,他還有諾大賢名做後盾。說起來,天下讀書人都承著文揚伯一份情,實是個打不得罵不得的棘手角色。


    就在劉知府一籌莫展時,突然四個仆從打扮的人走上前來,為首的是個黑臉漢子,隻聽他悠悠說道:“世風日下,朝廷知府親自抓人,竟還有人膽敢阻攔?這般心大,也不知到底生了幾顆腦袋呦……”


    此人身形壯碩,膚色黝黑,正是那來自雷部的厲大人。他抓住自己衣領,猛的一揚,身上破舊外衣便被撕個稀爛,露出裏麵所穿的黑色勁裝。另外三人一同除去外衣,內裏穿的樣式與厲大人一樣,不過顏色卻是灰色。


    不論黑灰,四人的左肩膀處,都繡著一道金色雷紋。


    後園聚集了數百人,隻要略知世事的,就曉得那道雷紋最早曾是山南呂氏麾下一支奇兵的標識。這支隊伍名叫‘奔雷衛’,首領號稱‘雷神’,人數雖少,卻每人都練有‘天刑五雷正法’,足以對抗種種巫族異人。待到呂氏得了天下,奔雷衛無需再上陣殺伐,於是改組為雷部,掌生掌殺、司法獨立,作為皇帝手中之利劍,掃蕩一切威脅江山穩固、皇室安危的敵人。


    雷部惡名遠揚,等閑百姓,誰願意跟這幫嗜血之徒扯上關係?眾賓客唯恐惹禍上身,有些膽小的,便悄悄摸摸離席而去,好在那些官差都把心放在涼亭中,倒也無人阻攔。其餘人見狀,哪裏還敢多待,霎時間數百賓客走空大半,剩下來的要麽與李家關係匪淺、真心擔憂李當忍安危,要麽是天生膽大的好事之人,專門留下瞧熱鬧,畢竟雷部非大案要案不辦,等閑可見不著一回。


    眼看厲大人總算露麵了,劉知府便無需再狐假虎威,因為那隻真老虎,眼下已經登台亮相。他暗鬆口氣,輕聲道:“厲大人,您看……”


    “文揚伯,下官雷部驅邪院使官厲昶,抓捕要犯李當忍,勞煩您讓個道。”


    厲大人掃了方子易一眼,低了低頭,算是見禮了。


    “雷部又如何,別人怕你,老朽可不怕!”


    方子易揚起老臉,硬是擋在李當忍身前,“你們這幫人,一慣隻會陷害忠良、哪在乎是非黑白?今日若拿不出我這老友資敵賣國的罪證,誰也別想把他帶走!”


    “文揚伯快別鬧了,您老一把年紀,好好在家修書育人才是正途,何苦跟我們過不去呢?”


    厲昶不見喜怒,淡淡說道:“您看我們再不順眼,也該知道雷部隻奉皇命行事。皇上向來對山南方氏推崇有加,您這麽做,不怕皇上寒心麽。”


    這厲大人無愧雷部出身、三言兩語便切中要害,方子易輕哼一聲,沒有反駁。他這六十多歲畢竟不是白活的,自然知道若非皇帝下令、雷部也不會無端跑來找麻煩,若說明打明跟皇帝對著幹,方子易雖然剛直,卻也沒有這種傻氣。


    可是……眼下在場之人中,還有誰能應付局麵?一則,方子易與李當忍相識甚久,兩人身份雖天差地別,但性情相投,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友;二則,方子易對於雷部的作風手段再清楚不過,倘若真的任由他們帶走李當忍,隻怕從此有去無回。


    古人雲: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人……


    一念及此,方子易撩開袍子,就地而坐,隔在厲昶與李當忍中間。


    厲昶皺眉道:“方老這是做什麽?”


    方子易淡淡道:“厲大人,你雷部奉皇命行事,老朽不能叫你為難。隻是我有一事不明,還請厲大人相告。”


    “方老請問。”


    “我那醒獅侄兒方才說過,他李家財產億萬,憑什麽放著好日子不過,反而跑去結交巫族餘孽?這樣做法,於他們又有何好處?”


