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李醒獅隨柳思明來到天門峰三明閣,有值守弟子進去通報掌門,兩人便站在門外平台靜候。


    神武山仙名遠揚,一想到馬上要麵見那位一山之主,饒是李醒獅素來大膽,此刻也不禁有些彷徨。柳思明見他緊緊抿著嘴唇,知他心中緊張,於是笑問道:“孩子,你瞧這試劍坪的景色,比之西風崖如何?”


    試劍坪規模宏大、形如巨尺,東西南三邊臨空,唯有北端是一堵山壁,三明閣正是靠山而建。此處孤高空曠、四周沒什麽看頭,李醒獅目無著落,不免有些不以為然。可當他目光定在正前方時,登時輕輕‘啊’了一聲,再也挪不開眼睛。


    柳思明站在一旁,見身邊年輕人露出驚訝神色,於是嗬嗬一笑、撫須不語。


    原來,三明閣坐北朝南、方位極正,站在大門正中心向前望去,腳下的試劍坪便如同一道劍鋒、將蒼穹筆直切開。無怪李醒獅驚訝,天地在眼前一分為二,試問哪個男兒誰能對此無動於衷?什麽雲海什麽山色,跟這等莊嚴氣勢一比,全成了可有可無的佐料。


    李醒獅潛心感悟,胸中漸漸騰起一股昂然之情。他呼出濁氣,情不自禁吟道:“無意驕矜小天下,隻緣身在天門中;笑傲四海真豪邁,不及神武一山翁!”


    “好!好一個‘笑傲四海真豪邁,不及神武一山翁’!”


    柳思明哈哈大笑,他在山中修道多年、對各峰景色早已瞧得膩了,此時受李醒獅感染,竟有那麽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光。他拍了拍身邊年輕人,大讚道:“賢侄啊賢侄,我原以為富家子弟多是不學無術之輩,不曾想你腹中卻頗有墨水,竟能出口成章!”


    “柳伯伯謬讚了,”


    李醒獅聽他誇的厲害,登時臉上一紅,“我興之所至,隨口做了一首打油詩,其實是上不得台麵的。”


    “你柳伯伯不通詩詞、說不出文采好壞,可那字裏行間的氣魄卻是能品得出來。”


    柳思明撫須而歎:“當忍老弟自己沒讀過幾本書,倒教出了一個才貌雙全的好兒子,不簡單呐!”


    李當忍若在天有靈,聽到這話,怕也要捏著鼻子臉紅不已。他粗人一個,兩句不離日爹、三句便要幹娘,教兒子爆粗罵街那是得心應手,可若指望他傳授詩書禮儀、琴棋書畫,那李醒獅怕是早十年前就沒爹了。


    李醒獅苦笑一聲,心知自己往日所學,全賴‘黃先生’的悉心教導。他想起那位化名‘黃先生’、實則有著天大來頭的太祖皇長孫,一時默默無言。


    從承安二年到承安十年,八年相處,李醒獅對‘黃先生’是既怕且敬。他曉得‘黃先生’嚴厲歸嚴厲、其實是打心眼希望自己這個學生能夠成材。小孩子不好管,大戶人家的少爺千金尤其如此,有些教書先生給人請進府裏,學生若聽話便罷,若不聽話、就幹脆各幹各的,說來就跟請了一個留著胡須的奶媽子並無兩樣。


    ‘黃先生’則不同,學生做錯事背錯書、他是真敢往死裏抽的,李夫人還在的時候可沒少為這個掉眼淚。好在他下手雖狠,戒尺卻隻往手和腚招呼,絕不打頭、絕不碰臉。甚至有時李醒獅頑皮的狠了、李當忍私下賞給他幾個耳光,若給‘黃先生’曉得,定然氣得跳腳去跟老爺對罵:‘我的學生,你憑什麽教訓?!’


    柳思明見李醒獅良久不語,還道他是思念亡父,於是勸慰道:“孩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要看得開些,才好叫你父親安息。”


    “柳伯伯,我曉得的。”


    李醒獅回過神來,想了想,猶豫問道:“您說,這世上真有投胎轉世這種事麽?”


