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和恂、秋陽高懸,李醒獅頭頂卻好似蒙了一塊烏雲,冷汗不斷從後背滲出,將他衣衫溻得潮膩膩的,好生別扭難受。武思空卻是神清氣爽的模樣,嘴角掛著耐人尋味的笑意,偶爾往李醒獅瞧上一眼,卻也並不主動開口同他講話。


    走出約莫半個時辰,李醒獅突然扶住一棵大樹,接著順勢坐倒在樹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以他此時體質,半個時辰山路走下來、恐怕還不至如此勞累,想當然爾,定是心事重重所導致了。


    “花桐果是此地特產,汁多糯甜,八月正該成熟。隻是此物離枝後不耐久存,所以江州地界之外少有人知,你在東陽府時想必不曾嚐過。”


    武思空瞧了瞧樹冠,指尖輕彈,隻聽‘嗤嗤’幾聲,樹上便掉下三四枚孩童巴掌大小的橘紅色野果,正砸在李醒獅腳邊,“孩子,野生花桐果樹大多長勢不佳,似你背後這一株般高大茂密的並不多見,可見你運氣是不壞的。”


    “……”


    李醒獅冷冷一笑,隨手撿過那幾枚果子,在袖子上擦了擦,張口大嚼。這花桐果正如武思空所說,汁水飽滿、果肉甜綿,味道當真不俗。幾枚果子下肚,李醒獅麵色稍稍好看了些,他抬起頭,寒聲道:“我不幹了。”


    武思空淡淡道:“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李醒獅冷著臉道:“不幹了就是不幹了,從現在起,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誰再跟我指手畫腳、我就權當他放屁!北國?我呸!哪個直娘賊的樂意去、就叫他自己去好了!”


    “孩子,柳師弟若聽到你此時言語,想必會有些傷心的。”


    “你別拿柳伯伯說事,他對我好,我一輩子銘記在心!”


    “原來如此,那我對你便是‘壞’了。”


    武思空微微一笑,點頭說道:“既如此,你我在此分道揚鑣便是。孩子,我隻盼你將來被斬首示眾之時,亦能如今日般不悔,否則,那算是我和柳師弟齊齊看走了眼罷。”


    “不勞前輩費心!”


    李醒獅站起身,大聲道:“你也莫拿這些話來嚇唬我,朝廷如何、雷部又如何?無人不有一死,反正我就這一條命,他們還能殺我兩次不成?!”


    “了得、了得,”


    武思空輕輕拍手,微笑道:“似你這般年紀、正該如此意氣,你父母泉下有知,那是一定自豪得很了。”


    蛇有七寸、人有軟肋,這神武宗掌門不愧為得道高人,端的比那罵街潑婦高明無數倍,不喊不嚷,隻消軟綿綿一句話,便如尖刀般捅進了李醒獅心口窩。他心下大恨,卻又找不出什麽詞語反駁,隻好惡狠狠的瞪著武思空,隻是那眼神任誰瞧了、也是瞧不出幾分底氣的。


    “孩子,實話說吧,自打咱們在三明閣見那第一麵起,我便在心中盤算該怎樣雕琢於你,為何留你在山上掃地,以你之聰慧、想必也能猜到幾分。至於你和餘師弟徒兒們那場突然的爭執,確是我始料未及的。”


    兩人對視良久,武思空終於開口了,“不瞞你說,時至今日,我仍不曾放下度你入門的心思。到了我現如今這般境地、成仙證道已是虛妄,終有一日,我也會如神武宗列位祖先那般,化作葬林中一捧黃土……”


    “前輩,你……你怎麽……”


    李醒獅吃了一驚,莫說他神武宗一山之主,便是俗世凡間那些神棍神婆,哪個不說自己‘上達天聽、下通幽冥’,倘若一開口便把自己貶成了凡人,隻怕身價立時便要矮上一大截。


    “我隻是說些事實罷了。”


    武思空搖搖手,悠悠歎道:“既知成仙無望,凡事便要務實一些才好。我畢竟仍坐在掌門的位子上,總不忍一塊好端端的璞玉、卻在我手中蒙了灰塵,孩子,這份苦心,你能理解麽?”


    李醒獅沉默許久,澀聲道:“是你給那些捕快傳遞的消息?”


    武思空額首道:“是。”


    李醒獅追問道:“劉莊主養的那些家丁打手,當真全死了麽?”


    武思空笑了笑,反問道:“你說呢?”


    李醒獅眼前驀然一亮,始終堵在喉間的一口氣終於咽下,自知以武思空之能,叫人真死容易、叫人假死卻也不難。他搖搖頭,苦笑道:“真便宜他們了,一群仗勢欺人的畜生……”


    “自開天辟地以來,這世間便存在著一條看不見摸不到的‘線’,這條線,我稱之為‘規矩’。”


    武思空負手而立,藍天白雲映在他的眼中,“天地間的規矩,便是‘大道’;人世間的規矩,既為‘律法’。它是束縛、卻也是保護,孩子,你明白麽?”