    “雷部隻奉皇命行事……”


    “是了,是了,老朽自然知道,你不用強調。”


    方子易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我與李當忍相知匪淺,他為人懂分寸、知進退,絕不會惹出這等禍事。李家家大業大、遭人妒恨也屬正常,依老朽看來,想必此事乃是宵小傳出,妄圖擾亂聖心,借機鏟除商海對手。”


    “方老所言,未必沒有可能。”


    厲昶微笑道,方子易心下一喜,就聽厲昶又道:“隻是事關重大,李當忍是否清白,還是要審過查過才能知道。”


    李醒獅大急,若父親真落在雷部手中,有罪沒罪,還不全憑他們說了算?果見方子易臉色一沉,半晌,緩緩說道:“厲大人,咱們不妨打個折中,各退一步如何?”


    “哦?”


    眼看竟有人敢跟雷部討價還價,厲昶不禁笑了,饒有興致道:“方老此言何意?”


    “厲大人奉旨辦事,老朽本不該插手,隻是人命關天,倘若你們糊裏糊塗辦出了冤案錯案,又致皇上顏麵於何顧?不如這樣,你先將李當忍圈禁府中,老朽則與你一道進京麵聖,我敢以人頭擔保,定能解開其中誤會。”


    方子易這話一出,一旁劉知府頓時心生鄙夷,心知這老頭名氣雖大,可畢竟沒在官場廝混過、說話太也幼稚。若這案子真的隻是一樁不摻任何隱情的‘通巫’案、案犯是否無辜對皇帝來說也無關緊要,那麽何不交給刑部正常審理?既然此事由雷部接管,其結果,便隻可能是皇帝心中想要的那個結果。


    果然,厲昶聽了方子易異想天開的言語,哈哈一樂,隻當聽到笑話一般,轉頭便命手下抓人。


    “慢著!”


    方子易慌忙站起身,拚命攔下那三個驅邪使,“你們不能動手!不能動手!”


    “方老師,文揚伯……”


    厲昶麵上仍掛著笑、語氣卻漸漸陰寒,“……我本敬重您的名望,不願叫您難堪。您要是再一味胡攪蠻纏,我可真難辦了。”


    方子易怒道:“你待怎樣,莫非殺了我不成!”


    “老年人,別這麽大火氣。”


    厲昶清了清嗓子,對一名手下道:“小鄧,之前戶部侍郎王庭山的案子,他把同黨都招供出了麽?”


    “回稟院使,”


    那小鄧肅容道:“截止咱們離京前,王庭山共招認同黨四人。”


    “才四人?”


    厲昶眉頭微皺,有意無意往方子易瞧去,“我瞧不止吧,你可要好好審問,別讓那些歹人逍遙法外了。咱們雷部責任重大,對待案犯,不管他姓李還是姓方、是誰的門生還是故吏,都得一視同仁才行。”


    “屬下遵命!”


    那小鄧顯然明白長官心意,登時暴喝一聲。


    方子易聽了這兩人一唱一和,頓時麵如死灰。他雖沒有官職在身,卻有不少門生晚輩在朝中任職,雷部就如同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利劍,倘若因為自己的關係,而導致這把劍歪了偏了、恰好戳死幾個無辜晚輩,那可如何對得起他們?


    方子易有一身真正的文人傲骨、縱然殺身成仁也在所不惜,可越是這樣的人,越無法坐視他人受到自己的牽連。


    “好樣的,你們忠君愛國,都是好樣的……厲大人……嘿嘿……”


    方子易後退兩步,無比頹然。他轉頭看向李當忍,嘴唇蠕動,最終卻什麽也沒有說。


    “兄長不必如此。”


    李當忍此時酒醒大半,目光也漸漸澄清,當下緊緊握住方子易的手,“你肯為我仗義執言,老弟我已經很承你的情。”


    眼看連文揚伯也被人拿住命脈、敗下陣來,在場中人,還有誰能挽回局麵?李醒獅猛的抬起頭,看向園中某處角落,不料,期盼中的那三個人,竟然早已不見了!他們坐過的桌前卻留了一張紙條,相隔老遠,也不知上頭寫了些什麽。


    走了,都走了,就連段雲逍、柳夏、楊雲風他們也走了……


    看來不止普通客人怕惹禍上身,麵對大瑞雷部,神武宗也不願亂淌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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