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下午、俏兒被李醒獅揪出原形之後,此後幾日,果然依言不再躲他。


    小丫頭與風鈴一樣、正是活潑愛鬧的年紀,無奈身份低微、生性膽小,想來在這神武仙山也交不到什麽朋友,一旦把李醒獅當成自己人,那畏懼之心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每每見了他、直比忠犬遇主還要開心。


    於李醒獅而言,雖說他與楊雲風等一幹弟子廝混熟絡,可畢竟雙方身份有別,總不好過多攪擾他們修煉。眼下遇到小雜役俏兒,兩人每日一起幹活說笑,也算給這枯燥的山中時光增加了些許趣味。他曾問起俏兒來曆,小丫頭滿臉茫然、支支吾吾說不明白,好似壓根不知爹娘是誰。


    兩人初遇那天,李醒獅心中雖有疑慮、卻也不敢輕下斷言。俏兒情緒易變、表情動作總是過分浮誇,已不能用小女兒家嬌憨來形容,經過多日相處,他可以確信,這小丫頭應是患有癡鈍之症無疑。


    癡鈍症與瘋病不同,說白了,就是有點傻。


    民間醫士認為,此症是由於母體安胎不當、患兒心竅缺失致使憨傻,所以那些辦了錯事蠢事的人、總免不了被罵上一句‘缺心眼兒’。常人發了瘋病,一般事出有因,隻消找出根結所在、未必便醫治不好;而這癡鈍症則是生來如此,從沒聽說有藥可醫。李醒獅昔日也曾在街上見過幾次癡鈍之人,明明一把年紀、卻嬉笑怒罵不能自控,給人當做傻子指指點點,瞧來很是可憐。


    既知俏兒與常人不同,李醒獅與她說話時便刻意多加幾分小心,生怕惹她傷心難過。可就算能夠引得她笑口常開,望著那張清秀臉蛋上的誇張笑容,李醒獅心中仍會隱隱作痛,暗罵老天爺不開眼。


    時年男尊女卑,癡鈍女子若是生在富貴人家倒還罷了,縱然憨傻,家中也不怕多她一口飯吃;若不幸生在寒門貧戶,又是女兒身,嫁不好嫁、賣不易賣,多半早早便被父母拋棄,看俏兒小小年紀就已在三明閣幹活,當屬此類無疑。至於她為何會來到神武山,在李醒獅想來,要麽是被神武宗花錢買下、要麽是被某個好心的弟子撿了回來,她天生癡傻,修仙練道是不用想了,說來也隻能幹幹這打掃活計。


    時光匆匆,轉眼間,李醒獅來到三明閣幹活已有月餘。


    不知何時起,他使完那把古怪掃帚之後、雙臂已不會再有酸疼之感,反而越用越是順手,慢慢的倒也不覺得如何沉重了。其實也難怪,他日日行走山路,體力早比以前強了太多,那掃帚沉甸甸的、恰好也可以鍛煉腰臂。他夜間倒頭便睡,餓了就吃一粒楊雲風師兄弟們送的小還魂丹,此物乃是五穀之精,雖不如雞鴨魚肉解饞,營身養體之效卻絕非等閑俗食能比。


    往日裏,因李醒獅麵容俊美,縱使落魄潦倒、瞧著也還是個翩翩公子的模樣;此番折騰下來,倒是少了許多驕貴、添了幾分李當忍的粗豪,總算使他那八尺之軀有了些魁梧氣概。


    這天深夜,不知為何,李醒獅躺下許久仍不覺困頓,越是努力去睡、越是精神清醒。多思則失眠、失眠則多思,這兩者本就相伴相生,他獨臥草廬,往日那些壓在心底的煩惱又重新躍上心頭,叫人越發感到焦躁。


    左右睡不著覺,李醒獅幹脆跳下床、穿起衣服走出草廬。今夜月色澄瑩,山巒都仿佛覆上了一層銀霜,他站在門外,眺望天空皎月、感受習習涼風,胸中煩悶頓時減輕不少。


    天幸今晚失眠,少睡一覺也沒什麽,若錯過這麽好的月夜,那多可惜。


    李醒獅一念及此,便放鬆身心、就著滿山月光信步而行,不知不覺間,已然來到西風崖附近。他此番夜遊本無目的,既然來了,便也欣然往前走去。


    雲海茫茫,一道道白浪翻湧歡騰、偏又寂靜無聲,壯觀與柔美在月色下融為一體,觀之如臨仙境。李醒獅嘴角含笑,正打算像往日一樣在崖邊坐下,忽見那裏明明白白站著一個女子,月光曬在她一襲青衣之上,更顯清冷孤芳。


    李醒獅怔了怔,那女子雖然背對著自己,可單看那青衣長發、其身份便也呼之欲出了。他清清嗓子,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半晌才笑道:“柳姑娘,好久不見了。”


    “……是你?”