    “是束縛,也是保護……”


    李醒獅思索片刻、沉沉點了點頭。武思空接著道:“守著規矩做事、未必始終是對的,可‘守規矩’這事本身,卻決計不會錯。如那胡豐與陳花姐夫婦惡行昭昭,一旦歸案,不論下稍如何殘酷,皆是罪有應得;而劉莊主為報殺子大仇、欲以私刑泄恨,被不明就裏的你瞧在眼中,他便成了罪無可赦之人,惟願先殺而後快。”


    李醒獅回憶穀中之事,怔了半晌,低聲道:“晚輩知錯。”


    武思空欣慰一笑,溫聲道:“人活於世,喜怒哀樂、往往不能全憑自己做主,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經過此番見聞,你若果然有所體悟,我當替柳師弟和你已故的父親感到慰藉。”


    李醒獅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略整衣衫,鄭重向武思空行禮道:“掌門真人的苦心,晚輩領教了。”


    “好、好、好……”


    武思空麵容微動,笑道:“你天資聰慧,若是去往北地寧國,日後定可做出一番事業;若要留在這錦繡中土,精躲細藏之下、或許也能過上幾年安穩日子,你本不是惜命之人,來日即便落網歸案,赴死時亦顯氣概慷慨。孩子,你心中究竟如何抉擇?”


    李醒獅大為尷尬,撓頭道:“是否……是否還有第三條路可選?”


    武思空笑了笑,正色道:“你資質極佳,原該投身道途。隻是你心性率直、行事少有顧忌,倘若我輕易準你回山,闔山上下,難免非議重重。”


    李醒獅沉默片刻,喃喃道:“果然,還是不行的麽。”


    武思空笑而不語,掌中驀然湧現白光、將李醒獅籠罩其中,兩人一道,直往神武宗方向飛去。這等新鮮體驗,比之踏劍飛行又有不同,李醒獅不知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一時大感惶然。不知過了多久,舉目望去,神武山那巍峨雄姿已然重新出現眼前,又過片刻,兩人便穩穩降落在山腳一條曲折小路上。


    武思空站定腳步,輕聲道:“孩子,這便是你要的第三條路了。”


    李醒獅疑惑道:“這……這算什麽?”


    “我神武門人弟子,皆為各自師長度化上山,後經掌門首肯、記名造冊,始得名正言順。以凡人之身獨力登山拜師者,千年來不曾有之。”


    武思空心平氣和道:“神武山之高險、世所罕見,你若果真有心,或可試上一試,瞧瞧那些山巔奇景、能否重回你的眼中。”


    “什麽啊,不就是叫我爬山來著!”


    李醒獅鬆了口氣,笑道:“前輩你也真是的,爬山就爬山,何必搞這麽複雜?”


    武思空欲言又止,半晌,突然伸出一指點在李醒獅眉心。後者先是一怔,繼而就覺一股暖流自額頭流遍全身,不止周身疲憊一掃而空,胸腹中更充盈著一股難言的滿足感。李醒獅又驚又喜,問道:“前輩,這個是什麽名堂?”


    武思空微笑道:“我在你體內埋了一道真元,無非是使你精神好些、力氣大些,說來不算壞了規矩。這道真元並非你本身煉就,你的經脈也無力承載它太久,至多兩日後,它便會漸漸從你體內消失逃散。如此,我便已三日為限,你如不能在三日之內攀登至天門峰試劍坪,那麽別的事情、也就不用再提了。”


    “前輩,我若能在三日內抵達試劍坪,又該如何?”


    李醒獅急急追問,武思空卻隻是輕笑著搖搖頭,身形化作白光衝天而去,不多時便已突破雲層。穿過雲海之後,白光繼續拔高,直至來到試劍坪上空、這才一個急轉,落在了三明閣門前的平台之上。


    “師尊!”


    “掌門師兄!”


    幾個聲音同時響起,武思空回首瞧去,隻見以餘思正為首的四位長老同時圍了過來,段雲逍雖想上前行禮,卻被傅思清那高大身軀擋在了最後麵,一時不得近前。


    “幾位師弟這是在做什麽?”


    武思空眉頭微皺,就聽餘思正沉聲道:“掌門問我等做什麽,我等卻正想問問,掌門師兄你去做了什麽?”


    無怪餘思正有此一問,神武宗門規森嚴,武思空身為一山之長,實乃牽一發動全身的人物。他若須離山,必對守山長老言明去向、時日,以防在外生變,而在此期間,山中大小事務皆由守山長老代為料理。神武宗能夠立世千年不倒,除了自身實力強橫之外,這些撐起整座山門的門規戒律、亦是功不可沒。


    武思空雖隻離山一日夜,但他下山前卻不曾對餘思正有過片語交代,餘思正找到段雲逍追問之下,才知他竟然跑去充當了李醒獅的保鏢,至於何時回山,就連段雲逍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這下可急壞了餘思正這位守山長老,他依照職權召來其餘三位長老,正待商議,就見武思空仙姿從天而降,心雖放下了,那語氣卻是怎麽也好不了的。


    “有勞餘師弟費心。為兄有一些私下的安排、時間上容不得偏差,因此下山時匆忙了些。”


    武思空讓過眾人、進到閣內,恰見小雜役俏兒揚著腦袋躲在樓梯後麵,於是溫聲道:“俏兒,請你去給諸位長老泡些茶來。”


    “好啊!”