    “有的。”


    李醒獅和柳思明均是一怔,這兩個字並非出自他二人之口,而是從身後傳來。他們轉過身,卻見一個身材修長、清正儒雅的中年人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竟連柳思明都未曾察覺。


    “思明見過掌門師兄!”


    柳思明連忙行禮,眼見李醒獅還在發呆,隻好輕輕拽了他一下。


    李醒獅‘哦’了一聲,忙有樣學樣道:“晚輩李醒獅,見過神武宗掌門真人。”


    “李公子無需多禮,請進來坐吧。”


    武思空回以微笑,將二人讓進閣內。到得廳上,李醒獅挨著柳思明坐下,手腳緊緊並在一起,看起來頗有些局促之意。


    “李公子不必緊張,今日請你來此,不過是閑聊幾句罷了。”


    武思空笑了笑,又道:“方才在門外,李公子何以問起輪回轉世一事?”


    “人死化鬼、投胎轉世,這些玄怪之事本就令凡夫俗子好奇,晚輩便隨口一問……”


    李醒獅略一猶豫,低聲道:“您方才說……是有這回事的?”


    柳思明皺了皺眉,顯然不想兩人在這些事上多費口舌,卻聽武思空額首道:“大道循環,轉世一說確非虛言。不過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裏,那些自稱突然開竅、能記前生往事的人,則多半是聳人聽聞罷了。”


    李醒獅心下一緊,忙道:“這是為何?”


    武思空淡淡道:“人這一生所記所憶、皆是銘記在頭顱腦髓之中,故常有頭部受創致使失憶之事發生。魂魄轉世後,另得肉身、新獲頭腦,本就空空蕩蕩無可忘,又能記起些什麽呢?”


    “晚輩明白了。”


    李醒獅思索片刻,輕聲道:“這前生今世之間的關係,就如同鐵錘融化打成剪刀,鐵仍是那些鐵,兩種物件卻是截然不同了。要從剪刀身上找出鐵錘的影子,那更是無從找起。”他此刻知曉世上當真有轉世投胎一事,雖說跟自己以為的不大一樣,但依舊替亡故的父母雙親感到慰藉。


    武思空眼中閃過一抹讚賞,對柳思明道:“柳師弟,我知你觀人眼光一向不差,你想讓李公子留在山上,恐怕不光是因為與他父親交好,許是也有些愛才之心在裏麵吧?”


    柳思明稽首道:“掌門師兄明鑒,確是如此。我觀這孩子三華靈光,不敢說他有絕頂修道天資、至少是勝過思明年輕之時了。”


    “此言不虛。我方才下到一層,恰好見到李公子慷慨賦詩的瀟灑風采,我不忍煞此風景,因此便多瞧了一會兒。”


    武思空微笑說道:“以為兄的眼光看來,李公子應是‘先天三華聚頂’之人。”


    “什麽?!”


    柳思明暴吼一聲,倒把李醒獅嚇了一跳,“掌門師兄,此言當真?!”


    “這是不好說的,道途長遠,為兄自己尚在奮力前行,也難保不會有看走眼的時候。”


    武思空是何等樣人,若無幾分把握、豈會隨意開口?柳思明心知自家掌門向來是這般謙遜做派,轉頭狠狠拍在李醒獅肩頭,大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這孩子竟有如此造化!”


    李醒獅肉體凡軀、幾乎給這一掌拍到地下,不禁齜牙咧嘴道:“柳伯伯,您先告訴我什麽是‘先天三華聚頂’,再打也不遲。”


    “好,我便說於你聽聽,也好叫你曉得自己有多幸運。”


    柳思明老懷大暢、拚命撫須,“所謂‘天有三輝日月星、人有三華精氣神’,其中‘精’為骨血、‘氣’為內息、‘神’為魂魄。天下修煉功法眾多,歸根結底煉來煉去,其實煉得都是這‘精氣神’三華。而極少數人,先天三華靈光便盛於常人,乃是天賜的修道根骨。一載之功,抵得上旁人十年苦修!”