    柳夏輕輕回頭,側顏在月光下顯得晶瑩出塵、美若嬋仙。難怪今夜之月如此賣力的發著光,它呀,興許也是盼著這女子能多抬幾次頭、多朝自己看上兩眼呢。


    “正是在下。”


    李醒獅哈哈一笑,走到她身邊,“我原以為,這整個天雲峰、獨我這閑人有緣觀此明月美景,不曾想柳姑娘竟也在這裏。怎麽,你也睡不著麽?”


    兩人許久未見,他倒絲毫不覺生分。柳夏轉過頭去,麵無表情道:“我睡得著睡不著,與你無關。”


    李醒獅曬然一笑,在她身邊盤腿坐下。他一貫臉皮奇厚,而柳夏似乎也不知‘尷尬’二字怎麽寫,兩人一坐一站,雖然誰也不曾說話,場麵卻出奇的和諧。


    “柳姑娘,你知道麽,”


    好一會兒,李醒獅才開口說道:“我剛來神武山時,最愛坐在西風崖吹風看雲。其實……哪怕風景再好,整日盯著瞧,沒多久也就膩了。”


    “真是對不住了。”


    柳夏語中帶刺,李醒獅明白她言下之意,低聲道:“柳姑娘,那晚家父初喪,我心中難過、言語輕狂,望你不要見怪。”


    柳夏輕哼一聲、低眉瞥了李醒獅一眼,哪知他恰好也抬頭朝自己看來。兩人目光一觸既分,之後又是一陣長久沉默。


    “……瘋人說瘋話,我不會記在心裏的。”


    柳夏伸出素手、似乎想接住一捧月光,片刻後,握起拳頭緩緩放下,“倒是你,前後兩次被我打暈過去,心裏一定仍在記恨吧?”


    “柳姑娘說笑了。”


    李醒獅會心一笑,也學著她的樣子攤開手掌、讓月光灑在手中,“若不是你和楊兄仗義相救,我哪有機會欣賞到如此奇景?當日我隻顧著發瘋,眼下,真該好生向你道謝才是。”


    “不敢當。”


    柳夏淡淡道:“山中景致無聊,確實比不得山下那般花花世界有趣,是我二人多此一舉了。”


    “久甜不知甜、久苦不覺苦。”


    李醒獅見她為師門打抱不平,不禁搖頭笑道:“再怎麽壯觀的風景,看得多了,也不會再有初見時的驚豔。柳姑娘身處神武山時日遠比我長,該知我所言並無他意。”


    “是麽,那你先前為何整日裏……”


    “……為何整日裏待在這西風崖?”


    “……嗯。”


    “說來慚愧,這全因我心中那點舊日習氣作祟。沾老爹的光,我這人打出生起便要什麽有什麽,若論紈絝,東陽府裏我稱第二,那是無人敢作第一的。”


    李醒獅以手托腮,悠然說道:“以前得到的太多,突然間一無所有,衣食住處全是他人所贈,就連我這條命、也是被你們神武宗庇護才得以保全,這滋味……這滋味實在不好消受。唯有身處西風崖時,我才能暫且忘卻心事,便算我什麽都沒有了,至少還可以擁有這美好的景色,它在我的眼睛裏、在我的腦海裏,這是誰也奪不走的。”


    李醒獅訴說著心事,麵色始終一片平靜。柳夏暗暗打量,知他此時心境已與先前大為不同,於是也放緩了聲音道:“執著過往,於你有害無益。凡事……凡事總要向前看才好。”


    這話柳思明說過、武思空說過,眼下柳夏又補了一遍,李醒獅無言以對,隻好淡淡一笑。他想起那本《八荒史誌新注》,落筆之人與誦讀之人相隔七十五載光陰,境遇卻出奇相似,倒不知那敖思夔最終究竟做出了何種選擇。


    “你別不以為然!”