    俏兒咧嘴一笑,蹦蹦跳跳走向後堂,不一會兒,雙手各攥著一杯熱茶走了出來。她倒也不嫌茶水滾燙,來到柳思明和傅思清麵前,雙手往前一伸,傻笑道:“喏,掌門伯伯請你們喝茶。”


    柳思明含笑接茶,傅思清則瞪了俏兒一眼,見她滿臉憨傻,隻好接過茶杯小啜一口,然後不耐煩地揮手道:“下去、下去。”


    “那不行的,他們兩個伯伯還沒茶喝呢!”


    俏兒指了指坐在對側的餘思正和秦思秋,一路小跑著回到後堂,不多時,便又給餘、秦兩人端上了茶水,繼而傻傻一笑,自去找地方玩耍。傅思清見這小丫頭傻得不像話,忍不住心下腹誹:三明閣如此莊嚴之地,若有外人拜山時,恰見這小妮子蠢兮兮的出來攪局,那可不知丟人丟到哪裏了。他心中雖有此想,卻也知俏兒來曆似乎並非明麵上看去那麽簡單,隻好按下不表。


    這七層三明閣、千年神武宗,真不知藏了多少秘密啊……


    傅思清正自暗歎,忽見柳思明湊頭過來,低聲道:“老傅,你琢磨什麽呢?”


    傅思清抖抖臉上橫肉,搖頭苦笑不語。餘思正清咳一聲,當先說道:“掌門師兄,思正職責所在,方才言語略有不敬,望您不要見怪。”


    “餘師弟說的哪裏話,此節乃是為兄之過失,無論如何,也怪不到師弟你的身上。”


    武思空歎了口氣,就聽餘思正又道:“掌門師兄,您莫怪思正多嘴。您此番下山、若是為了什麽十分要緊的事倒也罷了,可您……您卻是為了護送那李醒獅而去,以您的身份,不嫌此舉有些輕佻麽?”


    武思空笑了笑,卻沒說話。柳思明看了看侍立在師尊身後的段雲逍,忍不住道:“是啊掌門師兄,段師侄既然已領了這趟北行的差事,您又為何親自下山?更何況,這……這才不到兩日的功夫,難道醒獅那孩子,此時已然身在北國了麽?”


    “那孩子哪裏也沒去。”


    武思空又是一歎,環顧眾人,正色道:“不瞞諸位師弟,李醒獅眼下正在神武山腳,我與他定下了一個約定……”


    他語聲平和,緩緩講明了事情經過。段雲逍站在師尊身後,麵上忍不住露出些許喜意,他朝柳思明掃去一眼,卻見這位柳師叔的臉上忽明忽暗,好一副喜憂參半的模樣,未久,果見柳思明當先開口道:“掌門師兄,你這樣做,可曾想過後果?”


    武思空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那孩子很有決心,至於後果如何,便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了。”


    “決心與癡心,往往是分不清的!”


    柳思明豁然起身,沉聲說道:“那臭小子自幼嬌生慣養,想必也曾爬過幾次山、淌過幾條河,可是說破了天,卻也隻是旅行玩鬧罷了,身旁隻怕還少不了下人們看著守著。你現下要他獨自從山腳爬到這試劍坪來,掌門師兄,這……這難道不是開玩笑來著?!”


    “柳師弟,請你坐下說話,好麽?”


    武思空眼神漠然,卻仍是心平氣和的說道:“不論你信或不信,為兄專程下山一趟,不是為了跟某個無關緊要的年輕人、開一場無關緊要的玩笑。”


    “不行!”


    柳思明咬了咬牙,轉身便要離開,“神武山奇巍無比,若非身懷禦風之術,那是決計上不來的!我說什麽也不能讓那孩子行此險事!”


    他話聲剛落,如有天幕蔽日般,三明閣內突然暗淡了下來。


    一股神秘氣勢從廳堂深處湧現,竟逼得照進這裏的陽光、寸寸向門外褪去。


    一直默不作聲的秦思秋突然瞳孔收縮,枯瘦手背立時暴起青筋,再看其他三位長老卻也沒好哪去,一個個皆是如臨大敵的模樣。段雲逍距離師尊最近,體內真氣受到感應、竟如潮水般不斷衝擊心脈,他隻覺眼花耳鳴,立時便要站立不穩。


    這……掌門人竟對那逞強好鬥的年輕人如此重視?!


    餘思正心下大驚,對柳思明斷喝道:“柳長老,掌門師兄如何行事、自有他一番道理所在!我知你擔憂那李公子安危,可是你想想看,難道掌門人親自下山一趟、就是為了哄他去尋死麽?快快坐回來了!”


    “……”


    柳思明長歎一聲,艱難邁動腳步、坐回原處,“餘師兄此言甚是有理,是思明衝動了。”


    “喝茶。”


    武思空輕揮袖擺,溫聲說道。三明閣內外,陽光和恂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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