    說到這裏,他嗬嗬一笑,輕拍李醒獅肩膀,“你說,你是不是走大運了啊?”


    柳思明的話並不難懂,哩哩啦啦一大串,總之無非‘天資了得’四個字。李醒獅心頭一熱,隨即又冷靜下來,心想自己能不能留在神武山尚在兩可,更勿論別的了。


    武思空觀他神色,已知其心中所想,微笑道:“李公子,你上山有多久了?”


    李醒獅答道:“晚輩上山,至今是第十六日。”


    “山中景色如何?”


    “或縹緲若仙、或雄奇壯偉,皆是俗世中難能一見的奇景。”


    “是啊,‘笑傲四海真豪邁,不及神武一山翁’……”


    武思空輕吟兩遍,語中有些感慨,“李公子此言,正是神武宗開山祖師一生之寫照。祖師俗家姓劉、雙名‘劍玄’,千年前以劍道、身法、丹術冠絕天下,世人便尊稱其為‘劉三明’,意既明悟三項絕藝。他出家入道後,舍棄俗名、沿用‘三明’二字,乃有我山祖師三明真人。”


    李醒獅默默聽著,不知他為何說起這些古早之事。柳思明卻是麵露喜色,知道在掌門師兄心裏、對眼前這年輕人應是已經有了接納之意。果然,武思空微笑又道:“我神武宗收徒傳道,第一看重心性、第二考量資質。你根骨絕佳、資質是不消說了,心性如何、我也已然有所了解。孩子,雖說你身涉瑞國刑事、與我山門規相悖,可你若能放下凡塵舊怨,我神武宗便能破例收你為徒。”


    李醒獅聽到他前半段話、當真又驚又喜,待聽到後麵時,一顆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昨天在天雲峰西風崖,柳思明便告知他不要在掌門人麵前‘跟過去過不去’,李醒獅前後思量,已察出其中意味。今早兩人動身來這三明閣時,柳思明又拐彎抹角的叮囑了他一次,李醒獅嘴上說著明白,可心中實在亂如麻團,幹脆壓下不想。


    此時此刻,武思空已然挑明了條件、就等著他點頭答應,生意一旦談成,雙方你收徒來我拜師,可謂皆大歡喜。至於李當忍是誰、賀永年又是為誰家而死,芝麻爛穀之事,何必計較太多?做賣買嘛,哪能沒點饒頭。


    一時間,武思空溫和注視、柳思明眼色緊張,全等著眼前的年輕人給出答案。


    李醒獅沉默半晌,歎道:“晚輩放不下。”


    武思空溫聲道:“過往事已成過往、未來事仍是未來,你若不願前行,此生難得解脫。”


    李醒獅沉聲道:“晚輩可以繼續前行,那些永遠留在原地之人,又該如何?”


    武思空笑了笑,隻說一句“可惜”。


    “前輩,我家在東陽府本是第一號富貴人家,漫說東陽本地,便算捎上周邊數個州縣,論財力論人脈,也無人可與我家相比……”


    柳思明心下一驚、拚命給李醒獅拋出眼色示意住嘴,武思空卻隻是靜靜聽著,“……我家有錢,不靠搶不靠偷,全數是我父親一分一厘打拚而來。下人們要糊口、夥計們要養家、城裏百姓要橋要路、衙門官爺納妾摸奶,總之要什麽給什麽,我爹每年幾千幾萬兩銀子撒出去、眉頭都不皺一下。如此,總算得了一個‘為富卻仁’的好名聲。”


    說到這裏,李醒獅搖頭苦笑,“說來我爹這人真沒什麽壞處,天下那麽多該死沒死的人、一個活得比一個滋潤,憑什麽他就非死不可?老天爺不講公道,我身為人子卻沒法忘懷!”