    柳夏瞧見他心不在焉,忍不住又道:“常人三華,薄弱隱而不發,唯有經過苦修之後、頭頂百匯穴才會透出三華靈光。你不曾修煉、卻先天就有三華聚頂之勢,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緣,你知道麽?”


    李醒獅依舊盤腿坐著,好半天才嗯了一聲,點頭道:“是,柳伯伯曾與我講過的。”


    “你明白就好,”


    柳夏斜他一眼,冷冰冰道:“掌門師伯要你在三明閣幹些粗活,那不過是為了磨礪你罷了,可別不知好歹的混日子、白白浪費那天賜的修煉根骨。”


    李醒獅挑了挑眉,微笑道:“多謝柳姑娘提點。”


    “你要笑就笑,挑眉毛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我是關心你麽?”


    柳夏見他笑容有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這種人,隻會消沉過去、不思進取,幹脆就在三明閣掃一輩子地好了!”


    “哎呀,好端端的,你生什麽氣……”


    李醒獅沒想到她說翻臉便翻臉,正想嬉皮笑臉岔開話題,柳夏卻已扭頭走開,“喂喂,這就回去了?夜深人靜,你一個人走山道怪危險的,不如讓我送你吧!”


    李醒獅剛要起身去追,柳夏卻突然瑩瑩轉身,若有所思道:“你說的對,我幹嘛要走呢。”


    李醒獅笑道:“對嘛,難得有緣相見,你我正該促膝長談才是……”


    “走回去也太累了,明明可以禦劍的。”


    不知怎麽,柳夏忽而嫣然一笑,如同冰山融化、曇花盛開,美豔不可方物。她袖中青光閃過,忘憂仙劍展露真容、載著主人揚長而去,隻剩李醒獅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禦劍飛行,嘖嘖,你厲害,你神氣……”


    他自嘲的笑了笑,腦門驀然一涼。抬起頭,卻見明月隱去、天空烏朦朦一片,先前還是晴朗夜空,眼下竟是不由分說的下起雨了。想來柳夏熟知山中氣候,預料會有大雨降臨,這才匆忙離去。


    夏季的天、後娘的臉,說變就變。神武山雖然遠離塵世,可畢竟仍在人間,自然逃不開後娘虐待。


    李醒獅小聲罵了一句,雙手籠在頭頂,撒腿就跑。


    這場雨自三更落下,直至晨間仍未停歇。


    雨聲潺潺動聽,被窩溫馨舒適,李醒獅身在東陽老家時,每逢此等愜意時光、便會命人在床上支起茶案,吃茶聽雨,最是怡然自得。正所謂‘有錢王八坐上席、拔毛鳳凰不如雞’,以他此刻的身份而言,掃地吃灰能管飽,聽雨品茶是想也不用再想了。


    李醒獅苦著臉穿衣起身,舉著一柄好不容易翻出來的破舊雨傘、穿過雨幕往天門峰而去。山道難行,就在經過索橋時,他一個拿捏不穩,手中的破油傘便被罡風卷上了天,直氣得他破口大罵。如此幾番周折,當李醒獅終於抵達試劍坪時,身上早已沒有一處地方是幹的。


    “喪盡天良啊……少爺我究竟造什麽孽了……”


    他給山雨澆的欲哭無淚,打著哆嗦踏上台階,忽聽身後傳來一道男子嗓音:“李公子!”


    此人話聲聽著耳熟。


    李醒獅扭頭一瞧,隻見身後站著三個年輕弟子,他們衣衫幹爽,雨水落在身子一寸處便被隔空彈開,想是有什麽避水法門。這三人中,左右兩人李醒獅不認得,中間那人,卻是位舊相識了。


    此人姓段,雙名雲逍。


    山雨似乎更涼了幾分。


    水珠如線、順著李醒獅發梢淌下,他眼神漠然道:“段大哥,別來無恙。”


    當時在東陽李宅,‘段大哥’三個字叫的親熱真誠,眼下稱呼未改、人心已變,那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也已不複存在,取之而代的,是一隻孤立雨中的落湯雞。


    段雲逍心中不忍,搖頭道:“此處雨急,咱們去簷下說話。”


    四人上到三明閣門前平台,段雲逍突然伸手拍向李醒獅肩膀,他皺眉要躲,卻哪裏能躲得開?跟著就感覺一股暖風從肩頭吹向全身,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周身衣物已然幹燥如新。


    段雲逍放下手,輕聲道:“李公子,感覺好些了麽?”


    “好多了,段大哥真是好本事,幫了大忙啊。”


    好本事、幫大忙,李醒獅把這幾個字講的格外有力,便是三歲孩童也能聽出其中的譏諷意味。當日李府宴席未散,段雲逍便攜同柳夏楊雲風率先離去,之後,若非他這做師兄的一味阻攔,二人本可在李當忍自盡之前趕到密林坡,若是再早一些、或許還能捎帶著救下賀永年一條老命,何至如此淒慘?


    段雲逍歎道:“李公子,我未曾想到事態竟會如此惡劣,行事欠缺妥當,請你原諒。”


    “段大哥在說什麽,小弟聽不懂。”


    李醒獅咦了一聲、滿臉驚訝,“我隻不過是感謝你替我弄幹衣服罷了,你卻要我原什麽諒啊?”


    段雲逍眼中閃過一愧意,沒再說話。那兩名年輕弟子見李醒獅拿捏姿態,心中早已不忿,左邊那人當先笑道:“段師兄,這位李公子瞧來不似俗人,可否介紹我們認識認識?”


    “是了,正該如此,”


    段雲逍笑了笑,指著那兩名年輕弟子、對李醒獅說道:“李公子,這位是周雲泉周師弟、這位是趙雲卓趙師弟,他二人乃是守山長老門下弟子,亦是雲字輩中的傑出人才。”


    周雲泉、趙雲卓同時稽首道:“段師兄過譽了。”


    “原來二位是餘思正餘長老的高徒,久仰、久仰。”


    李醒獅在山上待了這麽久,自然也聽說過四大長老的名頭,“小弟李醒獅,不是什麽公子母子,二位往後直接叫我名字就是。”


    周雲泉看了趙雲卓一眼,笑道:“嗬嗬,李公子器宇不凡、想必大有來曆,直呼姓名不是太過失禮了麽。”


    “師兄所言不錯。”


    趙雲卓也笑了笑,轉頭對李醒獅道:“不知李公子現居何峰、拜在哪位師長門下?我日後若遇到修行上的難題,可否向李公子登門討教?”


    李醒獅如何聽不出他們語中的奚落之意,他心下冷笑,漫不經心道:“見笑,小弟借住在天雲峰小小一草廬,也不是誰的徒子徒孫。我眼下隻在這三明閣負責掃地而已,還請二位別作弄小弟了。”


    “哦!原來是雜工啊,失敬失敬!”


    周雲泉麵帶驚訝,也不知究竟失了哪門子的敬,“李公子,三明閣乃是我山第一要緊之地,你能在此處任職,日後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啊!”


    “是麽,小弟多謝周兄吉言。”


    李醒獅拱了拱手,淡然道:“修行之事、我是屁也不懂,不過二位日後若想學門手藝、混口飯吃,我倒是可以教你們一些灑掃技巧,保管你們學會之後,再難纏的雇主也挑不出毛病。”


    能入神武宗者無一不是千挑萬選之輩,餘思正身為四大長老之一、選徒更是嚴苛,什麽時候他的徒弟要靠打雜來糊口了?李醒獅這話太過陰損,周、趙二人頓時沉下臉色,段雲逍見狀,輕輕搖了搖頭,歎道:“周師弟、趙師弟,多謝你們陪我從葬林一路過來,我受師尊召見,眼下不便多陪了。”


    “段師兄說的哪裏話?”


    趙雲卓忙道:“你快上去吧,莫要讓掌門師伯等急了。”


    “段師兄,你自管去麵見掌門師伯,我們二人在此等你就是。”


    周雲泉接過話茬,有意無意的瞟了李醒獅一眼,“你為了某些小人、無端被罰往葬林思過,多日不見,我們這些做師弟的都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呐!”


    “也罷,那就等師尊教導完畢,我再來同你們敘話。”


    段雲逍說完,正要走進三明閣,忽又對兩人叮囑道:“三明閣乃是莊重之地,一些無謂言語,請你二人不要再提。”


    周、趙知道他有意維護李醒獅,於是同時應道:“是,段師兄請放心。”


    直娘賊的,又來了……


    總是這般事事周到,總是這般心思玲瓏,總是這般假裝好人啊……


    李醒獅看著段雲逍往樓上走去,心下鄙夷不止,好似看到了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正從他背後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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