    “孩子,你說錯了。”


    武思空淡淡道:“你父親觸犯國法、並非死於私人仇怨,何來天道不公?”


    “不該死的人死了,便是不公!”


    “嗯,你想報仇麽?”


    報仇……


    李醒獅心下有些茫然,究竟找誰報仇?


    劉知府、厲昶、緋霜、還是承安皇帝?化名黃先生的呂琰該不該死?他可是一切的起因!李醒獅雙眼通紅,一時間隻覺處處是死敵、人人是凶手。他深深呼吸,沉聲道:“我自然是想報仇的。不論法理如何,我心知父親乃是替人枉死,這便夠了。”


    “原來如此,”


    武思空點點頭,平靜說道:“你為何不暫時假裝放下仇恨,待拜入我山、修道有成後,自管去找機會手刃仇人,如此不好麽?”


    “晚輩先前確實有這想法,隻不過我沒把握能在您麵前蒙混過關,所以幹脆實話實說。”


    話已說到這份上,李醒獅索性豁出去了,他看向柳思明,歉疚道:“柳伯伯,對不住,今次叫您白費苦心了。”


    “你這孩子,倒真實誠!”


    柳思明長歎一聲,苦笑道:“掌門師兄,您看……”


    “無妨,愛恨情仇,本就不是那麽容易勘破的。”


    武思空依舊是那般雲淡風輕的神色,溫聲對李醒獅道:“孩子,你既如此坦蕩,我便也有話直說。神武宗立世千年,莫說收留一個瑞國逃犯、便是大瑞舉國來攻,我山也擔得起這個風險,隻是……你須得告訴我三個字:憑什麽?”


    憑什麽。


    簡簡單單三個字,一無譏諷、二無戲謔,卻噎得人說不出話來。他見李醒獅臉色漲紅,於是笑了笑,又道:“換個說法吧,我神武宗願意破例收你入門、你卻不肯放下心中執念,孩子,這樣公平麽?”


    李醒獅咬了咬牙,低聲道:“不公平。”


    “掌門師兄,你……你何必……”


    柳思明見他太過咄咄逼人,正想說點什麽,武思空已然衝他抬起手掌,淡然道:“我在跟李公子說話,柳師弟,請你噤聲。”


    “柳伯伯,小侄辜負了您的好意,本已無地自容,您何必再為我求什麽情?這便請您送我下山吧。”


    李醒獅慘然一笑、剛站起身,卻聽武思空又道:“李公子勿要著急。”


    李醒獅今日給他消遣夠了,少爺脾氣登時發作,冷著臉道:“前輩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武思空恍若未覺,自顧自道:“你若下山,時刻會有性命之憂。神武宗雖不能收你為徒,卻也不是非要趕走你不可。”


    “前輩好意,晚輩心領了。”


    李醒獅心下羞怒,強自鎮定道:“隻是在我看來,便算在山下東躲西藏,也好過每天白吃白喝、看人臉色過活。”


    “李公子身形昂藏、一表人才,自然絕非白吃白喝之輩。”


    武思空頓了頓,微笑道:“三明閣共有七層,眼下卻隻有一個小童打掃,有些地方或是夠不著、或是想不到,每每蹭我一袖灰塵,令人苦惱。不如你留在山上,負責這三明閣的灑掃事務如何?”


    李醒獅難以置信道:“你叫我留在這裏掃地?!”


    柳思明呆了一呆,心知掌門此舉必有深意,忙道:“掃地好掃地好,世人常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見能把這活兒幹好了也不簡單呐!”


    武思空不置可否,淡然道:“李公子意下如何?”


    李醒獅心中天人交戰、臉上忽白忽紅。掃地擦桌、具是賤役,可自己眼下早不是什麽李大少爺,憑力氣吃飯、倒也不算給祖宗丟人,等過個幾年、東陽府那些風波緩和之後,再下山謀生也無不可。


    一念及此,李醒獅艱難說道:“好……好……掃地可以,敢問前輩,我從何時開始……開始……上工?”


    “明日如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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